听他说起来稀疏平常,只是丹饕却知此人身份之殊,若非有所因由,又岂会与一直于深宫织造不出的敖翦有过来往?
囚禁在锁妖塔里的妖怪,没有一个是善茬,更何况是住在九十九层之顶的大妖。丹饕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里多少有些警惕,不着痕迹地错身两步,拦在了男子与敖翦之间的位置,魁梧的身躯便就遮挡了对方的目光。
许是也感应到外界变化的波动,如意珠停止了转动,忽然化作一道光芒摄入敖翦额前,他额上饕餮凶纹倒未对抗,只是一丝流光令其稍稍发亮,便再隐于皮肤。而后双目张开,琉璃珠色在那刹那竟见玄墨之沈,随即又归于原状。
敖翦抬头看到大妖怪身边站着一个陌生人,也没看仔细,便连忙起身爬下石头。
可大概是坐得太久双腿发麻,兼知又慌里慌张地急于下去,腿脚忽是一软,重心不稳,竟一个倒树葱从巨石上滚了下来,过程中还不乏试图用手脚攀阻石隙的动作,就想秋蝉一样挂在石头上稍微顿了顿,可惜冲力太大,随即又劈里啪啦地继续往下掉,最后——“劈啪!!”实实在在地栽在地上,溅起些草屑。
“……”
“……”
两位自远古以来看过无数世态变迁的凶兽神人此刻亦一时失言。
所幸石下草甸柔软,无论是摔个嘴啃泥、还是仰八叉,估计也不会太疼。敖翦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头发沾满了草屑,脸上还蹭了一块泥巴,狼狈之状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这位龙子适才还在吐珠纳气。
他有点头昏地定了定神,看向丹饕身边的男人,忽然认出了他来:“应、应龙王?!”来者正是当日南海龙宫的贵客之一,便是他与另外一位苍衣神人为了寻找一颗海中宝珠而借助鲛人族之力,当日就是敖翦给他们引的路。后来找没找到敖翦便不知道了,因为被留在鲛人岛上的他半途就被大妖怪给掳走了……
应龙有翼,乃龙中显贵。上古时曾辅黄帝败蚩尤,又曾以尾曳地开河助禹王治水,然在所有神仙艳羡其赫赫功绩之时,那应龙称帝妖域,率百万妖军攻打天域。一场大战乃令天地染血,生灵涂炭,祸延苍生。后应龙败于天汉,天君震怒,囚于锁妖塔九十九层绝顶之上。
“七太子。”
应龙王对于丹饕着意地将二人隔开的举动不以为意,对着敖翦竟有几分对待龙族后辈的慈爱大方:“如今见你有所作为,想那南海龙王当无憾矣。”
说到父王之事,敖翦相当敏锐,一下子便听出他话里违和之处,当下也顾不上惧怕应龙积威于前,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我父王他怎么了?!”
应龙王挑眉,对他的疑问略感意外:“莫非你还未曾知晓?四海龙王已代替鳌足,化作蟠龙柱擎天。”
此言莫过如晴空霹雳。
敖翦登时懵了。
“你……你是说父王……父王他……”
一旁丹饕闻此消息,神色亦有所动,其实他亦算有所预感,想那天柱一塌,四海龙族必定倾尽全力以保苍天,但却未料到竟是四海龙王牲身化柱,以代鳌足擎天!
