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岐乘着马车远去,段天誉呆呆的站了一会儿,他想,若他方才没有听错,那韩大人刚才叫了他一声段叔吧。
……
六扇门中这些日子并无大事,白骞整天睡的昏昏沉沉,韩岐偶尔还能从他脖颈见看见些不该看见的东西,迟冷、杨河、钱穆、孙普四人自然也是知道的,言谈间不胜唏嘘,韩岐翻看了一会儿卷宗,摆弄了下窗台上的几盆兰花,拿起笔墨练起字来。
有人说下棋可以凝神静心,于韩岐而言,却是写字,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习惯,只是只要他提起笔来,慢慢临摹,他就会变得心无杂念。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韩岐放下笔,说道:“进来。”
迟冷进来的时候就见韩岐站在桌前看着他,似乎有点生气?
他说道:“大人,那日你说张鹤和纪云的死恐怕和天山派有关系对么?”
韩岐点头。
迟冷又说道:“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南山派有人说掌门纪云死的时候身边放着一朵雪荷花。”
韩岐心中一沉,问道:“具体是什么模样?”
迟冷说道:“是一朵颜色略紫的花,就放在纪云的身侧,后来被人拿走了。”
韩岐说道:“颜色略紫,果然是天山雪莲,你先下去青岩派打听打听是否也有此花出现,若是如此,那下一个遭毒手的可能就是崆峒派掌门徐瑾怀、落剑山庄庄主莫言了。”
迟冷领命而去,韩岐也无心再临摹诗句,他收拾了下回了家,刚进门就听唐青然在教江岚练剑,见他来了唐青然果断的撂下手中的树枝子,屁颠屁颠的跟来了。
江岚在心里问候了唐青然无数遍,然后拿起剑朝着早就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段天誉砍去。
韩岐见唐青然进了书房,他就将门掩上了,唐青然立刻就受宠若惊了,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了自然知道这里寻常只有江岚和一个下人一个厨娘在,韩岐的书房门通常是不会关的。
他折扇轻挥,凑到韩岐跟前,说道:“阿岐,大白天的……不好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韩岐懒得看他那模样,直截了当的说道:“青然,有一个案子可能和苏红娟有关系。”
唐青然一听刷的一声收了折扇,坐在了韩岐的对面,问道:“苏红娟?”
韩岐就将早上段天誉说的那些事情说了一遍,又问道:“若是方便,你将方祺的事情告诉事情我吧。”
唐青然沉默了下,韩岐就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空洞又茫然,片刻之后唐青然开口了,他说:“六岁之前,我一直都住在青玄门内,我有记忆的时候便总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很大的殿里,他们说我娘亲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爹,六岁之前我很少见他。听说他总是很忙,偶尔来匆匆看我一眼便又走了,很长时间陪着我的都只有段叔。”
唐青然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笑:“这些废话就不说了,六岁那年我偷偷跑进我爹的房间,我很好奇为什么他很少来看我,为什么不和我住在一起,我进去的时候卧房里头没有人,但是房间里头却有一个很大的屏风。”
顿了顿,他又说道:“那是一幅让幼年的我非常震撼的屏风,很长,上面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只是那画上都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那画的样子仿佛镌刻在了我的头脑中一样,太逼真了,画中的那人或坐或立,或笑或怒,我一幅幅的看过去,连时间都忘记了,一直到爹爹回来,将我抱了出去,才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至此之后只要有空闲我便偷偷去爹的卧房里看画,后来他也不管我了,我有时候问他,那是谁呀,为什么长得那么好看,他却总是不说话,那眼神却温柔的让我神往。”
唐青然说完,若无其事的笑了笑,“你已经猜到了吧,画上的男人就是方祺。”
第四十九章:曾经
唐青然支着下巴看韩岐凝眉思索的模样,四月的微风穿过窗棂,带着一股舒舒服服的香气,难得的安静。
若是几个月以前他绝对不可能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见不着的时候日思夜想,见着的时候又总是想看着他,唐青然觉得自己魔怔了,他从前是个薄凉的人,灯红酒绿推杯换盏,在青玄还未给浮华宫填补人员的时候,他喜欢收漂亮的孩子,日日酒醉,夜夜笙歌,那个时候他想,反正自己也是活不长的人,不妨给自己找点乐子。
后来青玄来信说他研究了天山诀的疗伤功夫,似乎能够化解寒冥掌法的毒,那是时候他并不是对活下去燃起了什么希望,只是觉得有些好奇,是什么人会从那个老不死的眼皮底下盗走东西,于是他便亲自去找失窃的秘籍,许是天意,就这样让他遇到了韩岐。
而现在,他的天山诀刚刚到了第二层,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他忽然觉得也许真的能与眼前的这个人过……一辈子。
韩岐在分析唐青然说的话,如果说苏红娟就是二十年前的红酥的话,那么她为何非要跟着方祺父子俩从长安一直到了江北,她要保护的王妃去了哪里?若方祺是青玄的……心上人,那为何他又会有一个儿子?
