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说这话透着一股执拗,沐潇也是心中憋气,并不是真的要念他,遂叹息一声道:“也好,这一仗胜了,可保江山稳固,值得一搏,臣无话可说。只是皇上还是要明白,您身体不比三年前,现在飞云也不在军中,境况也不如当年。”
奉天听到那两个字,面色顿时变了,冷声道:“你今日就是为了过来提醒朕他已经不会回来了吗?”
沐潇没有这个意思,心里也为这样敏感脆弱的奉天感到心疼,叹息道:“臣绝没有此意。”
“朕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奉天忽的也放软了口气。
沐潇一阵沉默,看他尖尖的下巴突出的颧骨,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臣今日过来是想说,方才接到飞雨的密函。“沐潇从怀中取出一个铜制的小筒递给奉天。
奉天接过来,指尖微微用力,完整的信筒断成两截。取出中间的信函,很快看了一遍。“飞雨那边一切都很顺利,只等这边动作。”
沐潇点点头,“朝廷中那些老臣,还真是不容易对付。臣今日还要去找找商定中商大人,这就先告退了。”
奉天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沐潇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少叫人操心,我就没这么辛苦两边跑了。
“皇上记得按时吃饭服药,”不忘叮嘱一遍,“臣告退。”
其实奉天并不是真的不想好好调养,而是东西吃到胃里,直往上翻涌。看到吃的,也便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奉天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地图,旁边摞着两摞奏折,高的那一边是反对他御驾亲征的,矮的那一摞是支持的。
他起身走到书架旁,上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锦盒,他伸手取下来放到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封信件。
从陌飞云出皇宫,直到五日前,这期间隔个两三日就有一封。上面事无巨细,写得非常详细,都是关于陌飞云的。从饭桌上的膳食,到衣着用器。
上面写着陌飞云每日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甚至有什么表情,有没有笑过。
甚至是夜了,他何时睡下,又是何时醒来……
他取出来一封一封细细的读起来。这些信他早前都是看过的,可是没有陌飞云消息的时候,他便又忍不住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过,又收起来。
上面写到陌飞云笑了,他也忍不住跟着舒展眉头,上面写到陌飞云不言不语,他便胡思乱想:他或许是想到了自己?
有时候奉天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自己非常可笑,心里苦闷,却是无处发泄,只能细细咀嚼这份心思,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委屈的湿了眼眶。
原本以为或许是信使路上出了事,晚两日到也不稀奇,可是这一晚,也就又拖延了两日。足足七天没有消息,奉天就有些坐立难安了,派去的人迟迟也没有消息回来,莫不是陌飞云发现了他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三日以后,他便要出征了,出征之前竟然出了这样的异状,实在叫人心绪不宁。
他躺在榻上,不由叹息。
淮西匆匆忙忙到了寝宫,天色已黑,奉天一整天看着都有些疲惫,此刻已经睡下了。
“皇上!皇上!”
奉天闭着眼,却是没有睡着的,这个时候淮西慌慌忙忙过来,必定是有要事。奉天应了一声,坐起身来。
“进来吧。”
淮西跌跌撞撞进来,面上已经笑开了花,“皇上,奴才给皇上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奉天拉了拉衣襟,皱眉道:“什么好消息?”
“陌公子在殿外候着呢!”
奉天整个人定住,心里还在怀疑他说的是陌飞雨还是真的是陌飞云。可是随即便摇摇头,陌飞云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陌飞雨此时人应该是在江南才是。
“别胡说八道,谁在外面?莫不是你听错了。”
淮西连连摇头,爬起来时,脸上直落泪,“奴才亲眼见着人的!奴才这就宣他进来!”
淮西跑出去了,奉天也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赤脚下了床榻,掀开帘子,方走到屏风外,便停住了脚步。
寝宫外宫灯亮着,可是寝宫里却是黑漆漆一片,那人仍是一身黑衣,面对着他立在门口处,月光淡淡笼罩着他的身影,只能看出一部分轮廓。
可是奉天只要一眼便知道,这个人绝不可能是别人。他是陌飞云,他是陌飞云!
淮西跟着人进来,连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奴才这就把灯都点上!”
“别点!”奉天慌忙阻止,他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生怕四周一旦亮起来,他便会发现,其实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又或许只是他今夜睡得早了,夜太长,梦又太多。
淮西不敢再多说,心里却是高兴的,躬身退出寝宫,也把外间的宫女太监打发走了。
奉天忽的后退一步,捂着心口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声啜泣。
对面的人似乎动了动,但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也没有声息的看着他。
奉天低声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皇上。”
奉天身子一颤,抬头看着他,慢慢爬起来,猛的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陌飞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心脏揪紧了一般微微颤抖,靠近心脏的胸口湿了一片,是奉天嚎啕的眼泪。这是第一次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这样放声哭泣,直哭的肝肠寸断。
“飞云!飞云!……陌飞云!”