无怪当日小鱼听到龙啸,只怕那正是龙王举族之哀,遍传天地,乃令同为龙族的敖翦虽未知实情,但仍是心有所感而感同悲。如此说来,小鱼心心念念的南海龙王也……想起敖翦这般努力修行,也不过是为了盼那他父王一声赞许,如今却已是求而不得。
应龙王见敖翦神色大变,似也不曾料到对方竟然未知此事,语气中不由略略有了些惊讶地意味:“你既是南海太子,为何如今却身在东海之滨?”不过随即了然一笑,““听闻天塌之时,南海龙宫毁于一旦,海族死伤无数,七太子早早避祸远离险境,当属明智之举。”
敖翦闻言脸色更加苍白,浑身无法自制地颤抖,明知道自己就算留在南海也同样无补于事,可父兄和众多水族身在险境,而自己却境外逍遥,更连父王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那份悲怆与愧疚更令他的浑身像被扯裂至七零八落的疼痛。
琉璃大的眼珠子应该流出悲伤的眼泪,但此刻竟然一丁点湿意都没有,欲流而无泪,眼瞳丝丝痛楚,眼底渐渐泛出殷红之息。
丹饕非不见其悲绝之色,但至亲过世,家园被毁,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开解。不由捏紧拳头,然而便是知道,他还是不想看到敖翦哭泣的模样,曾经吞下去的那几滴变成鲛珠的眼泪明明没什么味道,然而下腹之时却觉苦涩得让他心脏发绞。无语之下,只有将那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身板拉过来,大手拍了他柔软细碎的发顶,摸了一阵,有顺了下去捏住光滑的后颈揉摁安抚。
那应龙王淡淡看着丹饕与敖翦之间亲昵的动作,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犀利,仿佛看穿了一切,待恢复平常之时却又多了几分玩味。
然而那双眼底红如滴血的眼睛始终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尽管浑身就像堕入冰窖一般森冷,但身边依然环绕着的温热气息令他极是再痛苦,却并没有孤单的感觉,似乎只要他若是脆弱地不堪重负,只需要往后一靠,便会有强壮温暖的胸膛任他依靠。
敖翦镇定下来,抑制心中悲痛,上前两步向应龙王一揖到地:“此事实有劳应龙殿下告知敖翦。”
应龙王始时略有愕然,他看得出敖翦乍闻丧亲之痛确实难以承受心中悲怆,不过倒不想当日在南海龙宫所见的那个柔弱可欺的鲛人太子,全然没有做那些痛哭流涕的无用之举,一改昔日怯懦之表,强忍悲痛冷静控制自己的情绪,未见半点失态。
“天意弄人,逝者已矣,一切皆成定局。只是经此大乱,四海未定,七太子若能趁此时机,及早归去南海,或能有所作为。若是迟了……”邪俊的面容泛过一抹诡惑的笑意,“龙王宝座落于谁手,孰未可知。”
第三十七章:遗世神通作何用
龙王宝座!
那可是龙子龙孙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一旦位拜海域之主,号令百万水族,那是何等威风?尽管应龙王此般说法极为残酷,却又偏偏正中其理。
海域不可一日无主,水族不可一日无君,群龙更不可一日无王。
龙王殒命,谁来继位,谁来坐着水晶宫中宝座,乃是未知之数。
然而敖翦此刻却只觉得好笑。
想起自己前时天真幼稚的言论,只觉好笑。
谁说不是呢?父王都已经不在了,这个王位坐上去,也不可能再得到一丝赞许的目光,一句老怀安慰的赞叹。
虽然能遨游四方让他大开眼界,然而他却始终记挂着南海的故乡,就算游龙渊底的龙宫再冷再寂寞,那里依然有着母亲音容笑貌的残影,父王沉稳的龙息。
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敖翦无能,岂可担此大任。”
“七太子若无争位之心,本座亦不勉强。”应龙似笑非笑,身边黑砂在无声无息之慢慢游离,“不过本座有一疑问……为何本应深埋蓬莱山腹的玉烛余烬,会在你身上?”话音一落,黑砂就像狂龙暴起,曳尾而至,一左一右猛然将丹饕与敖翦卷住。
看似细碎一吹就散的黑色细沙此刻凝作碗口粗的龙身将二人牢牢缠缚,丹饕未防他突然发难,一声怒吼,浑体着力,肌肉鼓胀双臂一挣,那黑砂龙虽强韧如钢,却又怎经得起丹饕力大无穷,顿时碎开。
此时四周守卫的十二头地兽闻其呼召从四面八方齐齐扑出。
应龙王挑眉一笑,玄色袍摆骤然被平地而起的风沙吹扬,顿见十数砂龙自飞沙走石之中游出,与地兽战作一团。
且见这边一尾砂龙缠卷上一头地兽,龙爪钩扯泥石饕餮的脑袋,犹如巨蟒具捕杀猎物般施以绞杀之力,“啪!!”的一声泥石粉碎,地兽脑袋、身躯皆被绞作碎石。然那黑砂龙未及抬头飞起,脑袋顿时被一个两排参差利牙的嘴巴一口噬断,“碰——”黑砂无以为继,乏力散落。
砂龙无孔不入,地兽泥石不坏,双方可说得上是势均力敌。
那边混战一团,而应龙王却依然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过信步闲庭,碰巧了家中豢养的蛇蜥与从外面街上跑进来的野猫打架般,无意干涉一笑置之。
见他踱步走近,丹饕不及为敖翦解开砂龙之缚,只得以魁梧身躯拦了应龙王前行之道。
应龙王一派施然,好像身后咆哮飞腾的黑砂龙并非出于他手,依然如一位贴心的前辈,与敖翦说道:“那可不是你的东西,还是乖乖交与本座。”
敖翦吃了一惊,那日在蓬莱山腹中所得之物,虽然听过东海将军丈螭说过是上古烛龙遗物,但未及深究,就遇上天塌之灾,后来逃到东海之滨,他也忙于遮掩生活,故而一直把此事抛诸脑后。
“且慢!”丹饕打断应龙王。
原来那日在蓬莱山中敖翦确有所获,只是小鱼不明就里,只当等闲。小鱼不知,但他既为上古凶兽,焉有不知烛龙之理?
