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酒没喝上,已经有提前醉的架势了,兴奋头儿上来扯着人就讲“当年当年”,殷朝暮被迫听他说个没完,后悔刚才答应地过快。
五分钟后。
“谁说的!那小子高中傻着呢,要不是你哥哥我给他帮衬着,早不知闯了多少祸,真不安分,现在好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啊,我早看出他那性子要命,他还不信!当初说什么来着,不听我的,迟早出问题……”
这时候,殷朝暮感到有点不大舒服,通常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可能,那就是——
顾疏。
一手捂住了陆维喋喋不休的嘴,慢慢抬头,C大百年历史,树木森繁,两人隔着重重掩映望去,美术楼前白色衬衫挽到小臂的,不是顾疏是谁?
他旁边还站着个老师,手里抱了一卷子画纸正激动地挥舞。
“不听我的,迟早出问题!”
殷朝暮挑眉侧目,陆维哑然……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顾疏竟也有和王冬晨同样被批评的一天?
“啪啪啪”,殷朝暮简直想给这位英明神武的老师鼓掌喝彩,好样儿的,顾疏那副死不悔改的模样,看了就来气,真正欠收拾!
谁知那老师也就神武这一句话,待到下一句,已然变了语气。
“顾疏,你要知道,老师是过来人,带了多少学生,送上去过多少作品!你是个有才气有灵性的,上一届要不是有原因,第一就该是你的。不是还有其他几幅作品 么,我看你第一次画的就挺好,怎么突然想要改成这张的?这张不是不行,但送上去……评审组支持的是健康、向上、符合年轻人朝气与胸怀的作品,你要一意孤行 送这幅,是拿不了一等奖的。”
殷朝暮听着,大致估摸出是顾疏要临时换作品,这老师不同意。旁边儿陆维湿热的吐息喷在耳边,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副会要换作品?!这个张老师,不是负责全国书画美术大赛的么,怎么跟副会争上了?前些天我们部长还说就是他放话说的,副会这回一定拿第一名啊。”
殷朝暮看过去,却见顾疏还是微微敛了眉,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不符合评审组意愿的,弄不好连个奖项都拿不上了!”
这回更淡定了,连眼神儿都不带动一下的。
张老师急了,抖出一个狠料,“拿不了奖,可就没奖金了。你考虑清楚点。”
顾疏神色震动,倒是没有再摇头。殷朝暮看了更加鄙夷,不愧是商者重利,刚还清高地跟白莲花一样,听到奖金,就打住了吧。
一看有戏,那老师也不紧逼,意味深长地放下句话来。“小顾,这笔钱到底要不要,你自己再想想,先别忙答复我,回去好好思考思考。”说完急匆匆走了。
顾疏一个人靠那儿沉默了大约有五分钟,才走过来面无表情看着殷陆二人,“听完了?”
陆维傻着眼赔笑,“完了。呵呵,副会你知道我们在啊。”
看到殷朝暮脸上微露讶色,顾疏仍然沉着脸,一双眼紧紧锁着两人勾搭着的肩臂,面色不豫。“也是刚才听到响动,才知道二位‘恰巧’也在这里,怎么,你们也对美术有兴趣?还是对我有兴趣故意赖着不走?”
殷朝暮被他这番自恋的话呛地不行,平平应道,“我和小维要去喝酒,师兄要一道来么。”
他深知顾疏不胜酒力,这位从来不肯让自己弱点暴露出来,想必不会答应和他们厮混,才有此一问,就等顾疏一句“不了”赶紧走人。岂料顾疏黑白分明的双眼在他脸上一转,倒是嘴角流泻出笑意来。
“也好,西门外的先爱先醉?走吧。”
殷朝暮怔在当地,反应不过来,从前谁不知顾疏最不喜喝酒混闹,怎么转过一世,就变了这么多?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还不走?”
深深吸口气,殷朝暮眼光转暗。既然你非要自己撞上来,今天不借机收拾你一顿儿,兄弟都怕对不住自己。
顾疏,你自找的!
