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客观地思考。

罗丹希望今晚，这方法依然有效。

有条不紊地做完常人难以负担的种种决策，罗丹按下发送键，各种来自王子殿下的最高命令，从专用舰前端巨大的信号放送器，在宇宙中以远程加密方式往四面八方传递到帝国的各个角落。

王子听着滋滋的电子回路发出的声音，微微勾起唇角。

现在，他相当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而且即将做出的决定，并非一时意气之举。

凌晨两点的时候，滴水未进的王子步出书房，拒绝了所有人的跟随，在侍从官们面面相觑的情况下，再次单独进入了专用电梯。

他把杜拉斯医生召唤到自己专属的医疗室。

「医生，我要派给你一个任务。」

「随时为您效劳，殿下。」

「这个任务，我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必须严格保密。而且，我要你照我说的每一个字来做，不许提出任何异议。」

杜拉斯医生暗中打个寒颤。

经过昨天，还有今天几个小时的「亲密」相处，他已经了解王子殿下无害的笑容下面，实际藏着冰冷刺骨的寒流。

「绝对遵从您的每一个旨意，殿下。」医生恭敬地说。

「很好，」王子勾了勾唇角，「从今天开始，由你为我进行过滤性疗法。」

「过滤性疗法？殿下！」杜拉斯医生身子一僵，失声叫起来：「万万不可！这是酷刑一样的治疗，况且您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一旦开发出疫苗……」

「不许提出任何异议，医生。」

王子如冰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泉一般的镇静声调，把杜拉斯满肚子的话冻结了。

「在科林少尉回到我身边前，你必须把我身上的开普林斯全部除去。从今天开始，我会每天到这里接受你的治疗，明白吗，医生？」王子有着海洋一样魅力的眸子盯着他。

「呃……我……我明白了，殿下。」

杜拉斯医生苍老的面颊狠狠扭曲了一下。

天啊。

对王子殿下进行极为痛苦的过滤性疗法。

看来，在这艘帝国最豪华和先进的航空舰上，他不但要充当胆颤心惊的医疗官，还必须充当心狠手辣的行刑手。

从没有一刻，杜拉斯医生像现在这样期待自己早日退休。

为期十数天的宇宙航行，迈尔森已经失去了登舰前的兴奋和激动。

有幸见到罗丹王子殿下，甚至可以跟随王子殿下进入帝国最高级的专用航空舰，不可思议地迅速获得晋升，这些在一个月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在他身上逐一发生。

可是，这位大大咧咧的下级军官，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闷之中。

就像一头在草原上活泼好动的羚羊，忽然被丢进混了各地带动物的综合喂养舱，一抬头瞅见了雄狮、老虎、鳄鱼、狼和狈，林林总总的猛兽之间叵测暧昧的关系让他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

王子无情的试验命令，接受绝密任务而承受极大痛苦的科林，神秘的皇家凝血复生室。

他不明白，王子对科林到底存在怎样的感觉。

既不惜以身试险地把科林救回来，为什么之前又如此冷酷地把科林当成实验的小白鼠呢？

就连迈尔森也明白，科林不得不接受禁闭治疗，以赤裸的状态关闭在透明的接触箱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在科林这个对王子忠心耿耿的军人心里，一定也期盼着王子的关心。

一定如此。

就算保持着冷漠的脸，抱着膝盖坐在接触箱的一角，安静得像一尊精致的冰雪雕成的艺术品。

就算无法从科林脸上窥见一丝失望和埋怨。

迈尔森还是能感觉到，在科林的内心深处，一定深深期待着殿下的目光。

但是……

自从上次来这里和科林私下谈了一席话后，罗丹王子殿下就压根没有在皇家凝血复生室再露过面。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迈尔森手腕上也戴着专门给王室侍从官小组组员配的通讯器，在这上面，他可以了解到侍从官小组消息栏上传的王子殿下的即时动态。