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竭。是谓烛龙。其口中所衔之烛,能照幽冥无日国,驱四季之气。就算是一点余烬,也非等闲之物。
不想那蓬莱山中仙泉源头藏的竟是烛龙遗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点余烬,而机缘巧合却被为父寻药的敖翦所得,亦就无怪敖翦会有如此突飞猛进,除却他确实有过人的领悟力和刻苦的毅力,玉烛余烬与他如意珠相融也是一大助力。
然而,事情绝不像应龙王说的如此简单。
“若取出余烬,如意珠将当如何?”
闻丹饕挑明来问,应龙王居然也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玉烛余烬可不是寻常宝物,一旦与如意珠相融,便如酒入胃肠,剖之不出。如若强取,如意珠碎。”所言之轻描淡写,仿佛不过探囊取物,而非要了敖翦的性命。
丹饕脸色一变,阻挡在敖翦身前的动作更加明显。
“嗯?”应龙王打量面前的老朋友,“吾友对七太子多有维护,看来关系甚佳……饕餮凶性,本无善念,吾友今日作为,倒颇出本座意料。”骤见他碎散化尘,变作一卷黑砂扑面撞过丹饕魁梧的身躯,在他身后眨眼间重塑人形,所处已在丹饕背后、敖翦面前。
丹饕反应极快,反臂向后肘撞,一下重击带着虎虎风声撞向应龙王,几乎就在同时应龙右臂一起,两双交撞,劲力四射,生生架住了能把人脑袋当西瓜开瓢敲碎的肘击。而应龙王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冲击般,抬起左手,指尖的甲片缓缓探长,触向敖翦的头颅。
然而下一刻敖翦额上饕餮凶纹骤然绽放金光,纹形化实变大扑出皮肤之表,伴随咆哮张口就噬,竟将应龙王凑近的手掌给一下子咬掉!
应龙王不由挑眉,抬起断了手掌的左肢看了看,黑砂飞散,很快又重新变出掌形,伸出五指:“凶王纹?吾友,你可真让本座一次比一次吃惊。”
丹饕侧首看他:“玉烛归属,冥冥天数,何使与之违矣?”
应龙王闻言,骤发狂吟笑声:“哈哈……吾友莫非忘记,本座是为何被囚入锁妖塔万年不释?”
逆天无赦!当年这应龙王正是因为忤逆天命,举兵进犯天域,妄图颠倒乾坤!
丹饕不由皱了浓眉,某程度上,四凶肆虐中原,与炎黄为敌,与应龙王当年之举亦为相似,故在锁妖塔中才互相引为知己,他知应龙若要一物,向见不择手段,且断不会轻易妥协,如今他对敖翦体内的玉烛余烬似是志在必得,只怕不能善了。
那应龙王仍旧一派雍容,直视面前的青年,手掌翻开:“七太子,玉烛余烬实乃天元之力所在,当度得而处,量力而行,莫使虚得神能而无用,徒贻笑大方。”
敖翦虽品性良善,可亦非无知之蠢,明知必死还老老实实拱手相让。那余烬既拿不出来,他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把如意宝珠吐出来任人拿捏,于是闭紧了嘴巴连连摇头,拒绝之意显而易见。
而那应龙王可不是那种轻易拒绝了事的人物,见敖翦拒不交纳,那金睛龙目厉意闪现,玄袍轻扬之间黑砂蠢蠢欲动:“本座奉劝七太子,敬酒要吃,罚酒难饮。”
地面忽然一阵蠢动不平,泥石自地底翻起,堆积层叠起来,仿佛有无数蛰伏于地下的野兽再也不受管束要破土而出。
丹饕手臂越过应龙王身侧,大掌一把抓了捆绑敖翦身上那黑砂龙,使力往上猛地一扯,只闻“啪——”的一声,碎砂四飞,滚滚沙尘中,魁梧的汉子再度拦挡应龙。
“尽可一战!”
