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
丹饕抱臂靠在椰树下,看着蓝色的小鱼站在满是红果串的树下,捧着一颗显然尚未成熟的果子,却像得到了皇母娘娘的蟠桃般欢喜,珍惜地在那里啃得欢。
他是不明白一颗水比肉多、绝对不饱肚子的果子哪里值得这般仔细,不过看到敖翦偶尔露出的那种完全属于掩耳盗铃的小狡猾,他决定还是再站会儿,别去惊扰啄食中的小鱼。
身后传来一股风息,不必回头,他便知道身后站的是谁。
同样看到了敖翦在树下偷果子吃的模样,不廷胡余轻轻笑道:“看来阿翦很喜欢这里。”
丹饕不语,目光不离敖翦半步。
不廷胡余笑:“饕兄何必如此防备愚弟?愚弟虽是不才,还不至于强人所难。”
丹饕依旧抱臂不动靠在树下。
“不廷胡余,相识经年,何诈于吾?”
老朋友了,就是多年没变。
“呵……”不廷胡余没有被拆穿的恼怒,脸上笑意更深,“瞒不过饕兄。难怪这些天对这小鲛人寸步不离。不过南海鲛人确实是难得一见,吃了不免可惜,饕兄真的不考虑把他让给愚弟?”
丹饕浓眉一皱,扫了他一眼。
“小鱼非为吾食。”
“哦?”不廷胡余难得露出惊讶之色,“难道说饕兄并不打算吃掉这小鲛人?愚弟眼力不差,他额上可有饕兄的牲醴纹印。”
上古时四凶之族横行人间,炎黄之族尚且惧之,更何况妖邪精怪?当时中原大地莫敢与之为敌者,更别说觊觎凶族之王的牲醴。
若有染指牲醴者,等同于直接挑战整个凶族。
丹饕当初也是担心小鱼太过孱弱,随便一只普通妖怪都能把他给叼了去,只好给他打个记号,虽说四凶已不比当初势强,但普通的小妖怪见了这带着饕餮凶王的印信至少还不会想都不想就下口。
只是没想会招来这种误会:“南海有祸,海中众生难逃一劫,吾与之有缘,故带其远走。”
“原来如此。”
不廷胡余径自打量丹饕,就像丹饕对他知之甚详,他对这个老朋友也是有所把握,以他所知,丹饕有贪食之性,吃而无厌,不分好坏,却不曾见过他对谁人如此上心,当下玩味不已。
不过要他放弃这条难得一见的鲛人,却是言之甚早。
“既然不打算吃掉,那么把他留给愚弟又有何妨?愚弟既为一方海神,自然有能耐保他平安。”能够在巨浪之下保住鳌岛,足以证明这位上古海神之力绝非泛泛。
丹饕不语。
不廷胡余慢慢加重砝码:“虽然饕兄有所隐瞒,但却瞒不过愚弟,这小鲛人从敖姓,必是南海龙太子。饕兄可曾想过,他不一定只是一个只事织造的鲛人,或许有朝一日,可登基封王。而愚弟贵为南海海神,能给他的,饕兄却不一定能做到。”
丹饕依旧没有回答,他默默看着远处吃完了一个果子,考虑着是不是要再吃一个的小鱼,就只是这般简单的决定他就能犹豫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南海龙太子?
华贵水晶宫,雕金蟠龙椅,那蓝色的青年一脸傲气,头戴十旒白玉垂珠平天冠,身穿杏黄缂丝龙袍,位登海龙王宝座的八面威风……
“你……你要不要吃一个?”
递到自己面前的红色小灯笼像是把他从臆想中惊醒过来,身边带着邪风气息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面前挎着篮子给他递过来一颗果实的敖翦。
瞪大的琉璃珠眼睛依然带着一丝紧张,大概是在吃完偷来的果子之后发现了远远站在椰子树下的丹饕,因为自己尝到了好东西,所以想要与亲近的人分享,并得到赞许的期盼。
现实和想象反差有点太大,让丹饕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只是本能地接过了果子,一口吞了,然后他又伸手从敖翦手里提着的篮子里不断地取果子,把他之前极为不屑水比肉多的果实一颗接一颗地吃了个精光。
“好吃吗?”