从来没有被谁这样叫着的名字就像产生了魔力,让他的心也慢慢柔软下来。
不知道奉天这样放纵的哭了多久,到了最后,陌飞云只感觉怀里的人哭的脱力,伸手将他打横抱起来,顿时觉得手上轻飘飘的,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奉天?
奉天被安置到榻上,这才醒悟过来,连忙道:“你别走!”
陌飞云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暂时不会离开。”
奉天一愣,倒是听明白了,停了一会儿,死死抱住陌飞云的腰。“为什么连梦里,你都不肯留下……”
这句话却是叫陌飞云整个人蒙了,他确实觉得奉天的神态有些奇怪,却不知道他此刻傻乎乎的还以为自己在梦中。心下顿时五味陈杂。
陌飞云放开他,也不管奉天挣扎,转身点上了寝宫所有灯,周围顿时明亮起来。他回到榻边,奉天用袖子遮着眼,眼睛已经红肿起来。过了片刻才适应光亮,看向坐在榻边的人。
“……”奉天嘴唇微微颤抖,眼泪哗哗往下流,却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陌飞云头一次知道,一个男人也可以有这么多的眼泪,顿时有些吃惊,也有些无奈。
“你……”奉天好不容易找回声音。
“我听说你要御驾亲征。”
奉天身子一颤,却是没回应这句话,反而道:“若是我说,我从没想过对岳无双不利,从未想过拿他要挟你,从未对你用卑鄙的手段下药,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欺骗你,你会不会信我?会不会?”
他问的急切,每一声都像是挽回。
陌飞云闭了闭眼,“会。”
奉天过了不知多久,才慢慢读懂这个字的意思,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悔恨。
“陌飞云,我若是说,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你会不会信我”奉天换成了满眼期待,一股别样的情愫在其中浓浓化开。
这些太过得来不易,犹如天方夜谭。
陌飞云整个人石化一般僵住,愕然看着眼前的人,奉天瘦削到有些脱形的脸上如今透着胆怯、期待、珍惜等等难以一一言表的复杂表情。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把感情这种事想分明过。
奉天忽的有些慌乱,“算了,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不是真的要逼你!你放心!我……”
“我不知道。”
奉天停住话头,忽的苦涩一笑,“别说了,我太累了……”说着,身子渐渐倚靠过来,枕着陌飞云的肩头一动不动。
陌飞云僵着身子,不一会儿低头去看,奉天已经躺在他怀里,安然睡着。
第八十九章:倾诉
陌飞云侧过头看着身边躺着的人,奉天睡得很熟,可是侧过来的身子紧挨着他,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双手拽着他的衣襟不肯松开。
其实,他连夜赶路到达京城也是疲惫得很,可是静静躺着,他却如何也闭不上眼。或者这个晚上,震惊太大。
奉天整个人瘦得厉害,面上也是毫无血色,显得苍白得很。
外面将明未明,这个时候估计也该起了,毕竟奉天还是要早朝的人。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过来伺候奉天梳洗更衣。
想了想,陌飞云挪了挪奉天枕在自己臂膀上的脑袋,准备起身。谁知身子刚刚动了动,奉天便抖了抖睫毛,睁开了眼,微微仰头看着他。
奉天一直睡得不好,每日清晨醒来都有些不清醒,眼睛看周围的事物又都很模糊。这是近一个多月来的症状了,奉天此番接二连三受伤中毒,气血失衡,加上调理跟不上,有些贫血了。
他呻吟一声又闭上眼,好一会儿,陌飞云以为他又睡着了,人却忽然揉了揉眼睛,恍恍惚惚坐起身来,唤道:“来人。”
陌飞云一愣,跟着他坐起身来,奉天衣衫微微有些凌乱,因为人瘦了,此刻露出来的两块锁骨显得尤其明显,衬得洁白胸膛极其单薄。他披散着头发,表情有些迷糊,显得尤其的没有防备。
陌飞云看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移开目光。
“皇上……”他不确定奉天睡了一觉之后,现在是什么状况。
只见奉天听到这一声,身子一颤,猛的醒了过来,狠狠甩了甩头,侧过身来看他。
这时,屏风外响起淮西的声音。“皇上可是要起?”