第二十七章:小露一手(三)
一路上,陆维显得特别兴奋,有种放开后的纵情,一条胳膊拐在殷朝暮脖子上,一边兴奋地与顾疏攀谈。顾疏少年家贫,见识广博,陆维又着意讨好,两人竟相谈甚欢。殷朝暮走在陆维旁边,顾疏慢慢跟在他另一边,这两人对话时,他总有别扭的错觉,似乎顾疏的视线不是在陆维身上,而是扎在他脸上。
三人一路行到西门外。C大西门直面一条旧巷子,加之树影憧憧,看去还有些阴气森森。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招牌“先爱先醉”的酒吧,这酒吧混迹大学圈儿,来的又都是些“搞艺术”的先锋人士,不少驻吧歌手乐队本身就带着文艺范儿,倒是有不小的名气。酒吧内完全摆脱当时内陆残存的严谨气息,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瞪大眼将你当疯子看,C大学生就算没来过的,也心向往之。
殷朝暮前世瞧不上这家拿腔拿调的店,他财大气粗,最不入眼的,就是那些个搞艺术的抽着五毛钱烂烟还张口闭口谈理想、谈人生。这辈子他也是第一次来,身边还跟着顾疏,心情说不上的复杂,就像坐着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又是刺激又是忐忑。
陆维拿出一醉方休的暴发户气场,当先一马冲进去。顾疏家庭背景复杂,显是常出入此类场所,从容地不见任何拙。他顿了顿脚步,顺便帮殷朝暮推开门:“一会儿进去不要随便点名字奇怪的东西,知道吗?”
殷朝暮最烦他这种颐指气使的说教语气,当下不发一言,整理形容昂首走进去,外界的光线霎时被层层遮挡,服务生领着三人一路向下。这酒吧竟建在地下。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视线大减,前面陆维走得豪迈,殷朝暮试探地下了几级阶梯,双眼狠狠眨了两下,竟是伸手不见五指。
“陆维!”
前方没有回应,殷朝暮急了,脚下一探,却踩到空处!他闷哼一声,正想着胡乱在哪面墙上撑一下,后腰已被一条胳膊顶住,身形晃动间,背贴上了一个温热起伏的胸膛。
“小心点,这里黑。”
顾疏帮他站稳后,不着痕迹地松了手,侧身从他旁边走过去。殷朝暮苦笑一声,他眼前还是一团黑,根本连人脸都看不清,偏偏陆维早不知撒欢儿疯跑到了何处,真正糟糕至极。
这下子只好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再说了,顾疏是不敢指望,但愿陆维还能想起他这个同伴,良心发现上来接他。
上来接他的不是陆维。
手被一个柔和的温度覆上,顾疏淡淡的嗓音在他下前方响起,“怎么不走了?”
“我看不清楚。”
顾疏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追问,而是暗暗加大手上力度,语气也有着小小的缓和,“我牵着你,慢慢走下来,还有8级台阶就到了。”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慢点走,不用急。”
殷朝暮此刻已经缓慢地能看到大概轮廓,相信只要再等半分钟自己就能下去,却不自觉还是跟着顾疏的手。
“好了,我能看见了。刚才谢谢你。”
顾疏一笑,却没有放手,带着他七绕八绕走到前台,一个上半身穿着白衬衫酒红马甲的服务生正站在那里。
“我带你,待会儿还有一段儿路,你似乎很容易摔跤。”
……你才容易摔跤……殷朝暮克制半天,气得牙痒痒,这家伙怎么说话的?
“欢迎两位,请问是要包房还是……”
“刚刚我们有个同伴已经进去了,麻烦带我们找到他就好。”
服务生点点头,“这样么,那好,我带两位过去。”他低下头开了张什么条子,扫过两人牵着的手以及顾疏隐隐挡在前面的维护姿态,狡黠一笑,有些诧异地打趣儿道:“冒昧问下,你们是恋人么?”
看见殷朝暮脸上变色,又慌忙道,“请别误会,我们这里并不排斥同性恋人,如果两位是的话,可以去情侣桌,有五折优惠,还有玫瑰花相送。”
顾疏不愧久经阵仗,淡定地向后凑过头来耳语:“殷师弟,我该怎么说?”