七点十二分，殿下进入书房。

十点零五分，殿下在会议室，会议时间预估半个小时。

会议延长，殿下仍在会议室，和王室委员会继续远程三维联系中……

有好几次，通讯器上出现了「殿下前往隔离区」的消息，迈尔森霎时激动起来，跳起来立正站好，等待着王子殿下随时推开房门，气宇轩昂地走进来。

但他等来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的失望。

殿下既然到了隔离区，为什么不过来看一看科林呢？怎么说，科林也是为了殿下指派的任务而落到这个处境呀。

就算有其他要紧事，顺便过来看一眼，又需要多少时间呢？

迈尔森满怀着一肚子的问题和郁闷。

却无人可倾诉。

杜拉斯医生常常为了化验或者为病人做特别测试之类的事临时离开，而且一离开就要两、三个小时，四下无人的时候，迈尔森会透过接触箱和科林进行一点沟通。

也只有在迈尔森蹲到身边的时候，科林才会稍微搭理一下。

迈尔森在接触箱上用手指写简单的字，这种情况下，军队教给他们的简写密码大派用场。

他总会把从医生那里问到的病情进展告诉科林，可科林想知道的并不仅是这些。

我试验的药物名字是什么？

科林在接触箱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他的问题。

试验目的是什么？

迈尔森摇摇头，为自己无法回答科林的疑问感到一丝愧疚。

他也曾经企图偷看医生手上的文件，后来沮丧地发现即使可以瞄上一眼，也无法得到任何消息，在王子身边，似乎连空气都充满了秘密，在王子身边追随的人也根据不同性质，拥有各自部门的一套机密守则。

刚刚才当上侍从官的迈尔森不可能看懂尚未解密的文件，医生也不可能大意到把已经解密的文件遗留在这里。

至于电脑系统上的资料，迈尔森一没有密码，二没有权限，三没有时间，更不可能把资深密探也无法打探到的秘密查个水落石出。

在难堪的沉默后，迈尔森又在接触箱上写上一行字——需要我请王子殿下过来吗？

科林扫了他一眼，绿色的眸子宛如冰冷晶莹的翡翠，仿佛为迈尔森提出的事从职责的本能上感到一丝不满。

不许——科林把略微苍白的指尖贴在接触箱上，笔划刚毅有力——擅自骚扰殿下。

没有用简写。

每个字都郑重认真。

这行字也许耗费了科林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一点力气，写完之后，他又抱住了膝盖，闭上眼睛，像从来没有醒来过，也从来没有进行过这番交谈一样。

迈尔森只好耸耸肩，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端起医生带给他的冷掉的三明治，随便填饱肚子。

就这样，他一边为王子突如其来的冷漠所疑惑，一边严守着王子的命令，守在皇家凝血复生室内，大部分时间他都坚守岗位，像一头谨慎的猎犬一样保护着正在虚弱时期、手无寸铁的科林。

迈尔森相信，只要自己稍一疏忽，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卡尔少将就会趁虚而入，对科林做点什么糟糕的事。

当然，即使迈尔森在，卡尔也会经常跑来。

他可不在乎迈尔森不欢迎的目光，每一次来，都围着接触箱团团转，仿佛一条嗅到血味的鲨鱼。

迈尔森也学尼克少将的法子，在接触箱上覆上医疗白布，隔绝卡尔少将色眯眯的目光，但卡尔少将每次都有可恶的伎俩施展，让迈尔森气结。

这个叫卡尔的混蛋！

完全没有病人和治疗这一类的正常概念，他总是轻易把眼前所见在脑子加工成一幅色情的图画，而且为了激起迈尔森的怒火，故意经常地喃喃自语，说着下流不堪的形容，什么冰山美人一样的少尉，什么玻璃箱里的赤裸娇娃。

