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谦益拿起那只碗,翻来覆去的端详。
宣宁因为他松开自己,只能站在旁边,好一会才有些好奇地小声问:“林大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嗯。”林谦益毫无隐瞒的意图,“这应该是一只……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看这样子,还是宋朝景德镇的瓷器。”他一边拉起宣宁的手往那只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上摸去,“你摸摸看,这些纹路是暗刻的……”
“哦……”谁知宣宁刚触到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时还好,下一刻整个人却是一抖,唰的抽回手,脸色也有些变了,然后又试探的摸了上去。
第二十章:掏老宅子(三)
林谦益从他的神态间意识到这只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必然是有什么问题,不过在他看来这只碗颇为精致,内外都是满釉,纹路优美至极。
“宣宁?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宣宁还在仔仔细细地摩挲这只瓷碗,林谦益等了一会见他始终没出声才问道。
“嗯……我觉得……好象有点不对。”当然不能说是自己脑袋里浮现出的信息,宣宁努力组织着词语来把实情用不会泄漏自己秘密的方式说出,“这只……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摸起来吧,大概有4厘米左右的高,口径在16厘米左右。是唇口,圈足,斜弧腹,外底有露胎。但是……我摸着这个胎质,感觉有点不对劲。”
林谦益闻言也朝那儿看去,皱着眉毛琢磨了一下,“这样说来倒也是有些纰漏,碗的口沿内侧胎釉交接的地方,有很整齐的一圈黄衣,有人为铁分釉浆刷出来的可能。不过也不一定就是,因为每一只碗都是不一样的,同样可能是真品。”
宣宁不置可否地又说,“摸着外壁,也感觉有点不够温润活脱,可惜我看不到,不知道花纹是什么样子的……”
“外壁是素色的。”他说出自己的缺陷时分外坦然,却让林谦益觉得心里酸涩难当,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才一字一句的将碗上的纹路描述给他听,“这只碗里的底足部分是双游鱼纹,壁上是婴戏穿花纹……嗯?釉面的折光看起来很柔和,但是水头有些不足,确实少了点温润感。”
宣宁点点头,“那就是了,再就是成型和修胎摸起来都有点不到位。尤其是修足和口沿上面。它的唇口比较的内敛,但是我记得上次也是你收藏的一个景德镇青白印花的碗,口沿是直口,你当时还说也有向外稍稍倾斜的切口,但是没有这一种对吧。”
林谦益不禁笑了,他知道宣宁心细如发,不过在发现对方连自己随口说过的一句话也记在心上时,那种非同一般的满足感,也是从未有过。这下子,他对这只碗也心存疑虑,于是再观察的时候,通身都仿佛遍布破绽。
古代景德镇青白印花瓷器采用的是垫圈覆烧工艺,因此口沿形式都采用直口或外倾斜切口,以利于装匣。这只碗却显然是仰烧,因而成了唇口。底足的部分还有釉斑,但古代外底的釉斑常见于元明的龙泉窑,景德镇的青白瓷通常是没有的。再说那处黄衣只有上半截,分界线过于整齐。综合起来看,这只青白釉婴戏双鱼纹碗,还真是个仿造的假货。
林谦益不由的翘起嘴唇,柔和的目光在宣宁并不知情的面容上细细扫过,“今天还真是要谢谢你了,宣宁。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说不定就被蒙过去了。”
“啊?”被他这样郑重其事的道谢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宣宁耳后再一次升腾起浓重的红晕,“没什么啊,我也……我也没有做什么……”
林谦益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样的宣宁实在是可爱到了极点,直让他恨不得旁边没有第三个人,就这样将他牢牢抱住,一直揉到身体里。
晏青松却在这个时候晃了过来,戏谑的眼神毫无掩饰的在他们俩身上打转,又嘿嘿的坏笑两声,曲起肘子撞了下林谦益,“老林,看到点什么好东西没有?”
林谦益摇头,“开始还以为是好的,现在发现不过是个赝品。”
“哦?”晏青松好奇的把那只碗接过去,来来回回的仔细翻看。他却更加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他所擅长的是玉器而不是瓷器,“这个挺好的啊,是假的?”
“假的。”林谦益肯定的说。
晏青松倒不意外,“这就是掏老宅子呗!别看一些人说的夸夸其谈,东西也好象有这样那样的来历,其实假的啊,至少占了有95%以上!别说百里挑一,千里选一都有可能!因为这个行当啊,利润大,风险却低。因为买主吃了药也没办法,玩收藏就是这样,买的假的要么再去让别人打眼,要么就得自己吞了。比如眼下,知道是赝品,咱们也不可能到处去宣扬,何况这儿的住户也未必是真住户。”他没忘记叮嘱宣宁,“小宣,咱们遇到就遇到了,转身走了,你就当没这回事。”
宣宁老老实实的点头,“我知道。”
林谦益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别紧张,又说:“还多亏了宣宁,不然我只怕会把这个当成真的买下。”虽然现在是在掏老宅子,就算遇到什么,价钱也不会太离谱。但即使只花几千块,这只碗的主人也能赚上不少钱,难怪这年头,在古董上面作假的是越来越多了。
“小宣果然厉害!”