味道?
丹饕这才想起自己大概没咬就吞是怎么着吧,没尝出什么味道。
不过他却不想看到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失望。
“甘甜味美,极好。”……咳嗯。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于小信。
于是如他所料的,那张紧张的蓝色小脸放松了下来,咧嘴笑出了一个像南海的阳光般灿烂夺目的笑容。
大概是心里高兴,敖翦居然忘记了害怕,伸手过去拉了丹饕的大手一边往林子牵去:“这边还有好多,你跟我来吧!”丹饕抬步任他在前面牵着走,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敖翦。
尽管这条小鱼很弱小,脆弱得像随便一阵狂风、一场雷雨就能将之折断的小草,但是却无损他的坚韧,再狂暴的风雨也扭断不了他的坚强。小鱼比自己想象的要有主见,至少在重要的决定上,他应该给他选择的机会。
长在下面的果子已经被采光了,敖翦踮起脚尖,费力地试图去摘一个离他手指还有几寸远的果子,忽然腋下一紧,就被两条粗壮的手臂抱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像腾云驾雾般,还没来得及回神,屁股墩一稳,便坐到了男人宽厚的肩上。
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高一丈,故曰丈夫。
而丹饕堪称伟丈夫,其膀阔腰圆,双足立于大地,仿佛肩有擎天之力。
敖翦坐在他肩上,便如身于峰顶之巅,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可说是顺手拈来,之前只能羡慕着的更成熟的红色小灯笼被他摘到手上,敖翦是越看越喜欢。
摘得高兴时,居然还敢指使丹饕往左往右,好让自己够得着那些更红更艳的果子。
“小鱼,汝可愿留于此岛?”
丹饕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敖翦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愣愣地捏着一个刚摘下的果子,也不知道放回篮子里去。
敖翦不明就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丹饕会突然有这样的决定,他在这个岛上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不过是来作客,却没曾想过要留下,如今一听,不由得心里着慌:“是……是因为有急事要做吗?……所以不能带我一起……那,那你办完了之后会回来接我吗?……”
丹饕抬起头,注视着那双倒影这他脸庞的琉璃大眼睛,那般的无助,仿佛就要被遗弃的小动物,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忍。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让敖翦自行抉择:“不廷胡余乃南海神,能护汝安。”
就是说不廷胡余愿意保护他吗?
可是敖翦并不这么认为。无缘无故的示好,背后目的或好或坏,往往只有在对方达到目的的时候才能知晓。
在龙宫的时候,兄长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让他得到过这样的教训。再傻气,再单纯,跌倒了无数次之后,总会知道看到陷坑得绕路。
像丹饕打一开始便直接告诉自己他的目的,就算这个目的是要吃掉他,那也并非欺瞒。比满怀期待然后希望彻底破碎的那种难过,让他更安心。
于是敖翦习惯地在紧张的时候稍稍捏紧了拳头,他的话虽然断断续续,但语义明确,语气肯定。
“我……我要跟你一起走。之前说好的,我们要去东海……去东海的蓬莱山……”
第二十章
得到了丹饕的首肯,敖翦觉着像放下了心头大石,心情自然也变好了不少。
他一个人提着满满一篮子艳红的果子走去库房的方向。还没来得及走到库房,忽然听到灌木丛下面传出一阵“嘤嘤”的叫唤声,听起来就像个小婴儿。
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捡了根树干,隔了很远地蹲着拨开灌木丛。
灌木丛后面的草堆上趴着一个两三岁大的胖娃娃,皮肤白白嫩嫩,红色的小肚兜,光溜溜的小屁股,讨喜的模样就像年画上的男娃儿。
敖翦眨眨眼,觉得很是奇怪,不过这岛上既然有凡人,那么有小娃娃也不奇怪了。
大概是哪个厨娘正在忙碌所以没空照顾自己的孩子吧?