殷朝暮对付别人不成,对上顾疏,什么离谱的没见过?当下呼出一口气,将手抽出来仔细用手绢擦了擦,“不用去情侣桌,普通桌就行,我们要找刚才的同伴。”
那服务生像是没看到新奇动物一样失落,语气惋惜,“啊,知道了,跟我来吧。”
顾疏完全不受打击,表情不变。那小哥儿带着两人穿过长长走廊,来到一扇玻璃门前站定。
“两位,您的朋友刚刚进去,你们到左边找找看,应该在那里。”
等他一走,殷朝暮就甩了脸色,走到门前,隐隐听到有个女歌手的声音靡靡传来。他双手一推,登时震天响的嘶吼争先恐后挤进他两耳,脑仁儿都被震得生疼生疼。顾疏轻笑一声,率先踏进舞池。
这家酒吧既然号称“新锐”,设计倒是别具一格。沙发疏松宽大,既让客人看得到舞台,又围着桌子营造出一个相对私密的小空间。顶上垂下一个个磨砂灯,灯光是深紫色或淡蓝色,就像是夜晚星光趁着深蓝的天,有种神秘而诱引人纵情恣意的独特味道。
在里面做客的有不少学生,但更多则是社会上的人,男的轻狂放浪,女的卖弄风骚。这家店卖的是文艺风,走的是暧昧向,几个来玩儿的也都不是什么不入流的人物,倒还没有出现不堪入目的景象。不过暗处一对对男女相互搂抱拥吻,台上歌手唱的又是低沉暗哑,听得人心里一阵阵泛软。
两人进去的时候,有几个客人转过头,在顾疏身上扫了几眼,继续回过头缓缓拥吻。殷朝暮对这样的气氛不大在行,有些心惊,倒是顾疏还算镇定,领着他眼明手快捕捉到陆维,穿了舞池走过去。
这时,一名穿着暴露的大波浪卷发美女放开身边的舞伴,转身拦下殷朝暮。光裸的胳膊搭上他的肩,另一只手轻轻在他锁骨上款款一捏,挑逗而魅惑,“哟,大学生啊~”殷朝暮细细的眉一紧,将自己肩上的手拿下来。那女人也不以为意,撩了撩V字领上的碎边儿说:“会跳舞么……要不要陪姐姐跳一曲?”
殷朝暮没说话,他挺喜欢这样狂放而自由的舞步,不像他曾经学的那些,高贵典雅,但他不喜欢。
“不好意思,他有同伴了。”顾疏手上一紧,捉起他腕子,冲那女人歉然地点点头,便带着他快步走到陆维那张桌子。
“放手。”
“你喜欢跳舞?”
“嗯。”
“我可以教你,不要轻易答应这里面的人,会很麻烦。”
殷朝暮默默点了点头,认可了顾疏刚才的行为。原来是为了他好,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顾疏刻意破坏那个女人的邀约。
然后他才注意到陆维脸上有些憨的笑意以及……一桌子未开封的冰啤酒。
“殷少?副会?来,这家的酒确实不错,说好了的,不醉不归!”
伸手过去拿起一瓶酒,冰凉的温度刺得他手心小小的麻了一下。
“太冰了,喝着对胃不好,我让人换常温的来。”
他抬手就要叫酒保,却被脸红红的陆维整个人抱住脖子拦了下来。
“别……别,殷少,冰的刺激。就这一回,今天说好了的,按我的意思来好不?”