战意滔天,无物可阻。
地兽一头头从地底爬出来,甩头摆尾,张口咆哮,管是泥塑之身,但凶相慑人,彪悍勇猛,目露凶光虎视应龙王。转眼间已见上百头地兽抖去泥尘,正是自洪荒沉睡至今,今一唤醒,便要以血作饲的四凶饕餮!
眼见大妖怪一直拦在他身前,宽厚的背影叫敖翦安心地几乎落泪,自小失母,父兄不顾,一个没人看顾的龙太子从未有人为维护他而出言一句。
然而如今,大妖怪却愿意为了维护他,与在锁妖塔里结交的好友交恶。
而面前这个他曾经怕得要死的应龙王,正步步进逼,非得从他脑袋里挖出如意珠不可。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敖翦此刻痛失亲父,心里难得升起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横气:“当如龙王所言,敖翦难担大任,那么请问,龙王若得了玉烛余烬,又将作何用处?若是欲借天元之力,行不轨之为,只怕上回与龙王同行的那位神人绝不会袖手旁观!”
风就像在瞬间凝固了下来,一切都静止了,狂舞的黑砂也像失了主宰般缓缓落地。
应龙王一双金色瞳睛此刻竟明亮如焠火流金。
他脸上也还是带着笑,然而谁都看得出来,这笑意已不达眼底:“七太子倒是相当敏锐,想来本座还是看走眼了。南海虽大,敖钦子嗣再多,只怕最后,也是为你独尊。可惜敖钦似没有告诉过你龙族之大忌……”
说话间,一直固而未动的空气又再一次流动,始时轻缓犹如徐徐柔风,但这里面带起的黑砂却更为密集,好像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到的聚合,并且不再以细龙之状,而越见粗壮,转眼间,已作一尾巨大无匹的黑龙之形,黑鳞点点珠华,映日而耀,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沙砾所成,却更似一条真龙。
但见龙背上慢慢隆起两块,渐渐撑开分裂,砂砾流动飞快,黑龙闷声吟啸,空气中震动回响,忽见一双巨大翅膀破背而出,凌空展开,犹有遮天蔽日之硕。
“须知龙有逆鳞,触者必杀。”
黑龙撕空咆哮,骤然张牙舞爪向下扑噬!
小小鲛人根本难抵上古龙神一指之力,这般做法简直就是搬了泰山来砸小螃蟹,看来敖翦方才所言,真真触到了应龙王的逆鳞。
然丹饕又岂能容他作恶,橘毛炸开整体隆起化作巨兽之形,挡在敖翦身前,面对黑龙发出一声怒吼,身畔百头地兽齐声应和,顷刻石破天惊,地动山摇。
第三十八章:龙逆鳞,妄有触者皆必杀
一位是叱吒风云的龙王神君,一位是流毒中原的四凶恶兽。
均是连神仙都那他们没办法,只能关进锁妖塔里苦囚万年的上古妖邪,如今这一交手,只把方圆百里之内弄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天上云重密罩,黑压压的把整片天幕彻底封锁,而地面则见飞沙走石,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乱象之中,偶闻龙吟大作,又听凶兽咆哮。电光火石间气劲薄喷而出,所及之处一草一木尽数彻底铲平,甚至连山体也几见夷平。
这场千年难得一遇的异兽大战,敖翦自然是没本事插足其中。
四处飞沙走石,他只能凭借声音的方向判断恶斗的情况,然而看不清楚战况让他止不住地担心,大妖怪的伤才刚刚好了,而且对手还是应龙王这般厉害的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