迈尔森忍不住开口，粗声粗气地请他自重，卡尔竟然说出了如下一番话：

「王族侍从官除了伺候饮食起居，也有侍寝的责任，如果王族中的权贵有这方面需要的话。你知道什么是王族吗？从乡下出来的迈尔森上尉。我，王子殿下的堂弟，皇帝陛下的亲侄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王族。当然，凭你的姿色，土包子，是没资格上我的床的。嗯，不用这么沮丧地瞪着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毕竟世上没有绝对。要是某一天我精力太旺盛了，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也许会允许你跪在我胯下帮我含含吧。」

迈尔森听得怒火中烧，脸都歪了。

要不是最后剩下的一点理智提醒他，在家乡还有需要靠自己寄钱回去养活的父母和弟妹，他会立即拔出枪，把卡尔帅气的白色少将服胸部的位置射出几个透明窟窿。

卡尔看着他颤抖的手，嗤笑起来，「堂兄的命令是不许影响科林的病情，可没有说不许破坏你的心情。做侍从官就要看主人的脸色，你这种下等人最好在抵达我们高贵的王宫前先学点基本的规矩。」

说完，他转过身，把手贴在接触箱上，向里面的科林行色狼的注目礼。

只是，不管他怎么努力，科林都不曾做出反应。

知道自己哪里也去不了，而且也无法改变目前状况，对于卡尔充满色情意味的视奸，科林冷淡以对，没有丝毫羞涩不安之态。

这让卡尔很是失望。

尼克少将也常常出现，迈尔森对他还没有太糟糕的看法，至少尼克少将在的时候，令人无法忍受的卡尔少将会变得比较老实，而尼克少将自己也不曾做出过分的举动，他会简单地向迈尔森或者医生问两句话，然后默默地在接触箱旁坐一会，盯着科林优美的脊背或者纤长的脖子看上十来分钟。

科林对这尊贵的王族两兄弟态度完全相同。

不管是卡尔还是尼克，他都一样地漠视，只是偶尔睁开美丽的绿眸，朝房门的方向瞥一眼。迈尔森敏锐地观察到科林睁开眼的微小动作，他琢磨着，科林大概是想看看王子是否正走进门，毕竟接触箱是隔音的。

而且，迈尔森也发现，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人后，科林会默默而迅速地闭上眼睛，像要把自己催眠入一场没有颜色的梦里。

所以，迈尔森想，尽管这个昔日的室友脸上总是缺少表情，但是，在科林心里，一定藏着很深很深的东西吧。

像冰原上被层层千年冰块包裹着的一颗上一个文明残留下的果实。

有本事融化那层层寒冰的人，才有品尝果实的资格。

和尼克少将一样，西蒙少将每天都会出现一或两次，不过他忙于军务，无法久留，通常只能待上十来分钟。不过，这已经让迈尔森非常感激了。

因为他奉命守着科林，但王子殿下忽略了一点，这里是隔离区，迈尔森又没有轮班的同僚。只有西蒙少将在的时候，迈尔森可以稍微走开一下，去处理每个正常人的需求，例如小解。

可惜西蒙少将逗留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迈尔森知道他身负重任，要为整个帝国的前线战事负责，不好意思向他提出额外的请求，因此前几天，迈尔森根本无暇洗澡。

他的军装放在分配给王室侍从官的卧室里，位于舰只首层，迈尔森暗自懊悔，早知道会接下这种守值任务，他来之前就该多带一套衣服，这样至少可以在复生室附带的小浴室里将就着洗一下。

他本来觉得，这种细微末节的小问题，不妨在王子殿下来的时候和他提一提，殿下应该会仁慈地给予他三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的空档，让他去洗个澡或者换套衣服，甚至会给他安排一个轮值的同僚。