晏青松无视林谦益刀子似的眼神,一下子就凑到宣宁旁边,“小宣啊,你看你晏大哥对你也是有够好的吧,要不……你来帮我摸件宝贝?”
“滚一边去。”林谦益瞪他,“你要买什么自己看好了买呗,你还怕花钱?”
晏青松哼哼,“那哪能一样?你又不是不晓得,要是玉器我还能说出个二五六来,这瓷器嘛,我就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了。”
林谦益便说:“那我来。”
晏青松一脸鄙视的看他,“你来?算了吧,我可不信任你的水平。你刚才干了什么?差点把鱼目当珍珠了!”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林谦益充其量是玩家而非专家。反正不缺钱嘛,遇到自己心仪的玩意总能果断下手买。打眼交学费那是经常的事,想想当初宣宁认识他的时候,那只摔破的青瓷钵不就是如此?不过做玩家好也好在这点,买到假的就假的,照样开开心心的把玩。
林谦益很坚持,“要么你先看,我来把第一道关,拿不准了再让宣宁来。我就算水平不够,比起你来总是绰绰有余的。”
其实不用他坚持,晏青松马上就让步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嘿嘿,我也不舍得让你们家小宣累着了啊。”
林谦益暗暗翻个白眼,心想我家宣宁才不需要你不舍得……
但再往后,他也不禁暗暗吃惊。看来现在的人都知道要在老宅子里做手脚,因此在这块不算大的地方,连续走了几家之后,所看到的赝品真是什么样的都有!比如有仿宋代官窑的青瓷贯耳瓶,有仿宣德窑的青花把莲纹大罐,还有仿宋朝吉州窑的白釉褐彩留白莲花纹瓶等等。
那白釉褐彩留白莲花纹瓶上还有细小的银白色斑点,乍一看倒挺像是银釉的,但仔细观察根本就是人为的银斑。要知道因为时间而自然出现的银釉,并不是呈现块状或星点状,银色会与釉面神奇的融为一体。但这只瓶子上的银色斑点,显然是取了人们想当然的以为,是星点状。
倒是有一件林谦益又有些拿不准的,那是一只青瓷龙柄双凤首流壶。看起来倒有点像真的,他便拿了给宣宁摸摸。宣宁一上手自然就知道有些不对,摇摇头说:“别的都还好,可是摸起来……林大哥你仔细摸摸……”
他刚这样说,林谦益的手就伸了过来。还抚在上面的指尖霎时就触到了林谦益有些温热的手,心里突的一跳,宣宁下意识的想缩开手,却又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太露痕迹。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脸色显得镇定。却丝毫未曾料到,就在方才那一瞬间,绯红从耳边划过的姿态早已落在了林谦益的眼底。
“……嗯……有些毛刺……”林谦益在他的示意下当然摸出了几分蹊跷,不由的再仔细盯着看了片刻,才不太确定的说,“其实不光是这,还有底部,垫烧痕的颜色太鲜艳了。”说完他对晏青松摇头,“老晏,看来你今天想要达成心愿不容易啊。”
晏青松倒也并不介意,耸耸肩说:“没有就没有吧,其实下来几次能遇到一次两次就是烧了高香,哪有那么好的运气给咱们捡漏啊!这世上谁都想捡漏,可漏又哪来那么多?且不说如今电视上都鼓励大伙玩收藏,有东西的人都清楚自己家有些什么,不会有谁愿意往少了卖的。”
他这么说,反倒让宣宁留起了神,他暗暗想今天怎么的也得让晏大哥满意一回。
倒是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是晏青松看中的一只碗。林谦益观察后告诉宣宁,这是一只青瓷五棱花口碗。
拿着碗在手里,手感相当的好,表面的釉色葱翠欲滴,让他忍不住点头,“竟然是出了名的千峰翠色。”似乎又怕宣宁听不出个所以然,边解释道,“所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是诗人陆龟蒙做来说越窑秘色青瓷的诗。这碗应该就是越窑的,不过不是唐,而是北宋的。釉层均匀,就像层峦叠嶂……只是这只比秘色瓷总归差了点。外底有长条斜排支钉痕,是支烧的痕迹。我觉得是真的,宣宁来摸摸看?”
“嗯。”宣宁不假思索的接在手里,然后微微露出个笑容来。
第二十一章:心疼(一)
显然这一次露出的端倪是好的,这只青瓷的五棱花口碗应该是真品。对此最高兴的要数晏青松了,他原本今天只是为了带宣宁和林谦益过来开个眼界,并没有打算弄到什么。但说了那样的话后,又遇到了现成的真品可以如愿以偿,当然不能放过不要。尽管青瓷五棱花口碗当不得什么宝贝,但是……
他嘿嘿一笑:“好歹也是我们小宣给我的回礼嘛。”
宣宁站在一旁抿着嘴笑。
林谦益便没了好气,“滚一边去,宣宁又没出钱,什么叫给你的回礼……”反正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因为看到晏青松那副荡漾的模样,以及与宣宁的有来有往而心里头酸溜溜的!