“咕噜——”
小娃娃的肚子发出饥饿的抗议声,胖乎乎的小脸无比委屈地皱了起来,眼开就要嚎啕大哭。
“别、别哭!”敖翦可没带过孩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哄一个孩子,不知所措之下只好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红果子塞到小娃娃手里,“你吃不吃这个?”
颜色鲜艳而且散发着清香的果实很快让小娃娃止住了快要飚出来的眼泪,“吃……吃吃……”
“对对,这个可以吃的!”
为了示范给小娃娃看,敖翦又拿起了一个果子,当着小娃娃的面咬了一口。
于是小娃娃有模有样地学他张口咬果子,不过那张小嘴没多大力气,没长全乳牙磨着果子,幸好这表皮又薄又脆,很快就被他给蹭出了一小块。
“甜……甜甜……”小娃娃很高兴地吮着汁水,唾液和果汁糊了满脸都是,碎渣更是粘了一手,吃得是一个乱七八糟。
虽然有些糟蹋了,不过要一个小娃娃吃得很整齐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敖翦也没有半点不耐,蹲在原地看着他将一整颗果子吃完,才用衣角给他擦干净。
小娃娃舞动两条肥嘟嘟的小手臂,想要去拉敖翦的竹篮。
“不行,只能吃一个!”可是小娃娃又开始撅嘴了,敖翦极其无奈,看来现在连个小娃娃都能欺负他了,“好吧,我再给你一个……”他又拿了一个果子塞到小娃娃手里,然后抓起篮子不敢回头撒腿就跑。
之后每天经过这里的时候,敖翦都会遇到这个小娃娃,他也习惯了手里有什么就给他塞一两个,小娃娃大概也习惯了敖翦给他送吃的,每次一见到蓝色的鱼鳞就会摆动两条胖墩墩的小腿凑上去,抱住敖翦的腿叫“吃……吃吃……”。
敖翦也不觉得这个小娃娃都没人搭理有什么奇怪,反正篮子里的水果他每天都会多采几个,两个分给小娃娃,两个留给自己,剩下的一篮子……留给大妖怪。
小娃娃也不挑嘴,无论给他什么就吃什么。
这日敖翦又蹲在草丛边,托着腮帮子看着小娃娃在啃他带来的甜萄。
吃得是汁水淋漓,幸好他早给小娃娃编织了一个小围兜。鲛绡纱不濡于水,又极是柔软,当做掂下巴的小围兜那是最好不过。
“走了十多天的海路,应该差不多要到东海了。”
尽管知道小娃娃还不会说话,可是敖翦还是很认真地跟他道别。
“很快我就要走了,到时就不能再来这里给你送东西吃了。”说着说着,看到小娃娃嘴角蹭了果汁,忍不住笑道,“你怎么每次都吃得那么脏兮兮的……”用手指给他抹了去,“吃……吃吃……”小娃娃居然好像没有听懂,吃完了甜萄居然还意犹未尽地抓住敖翦的手,把他沾到果汁的手指含进小嘴巴里吮吸。
“呵呵……”敖翦被他吮得麻酥酥的,却也没有推开他,“这里还有,今天我有多摘了好一些,你可以慢慢吃没关系!哈……好痒……”小娃娃手脚并用地把爬到他身上,好奇地摸他身上的鱼鳞,喜欢晶晶亮的东西大概是每个小娃娃的特性,胖嘟嘟的小手不断地摸啊摸,偶尔还蹭过敖翦胸脯处深色的小点,弄得他是又痒有酥。
“滑……滑滑……”
小娃娃完全没有退开的意思,还试图往上爬,可是敖翦的鳞身滑溜溜的,小娃娃自己的皮肤也是嫩嫩的,才爬上一点就往下滑了下去,如此爬上来滑下去的折腾,小娃娃也觉着好玩,咧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
离别在即,敖翦也是有些舍不得这粉嫩嫩的小娃娃,于是也任得他这般玩耍。
忽然头顶响起了声音。
“百金难求的鲛绡纱,便作围兜之用,不觉得浪费吗?”