十八岁的少年因为酒气熏红了小半张脸庞,碎碎的发丝散乱地披在额头上,一双亮晶晶的眼里有着真切的渴盼——就像是最初在公交车上一样朝气、美好。
顾疏拉他坐下,取过一瓶酒温和地笑着说,“好,殷师弟不陪你,今天我陪你喝个痛快。”
陆维立马像是遇到知己,放开缠着的殷朝暮,小巴狗一样与顾疏碰了一杯,“副会,有你的!够哥们儿……咱俩喝。”
殷朝暮扶额,这两只……陆维不知道酒量如何,看样子也是上脸的,顾疏就更不用说了,他那点儿酒量还好意思跟人玩儿不醉不归呢!哪个也不是能喝的,反倒一个个都比他这真正的高手有气场有胆量,真不知该说什么。
尤其是顾疏,殷朝暮想劝他别喝,喝了会做奇怪的事,顾疏就无辜地用眼神问做了什么事,殷朝暮想起之前那场乌龙初吻,反而不好说出口。他是看明白了,顾疏大概也有什么心事,竟陪着陆维发泄,两人都踏了心要醉死在这里。
要看一个人会不会喝酒,从一些小动作就看得出,比如陆维这样不管不顾只知道灌死自己的,就是明摆着门外汉,喝的要死要活,两三杯下去就东倒西歪,嘴里还嘀嘀咕咕。顾疏乍一看挺吓人,默默往下灌,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无,其实仔细瞧就能发现他双眼呆滞,早就醉了。殷朝暮不去管他们,给自己倒了一杯尝了一口。
这酒劲头儿足,上头快,年轻人就喜欢这样来劲儿迅速的,刺激!但殷朝暮知道这种酒度数太高,对不能喝的尤其不好,晃晃玻璃杯,顾疏他不管,但陆维显然不能再喝下去。
他走到吧台,将杯子一放,酒保正在切柠檬角,手法利落,旁边的杯子里金酒冒着细细密密的小泡,颜色亮得梦幻。殷朝暮有些兴奋,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有调酒师选这种作品。
酒色烧人眼,调酒师噙着笑,手腕儿一扬,晶莹的冰块儿划过半空,像是带着一串儿星光沉入坦布勒杯,苏打水被注满,悠扬的动作,“刺啦”一声溢满的泡沫,搭上金色的蛋黄,柠檬角被卡在杯子边缘。
“啪啪啪——”
比一般男人略显柔和的嗓音引得刚刚表演完的调酒师与持着酒杯的客人都看过来,“金菲士,想不到在内陆也能看到这种日本作品。”
酒师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国家和日本的恩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尤其这种充满愤青的地方,更是忌讳。殷朝暮拿过那杯金菲士凑到耳边听了听,惋惜地说:“没有其他意思,单纯感慨而已。可惜这份作品漂亮是漂亮,却不够完美。”
买酒的客人听他说不好,下意识就先皱了眉头。酒师被人侮辱职业修养,本身就有气,再看殷朝暮一张生面孔,绝不像常来玩儿的人,更加确定这人信口开河。他是先爱先醉排名第一的调酒师,京都都数得上字号,年纪轻轻已然眼高于顶,当下阴阳怪气冷笑一声。
“这位先生莫非还懂调酒?我们这里调酒的,都至少学习过三年,先生就说说,我这杯酒,哪里不好?”
一句话明着谦虚,暗含为难,殷朝暮却不甚在意。
“Gin Fizz,日本名品金菲士鸡尾酒,看这一杯色泽匀称,手法漂亮,确实是难得的佳品,不过……”殷朝暮略带歉意地笑笑,“菲士酒是因何得名,想必师傅专业人士,一定比我更清楚。”
苏打水加进去后,碳酸气溢出而发出“滋滋”的响声,响声持续越久,酒的评价越高。
“洗耳恭听……”
殷朝暮的眼神慢慢迷离。
“……你会听到杯中‘菲士、菲士’的合唱……”
洗耳恭听,你会听到杯中“菲士、菲士”的合唱。这一句,正是Fizz酒名之由来。
酒师的眼亮了起来。
这一个外表甚至称得上漂亮的年轻人,竟是同道高手?!
殷朝暮并不是高手,只是这类讨人喜欢又能体现风度的手艺,他身为一个合格的花瓶二世祖,看得多、学得多。见酒保误会也不解释,他有意亲自调一杯给陆维解酒,要知道有些鸡尾酒本身虽然也含有酒精,但如果调得好,不仅不会使人醉,更能起到凝神解酒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