但王子一直没有出现。

他和科林一样，都被丢弃在这里。

感受过王子殿下和自己面对面时的温和体贴，被那样的温暖光芒照拂过，一旦被不闻不问，就越发地落寞失望。

迈尔森以为，他总算对科林当日被调到雅卓星的心境有所了解。

他真的非常希望王子殿下可以出现。

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科林。

在接触箱中被关着禁闭的科林，如果见到王子殿下，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

幸运的是，虽然王子殿下没有出现，但是几天之后，西蒙少将体贴地察觉了迈尔森的困境。

「上尉，你应该去洗个澡了吧。」西蒙扫了迈尔森下巴上长出的一点胡子渣渣，笑了笑，「王室侍从官可不能这个样子。」

迈尔森不禁脸红了红。

也许少将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在王子的专用舰上，一切完美洁净到极点，因此，任何稍微的仪容不整都会被凸显，更不用说几天没洗澡所散发出来的男人味……

「抱歉长官，可是，我不能离开岗位。」

西蒙看了一下时间，「我今天可以在这多待一会，这样吧，给你四十五分钟，够吗？」

「三十分钟就够了，长官！我可以洗澡，换一套军装，再刮好胡子！」迈尔森兴奋地回答。

如果自己的衣服不是都丢在首层的卧室的话，他甚至不需要三十分钟。

「去吧。」

「谢谢长官！」

迈尔森向西蒙敬礼，像参加军事演习一样飞速地跑出去，乘坐电梯到达首层。

当他经过侍从官休息室时，几乎和刚好走出来的另一个王子的侍从官凯撞了个满怀。

「抱歉。」迈尔森随口说了一句。

凯瞅了他一眼，鼻尖颤动了一下，俊美的脸上忽然扭曲出厌恶的表情，「你没洗澡吗？」

「谁让这几天太忙呢？我这就去洗，请让路，谢谢。」

凯现在的表情，从厌恶，变成了震惊和极度鄙视。

老天，这家伙真的是他的同僚吗？

王子的侍从官小组里，竟然出了一个臭烘烘的家伙！传出去的话，所有同僚都抬不起头来见人了！

「喂！」看着迈尔森从身边经过，往卧室的方向走，凯隔着他几步距离，向他发问：「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也没有报告你的位置和执勤情况。」

「王子殿下给我指派了特别任务，你们不能过问的机密级别。」不想浪费西蒙少将给予的珍贵时间，迈尔森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就跑进卧室里了。

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即使是真实的，却也严重刺伤了同僚那根敏感的神经。

凯被这种粗鲁的嚣张气得浑身发抖。

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狗杂种，站在侍从官队伍里，就像优雅的仙鹤群里忽然冒出了一只掉毛鸡，居然还敢在他面前炫耀王子殿下指派的特别任务。

他刚才说的是「你们」吗？那就是把整个侍从官小组都不放在眼里了？

遇见同一班当值的同僚时，凯脸上的愤然还尚未完全收敛，大家问他出了什么事。凯把迈尔森的话转达给众人后，听见的侍从官脸上都隐隐变色。

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

王子殿下最近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明显和整个侍从官小组疏远了。

殿下总是经常独自到隔离区去，每次都禁止当值的侍从官跟随，而且，殿下的脸色，这几天开始变得令人担忧的苍白，甚至有明显的削瘦。

一位侍从官郑重指出，今天早上在书房，当殿下处理完帝都发来的公文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时，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殿下要晕倒了。

当时这位侍从官就站在离书桌不到十步的距离，他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扶住殿下。

可是殿下只是身体晃了一下就立即站稳了，还微笑着说自己一切安好。

侍从官再三建议请医疗官来为殿下做一下诊断，被殿下果断地拒绝了。

「殿下的脸色真的不对劲。」

「何止如此，我看，几乎可以用虚弱来形容了。」

「殿下到底去隔离区干什么呢？」

「麦克，殿下已经命令我们不需过问此事了。」

「抱歉。我会小心自己的言辞的。」

「麦克也是关心殿下而已，自然，侍从官守则是要严格遵守，但用一切方法保证殿下的安全，满足殿下的所有要求，不正是侍从官的职责吗？如果殿下身体出现状况，我们也不可以坐视不理。」

「殿下每次从隔离区回来，就会失去红润的脸色。」

「到底隔离区里发生了什么事？真是的，连一个侍从官都不带在身边，这样下去，我们怎么保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