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其中似乎一点关联都没有,甫一抬头就见唐青然定定的看着自己,桃花眼里满是笑意,韩岐自然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是这人本就眼尾上挑,这一笑,更加耀眼起来,韩岐虽然见过唐青然各种各样的笑,只是他觉得今天这笑容却最是惑人。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唐青然刚想开口打趣,就见韩岐忽然笑起来,然后俯身过来,在他眉眼处吻了一下。
唐青然就觉得全身都战栗了一下,眼角处那温软的触感还未散去,然后笑意更浓,手臂绕过韩岐的后颈,还未凑上去,就听江岚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午饭了。
韩岐脸上早就恢复成原本风轻云淡的模样,他直起身子,顺了顺袍子,说道:“先出去吃饭吧。”
唐青然学着他的样子也顺了顺袍子,拿起桌上折扇,使劲扇了扇,然后带着“笑意”出门了。
江岚觉得今天的这顿饭是她吃的最困难的一次,段天誉断了右手,虽说他左手使剑,但吃饭还是惯用右手,于是江岚便义无反顾的成了他的右手,给他夹菜盛汤,虽说这样的举动有些过于亲密,但是江岚却是有苦说不出,她自然不能让大人来做这些事情,而唐青然呢?看韩岐碗里满满的菜就知道他若是能伺候段天誉,那她养的鸡都会飞上天了。
当然,撇去这些不谈,她总觉得唐青然今天的笑容……渗的慌,她纳闷了,心想自己今天没有得罪这个祖宗啊,怎么就吃个饭也不让她安生。
段天誉倒是见唐青然忙着给韩岐夹菜的模样,闷笑不语,心中却觉得踏实的很,若说青然小时候就和他最亲近,那个时候正是门主换任交接的时期,上一任门主神秘消失,所有的重担全部压在了青然他爹身上,有时候接连好几日都不能休息,自然对青然关怀少了些,他知道门主并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甚至用了那么极端的方法送他出去。
他看着唐青然长至六岁,看着他被送出门外,托人打听他在天山上的情况,一直到青然十二岁那年,武林众人血染天山,他才慌张的想要去找青然,可是整个天山,他看见的也不过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心灰意冷之际,就见两个少年从断壁残垣从走出,他一眼就看到了青然,和他嘴角边那抹让人心悸的笑容。
很长一段时间里青然眼睛中都是无悲无喜,鲜少有什么表情,段天誉不懂他在想什么,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却将心埋得太深。
那个时候门主已经继任十年,手中大权在握,时间也多了起来,便为青然在中原腹地建起了一座浮华宫,为他秘密培养人员,满足他一切的要求,甚至从蜀中送许多美人过去。
……
后来他见到的唐青然便是一身红装,艳丽又冰冷,虽然他的唇角总是带着笑,但是那笑容却从来不在眼睛里,而如今,他想,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吃过饭,江岚刚刚收拾了桌子,韩岐就对段天誉道:“段叔,我想去趟江北。”
段天誉转头看唐青然,就见他点头,心知他已经将事情全部说给了韩岐,说道;“清明那日我让江岚找人送信给红娟,今日刚刚收到回信,说他们已经到了蜀中地界,大约还有一日左右就能到了。”
韩岐仿佛也不惊讶,只是随口问道:“他们?”
段天誉道:“还有方祺和一梵,红娟暂时关了青碧楼,他们也无处可去,说是要同来在蜀中游玩一趟。”
唐青然乐了,“这岂不是都来全了。”
段天誉就说:“若是红娟真是六王爷府上的丫鬟,那么他跟着方祺干什么?更何况方祺是门主要我看着的人,最关键的是,青然,你说过红娟好似处处避着你?”
一说起这个,韩岐想起那日在江北府衙的事情,他说道:“那日我和青然刚去府衙,恰巧紫烟遇害,我和青然刚一进门就见那苏红娟在门外,你可记得?”他问唐青然。
唐青然点头,他自然记得,“还是你提醒我的。”
韩岐接着说:“我提醒你是因为苏红娟在看见你的一瞬间很是惊讶,那模样太明显了。”
唐青然这下就不明白了,虽然他也觉得苏红娟有问题,但还不至于让她表现的那么明显吧,虽说苏红娟姿色不错,但他还是比较喜欢青涩些的小姑娘的。
况且,青碧楼他还真没去过。
他有些不解的看着韩岐。
韩岐道:“等她来了问问。”
“……”
唐青然就默默转头对段天誉道:“段叔叔,你给我说说方祺的事情吧,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段天誉为难了一笑,唐青然就和和气气的拍拍他的肩膀,劝道:“只要你不说那老不死的就不会知道,况且你给我说了我就答应你留下苏红娟的命,你看怎样。”
段天誉嘴唇一抖,内心默默地问候了一遍唐青然的祖宗十八代,嘴上却只能说道:“我知道的不多,再说他也不可能给我说啊。”
唐青然摇摇头,说道:“段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都知道整个门内你是他最信任的人,虽说你知道的不多,但是对阿岐有用就行。”
段天誉一抬头,就见韩岐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他说:“段叔,说吧。”
唐青然一脸狗腿样的在旁点头。
段天誉捶胸顿足的想,若是门主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竟是个“妻奴”那定是要心痛死的,他说道:“上任门主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你爹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想尽办法逃出了接天涯,留下了个字条说是要浪迹天涯去,门主气的叫我们几个去找他回来,我和你爹差不多岁数,便想其实少年出门去闯荡并没有什么不好,现在才知道若是你爹就那么走了,那朝廷定是不罢休的。”
唐青然愕然,问道:“段叔,你知道青玄门是给朝廷做事的?”