晏青松自然看出来他真实的想法,冲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叹息,“唉,老林啊,学着点哈!”
“……”自从打学校出来后,这么多年以来,林谦益难得的再一次有了对人比中指的冲动。
最后这只碗商定的价钱不算贵,但也并不像宣宁想象的那么便宜。他起初以为既然是掏老宅子,应该就是要用很低的价钱来收东西,却没有想到这么只碗,买下来也花了足足五万块钱。
于是一直到出了这片破旧到有些荒凉的老城区,与老丘道过别,坐进林谦益的车,宣宁脸上都还残存着几分不明所以。
林谦益看到他的神色,稍稍一想便有些明白,“是觉得老晏把这个碗买贵了?”他最清楚宣宁手里没几个钱。虽然都是一个人开销,他也几乎足不出户,可是薪水就那么点,前些年又是只出不入,进修学习也要一大笔支出,拮据是很正常的。
“那倒不是。”宣宁知道林谦益当初买一个假的青瓷钵都用掉了二十万,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北宋青瓷五棱花口碗的五万块多么昂贵,他歪了歪脑袋,组织着语言,“就是觉得,在这里买应该很便宜。”
“很便宜?你说说看,觉得应该是多少?”晏青松听到他们说话,饶有兴致的将身体前倾,此时更是趴到了前面的椅背上,戏谑的问。
“呃……”宣宁估计自己肯定是闹了笑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几百块吧?”
“噗哈哈哈哈哈哈……”晏青松一听乐了,抱着肚子就在后座狂笑,几乎要在并不十分宽敞的车厢内打起滚来。
宣宁听到他肆无忌惮的笑声,脸色有点发红。
却并不是生气,反倒觉得……有点开心。因为他是盲人,所以对于别人的态度,也就格外敏感。其他人对待他要么是小心翼翼,要么是不屑一顾,却很少有人会像晏青松这样,让人与他相处的时候,仿佛那些缺陷都是无关紧要的。
那大约是……与林谦益的体贴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亲切。
而林谦益也频频回头看他,不顾自己现在正在开车,还是晏青松拍了下他才专注于驾驶上。等到下个红灯总算能停车看个究竟了,他发现宣宁的神色并非羞恼气愤,充其量也就是不好意思罢了。他松了口气,朝后面的晏青松瞪去一眼。
晏青松却又一次趴过来,这回更是几乎要挨到宣宁的脑袋了,才说:“小宣才不会生气的哈,老林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宣,我说的对吧。”
“嗯。”宣宁老老实实点头。
晏青松十分得意的又笑了几声,远远看到了前面的路口,他开始指挥林谦益,“老林往右拐,我们去城南郊区的归园田居吃饭。”
“归园田居?那又是什么地方?”宣宁有点好奇。这听起来似乎是以前学过的课文,貌似是谁的诗来着。
林谦益边拐弯边告诉他,“那也是老晏他插了一脚的地方。”
“咦?”
晏青松也不遮掩,自得的笑:“别给我贴金啦!说穿了我也就是那儿的小半个主人,不过做主吃顿饭总是没问题的。这里跟你前几回去的饭庄不一样,那边是以药膳为卖点的,又是我一个人所有。这边嘛,则是以农家乐为卖点,里面有我家里大哥嫂子的份。不过呀,那儿风景好,空气好得很!当然啦,最重要的还是饭菜够好吃!可别说我自夸,小宣也是知道的嘛!”
“嗯。”宣宁一脸期待的笑了。
有时候,与晏青松交谈,真的会让他不知不觉忘记自己是个盲人。如果换做别人说什么风景好,可能还是别有用心的故意嘲讽。但是在晏青松说来,就完全不用这样担这个心,只是因为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眼盲。
眼睁睁看着宣宁跟晏青松谈得越来越投机,林谦益心里酸溜溜的味道更重了。于是在点菜的时候,当晏青松翻着菜谱说到醋溜土豆片的时候,他当机立断的拍桌子拒绝,“这个不要!”
“林大哥?”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宣宁不明就里的喊他。
晏青松是旁观者清,只觉得老同学这一下实在太有趣了,“哈哈哈,老林这是不想再吃醋了吧!”
“嗯?”宣宁却像是明白了什么,耳根虽然有些热,却还是笑着对林谦益说,“林大哥别不高兴,林大哥可是我最重要的大哥。”
这话说的坦然到了一定程度,反倒让林谦益有点郁闷。他不置可否的哼了两声,表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如同惊涛骇浪一样可着劲的翻腾。
是不是就因为宣宁对自己压根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当作大哥,所以才能说的这么直接而坦率?林谦益心里纠结,还极力让自己不表现出来,坐在那别提多别扭了。
将宣宁一瞬间的羞赧和林谦益百般的故作无事都看在眼里,晏青松要不是怕他们面子上过不去,早就捧着肚子狂笑了。
还好这两人还没说开,所以才能逗了这个就直接等同于逗了另一个,一举两得啊!要他们真在一起了,估计就不容易了。所以机会难得,确实不能错过……晏青松暗暗不怀好意的想,绝不会在这事上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