奉天听到这一声,立刻道:“今日不早朝了,你先下去,朕不叫你,不要过来。”
淮西在外叩头,“是,奴才知道。”跟着退了出去。
奉天这才清清楚楚看着陌飞云,面上神情竟然有些羞赧。他自然是想起了昨夜的事,自己的失态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昨夜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奉天想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
陌飞云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也没回应他。奉天心里一阵慌张,拉了他的手道:“你一个人回京的?”
陌飞云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答非所问道:“我回京的原因,或许跟你想的不一样。”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奉天的希望一瞬间浇灭。他收回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昨夜说,是听说我要御驾亲征才回来的吧。”
陌飞云点了点头,“昨夜你说的,可都是真?”
奉天别过头去,“其实你是不肯相信我的吧?”他忽的苦笑一声,想到陌飞云找他要人时的一脸冷若冰霜,心里仍是一阵阵的疼。
“当初为何不肯解释?”陌飞云没再回答信还是不信。
“若是你不信,我解释,又有什么意义?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你不是最清楚不过?”
陌飞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看着奉天,“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去想你在别人心里如何。”
“我……”
“要我说吗?这世上你到底对谁才是真,我到如今还是看不分明。你能利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方静施,你又何曾手软过?这样的你,要我如何相信?这么多年,我在你身边,只换来了一场生不如死。你要我到了今日,还怎么相信你?是啊,我陌飞云今生命硬,怎么都还能留下一条命走到你面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人只是一副血肉之躯,受伤了,也是会疼的。”
陌飞云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心口的位置。奉天微张着嘴,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此刻的陌飞云眼里溢满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情绪,有愤怒,痛苦,更多的却是控诉,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恨意。
“我承认,当初让伍带着我的头颅回来做解药,其实多半也都是我在报复你。我想要知道,到我死的那一刻,你到底能有多冷静。”
“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奉天猛然扑上前抱住陌飞云的身体,“飞云,别用这种方式折磨我!”
陌飞云放软了身体,“原来许多事,你我都只是在互相折磨。”
奉天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尖削的下巴上,一双眼睛在瘦下来的苍白面颊上显得大的吓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痛苦……我也不知道,原来我自己也会这么痛苦……”
陌飞云低头看着伏在他腰上颤抖的人,胸口发热。这对不起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奇迹。或许能看到他这么伤心,也是很难得的,在他记忆里,奉天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过。
他就看着他这么颤抖,不发一言。
“皇位……所有人都知我想要这个皇位,却不知道我想要的,却是一个爱我护我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一直错以为我心底的那个人是从小护着我,帮着我,陪着我的方大哥……可是后来,连他也为了这江山,辅佐殷园而与我倒戈相向。你要我相信谁?你要我对谁真心?”
奉天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把自己的脆弱血淋淋剖析给旁人看,他镇定片刻,像是回忆着遗忘很久的往事一样,随后接着道:“你一定想象不到童年的我是什么样子,瘦小柔弱,胆小阴沉。父皇就像将我遗忘了一样,就当从来没有过我的存在。其实我也不记得母妃的模样,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到过。
“每日都被禁足,也不让外戚进宫探望。你或许不相信,我到了五岁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亲人的。就连小舅舅每次也都是借着陪皇兄才能悄悄见我一面,直到慕容家势力瓦解。到头来,我也还是一个人。没有人能保护我,身边全都是希望我死的人,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侮辱我,侮辱我的母妃。这世上只有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没有人敢冒犯的。明白了这一点,才有了今日的我。
“当初遇上你和飞雨,其实我是嫉妒的。你们衣衫褴褛,饿得都快死了,却还能相互扶持,而我,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却形同一无所有。”说完这句,奉天闭上眼,靠着陌飞云一动不动,再不言语。
两个人就这么倚靠在一起,互相回味方才的一席话。互相心中都为对方的言语泛起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奉天坐直了身子,看了陌飞云一会,笑了笑道:“我不想要你可怜我。虽然我知道我要什么,可是我很明白,我不懂,所以犯了错,等到懂了,自然是要后悔的。”
陌飞云却是皱起了眉头,口气微冷,“你真的觉得你懂了?”
奉天一怔,随即道:“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对你到底是不是真心!”
“你要如何证明?用你的一辈子?同时牺牲我的一辈子?”
奉天顿住了,心里迷茫。他不懂陌飞云到底在坚持什么,到底又是哪里不对?
见奉天失了言语,一脸的困惑不解。陌飞云叹息一声,摇头道:“这次我是为南疆一事而来,或许能有我做得到的事。其他的,等你想清楚了再说吧。”
“……”奉天想了想,“你会等我想明白吗?”
陌飞云见他露出这样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情,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