段天誉苦笑,“此事稍微再说。”
他顿了顿又说:“你爹好本事,躲躲藏藏了一年多才被门主给捉了回来,门主回来之后便一直心事重重,原本他和我关系是极好的,但回来后却也什么都不对我说了,后来便被上任门主压去闭关,这一去就是一年,刚出来,就被要求和你娘结婚,你娘她……也是门中的人,长的很美,你和她有七分像的。”
唐青然心中涩然,他对自己的娘亲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就听段天誉又说道:“你爹爹将此事拖了半年,什么法子都想过来了,甚至被仍在罚戒堂打的奄奄一息,后来终于不敌和你娘成亲了。”
他摇摇头,苦笑道:“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何这般执着,也不明白门主为何非要让他娶亲,后来你刚出生,门主就神秘失踪了,那个时候你爹刚接手青玄门,门内势力错综复杂,他整日整日合不住眼,他不疼你,也是有苦衷的。”
唐青然低头一晒,却什么话也没说。
段天誉知道他心里所想,继续道:“你六岁那年……”他说着表情古怪了一下,“死过一次你记得么?”
韩岐原本端着茶杯的手一紧,复又放松了下来。
再看唐青然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他那原本总是笑嘻嘻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他说道:“我只……受伤……记得是他动手,醒来时见得就是师父了。”
大约是太震惊,他说话竟还有些前不搭后,段天誉摇头,他说:“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心想豁出命去也要给你讨个理来,都说虎毒不食子,他虽然不疼你,但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我拿着剑,一路冲到了总堂,他竟在殿里等我,不躲不闪,生生受了我一剑,那个时候我才从震怒中醒来,他才将一切告诉了我。”
唐青然问道:“是……什么?”
第五十章:无题
唐青然问道:“是……什么?”
段天誉道:“他告诉我他爹不让他离去是因为朝廷的缘故,若是他出去了朝廷是不会让他活着的,而他接了青玄门,虽然没了自由,性命却还在,所以想让他与你娘成亲,你爹也是在成为门主的那一天才知道这些事情的,你娘生你的时候没了,他那时候便想,要送你出去,让你不要重蹈覆辙,要你自由。”
唐青然有些不信,又有些茫然,在他的记忆中,六岁那年,他如往常一样练完基本功夫,在院中水池中钓鱼,就是那个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极痛,那种感觉忽然极热忽然极冷,生生的拉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他倒下的时候就见那蒙面人左边眉中有一颗黑痣,那是他的爹爹。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的,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因为爹爹的不疼爱,门内中也极少有人会对他多看一眼,他想或许长大了,他功夫好了,爹爹就能对他多看几眼,却不想,他心中美好的梦想在六岁那年彻底的碎了。
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是活够了,被爹爹打伤,疼他的师父也死了,还拖着一副破落的身子,直到后来那个男人开始不断的对他好起来,他都未曾想过好去报仇或者要活下去,似乎他觉得那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却没想到,原来竟是这样的。
韩岐见他脸上表情数变,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从前,便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直到那淡淡的温度传来,唐青然才回过神来,他只是乱了一刻,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他笑道:“段叔你可别东拉西扯的搅和我,方祺的事情还没说呢。”
段天誉浅浅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门主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多愚蠢,好在我素来和你关系极好,伤了他更是能够掩人耳目,你那个时候已经没了呼吸,他说只要寒冥掌若是打的巧,便能让人陷入假死,但却也伤的极重。我知道之后便很快埋了你,夜里又偷偷的挖出来,将你送到了天山。”
韩岐问道:“为何要送去天山?”
段天誉道:“上任门主和鱼玄机前辈关系极好,门主当时已经秘密联系上了他,这个计划便是他们拟定的。我将你抱出,便是他护着你的心脉,回了天山。天山的内力是至阴的,门主那一掌打伤了你断了你的经脉,鱼前辈就给你重塑了一遍,你原来的功夫早就费了,至阴的内力正好可以克制住寒冥掌的寒毒。后来鱼前辈将天山诀抄写了一份送给了门主,门主研究了好多年,才创造出了一个养伤的功夫,他细细誊写在天山诀的后面,放在柜中,却不想……会被人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