敖翦吓了一跳,他完全没注意到有人靠近,慌忙抬头,见是南海海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小娃娃站了起来。
不廷胡余自然不会错过敖翦眼神中的怯怯之意,便露出一丝无奈苦笑:“难道本座面相如巡海夜叉,每次都把你吓到巴不得转身逃走?”
敖翦闻言“噗嗤”笑了,他虽然不清楚凡人眼中何为俊美,但至少不廷胡余的皮相并没有夜叉那般狰狞可怖。
那双大大的眼睛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虽然这般在凡人看来极是怪异,但不廷胡余却觉得这样的眼睛就像两颗活生生的琉璃珠。
不廷胡余就像看着迷了般,抬起手轻抚过敖翦眼角下的鳞肤:“曾闻鲛人泣泪成珠,未曾一睹,真是可惜……”
敖翦不知不廷胡余有猎奇之心,只以为他是对鲛人族的事情好奇,便告诉他:“鲛人泪乃灵精所化,流去一滴,便是损了自身一分元气,若非不得已为之,少泣为妙,否则一旦崩元,流尽泪水乃至泣血,便难以收拾。”
“泣血成珠,岂不更为珍稀?”
敖翦点头:“非至心伤之极,谁又会哭出血泪?所以外祖父都不允许族里的鲛人跟外世有往。”他从衣服下掏出一个用绳子绑着的小绡纱袋,里面沉甸甸地似乎装了几颗珠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给不廷胡余看,只见里面装了不少黄豆大小的珠子,均是圆润光滑。“这些是小时候娘亲给我存下来的……”
不廷胡余露出一丝了然微笑:“看来你幼时也是个爱哭闹的娃娃。”他眼睛极利,看到一点红色一闪而过,竟是一颗敖翦所言的血泪珍珠,这珠子显然色泽不同于旁,犹如一滴鲜血!
“这颗可就是逆方才说的血泪珍珠?”
敖翦咬了咬下唇,这是他娘亲在离世时留给他最后的一滴眼泪,也许这滴眼泪不止属于他,还属于父王,属于外祖父,但他却舍不得将这颗血泪珍珠交给父王,他自私地将它藏了起来。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对父王抱有极深的歉意。
他不想说,所以把小袋子扎紧了放回衣服里贴身收好。
不廷胡余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
这时候敖翦手里的小娃娃像是感觉到他的背上,居然抬起手安慰地拍打敖翦的脸。敖翦回过神,朝他安慰地一笑,然后问不廷胡余:“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娃娃,家人怎么把他随便丢在草丛里,虽说岛上无凶恶的野兽,可要是不小心爬去了岸边掉海里可要糟了……”
“他在海里能玩翻天,要不怎会差点被逮去吃掉?”边说,不廷胡余一伸手,揪了小娃娃的红肚兜,往草丛里一甩!
敖翦当下吓了一大跳,灌木丛下可有不少乱石,那白白胖胖的娃儿怎经得这般跌摔?
连忙扑上去拨开灌木,惊讶地发现那小娃娃完好无损地四肢躬前仰天,而背部竟多出了一个硬邦邦的大龟壳!
有这龟壳掂着,自然是摔不疼的。
就见那娃娃翻了个身,翘起圆圆的小屁股,站了起来,背上沉甸甸的龟壳对他来说像是与生俱来并不沉重。
原来他也是海族!
敖翦恍然大悟,难怪这些天都没见过他的父母。
背着龟壳的小娃娃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敖翦的腿不肯放开:“翦……翦翦……”
不廷胡余见状笑了:“看来小鳌很喜欢你。”
“小鳌?”敖翦当下想起那天被他的渔网给捉到,差点变成丹饕一顿晚餐的大海龟,“难道是那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