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昨天的事来说。你说‘信我’,又说‘不是我的朋友’,是不是意味着你会站出来并不是因为友情等个人感情因素,而是某种客观原因?这种客观原因能让你那么笃定,只能是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一定没说错。有两个情况,一是你知道我的答案完全正确,这一点说不过去,因为你完全不懂金融学……先别忙反驳,我看到你之前的课几乎全部听不懂,所以这一条可以排除。第二种情况就是你早就知道事情的发展走向,这一点最不可能,但有一个东西出卖了你,也让我证实了猜测。”
殷朝暮脑子一缩,他想起来了,那么明显的证物……他竟然这么大意,重生之后想着绝不会有人怀疑所以——
“笔记本。”顾疏淡淡笑开,“你给王冬晨的笔记本儿上写的那道题,说明你根本就非常清楚昨天的公开课会停在哪里。你本来是想帮他争取以功抵过,或是傍上孙金如这个大靠山的吧?主意不错,可惜不实际。”
“哼,”殷朝暮拨开顾疏,却没拨动。“那又如何,只能说我提前打听到孙金如的消息,准备充分而已。师兄,你想的未免太多了。”
“那笔记本儿上的那些话呢?你根本不懂金融学,又怎么能凭自己找出那个证明的错误之处?”
“是我查资料……”殷朝暮还嘴硬,下一秒被顾疏挥手打断了,“不可能,没有资料记录这一点错误,否则我也不会站出去。何况你今天又犯了一个致命伤,让我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
他当然知道是哪个致命伤,是那两支股。
是他只扫了一眼就选出来的股。
事情总是这样,心里想着不会有人发现,就不觉得自己不小心,比如他自己对顾疏;而一旦意识到有问题,就会处处留意、处处BUG,比如顾疏对他。
疑邻盗斧,他现在是邻,还真的盗了“斧”。
“怎样?想起来了?我记得前不久还有研究说人类的大脑本身就包含预知性这一块儿领域,但因为太神秘以及现代人类开发过少,所以大部分人也只有一些时灵时不灵的、短暂的第六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搞不好你出过什么事情诸如脑部撞伤之类,莫名开出这一项能力也未可知……”顾疏摇摇头,似乎自己也不大满意这个说法,“当然这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只单单能预测我,连自己和朋友的祸福都无法避免……但不可否认,你能预测我未来这个事实。”
他把两只手按在殷朝暮肩上,笑得狡猾,“喂,还不知道吧,之前军训时你昏过去后求我饶过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预知到未来会被我怎么样?这样看来,大少爷,咱俩羁绊还真深呢,是吧?”
殷朝暮听他为自己找了个“异能”的理由而没被发掘出“重生”的秘密,先是心里一松,接着又一阵儿好笑,这家伙,想得还真不靠谱儿。不过求他饶过自己……这是什么时候的丢脸事?
难不成又是顾疏的谎话。
“你……”
“咣当——”
书房的门被撞开。殷朝暮之前被顾疏按在门上,身子猝不及防被大力一顶,整个人撞进顾疏怀里。而顾疏显然也没料到这个突发情况,下意识手一揽,就将人接个满怀,身子紧贴的两人都愣了。
接着孙金如那破锣嗓子大刺刺在身后响起。
“两个臭小子猫屋里干什么呢?还锁门!诶?这么暗竟然不开灯?老子又不用你俩省钱。”
没等殷朝暮喊“不要开”,孙金如就“啪”地摁亮了灯泡儿,然后看到自己两个小徒弟正如交颈鸳鸯一般情意绵绵搂在一起,一双矮锉锉的浓眉瞬间倒立,浑浊的老眼也瞪成两个200瓦小灯泡——
“你俩干什么呐!”
第二十二章:师从同门(一)
孙金如是被这画面刺激得不行,一顺口就吼了出来,吼完再看看殷朝暮半身前倾的狼狈姿势,自己手上的门还抵着这小徒弟的腰背,自然也明白是什么状况。
“老师,您这门锁坏了?怎么一撞就开的。”殷少也有几分尴尬,这算怎么回事儿,明明该是紧张的时刻,被孙金如一打岔,还怎么说?他还想半真半假地否认下,引导着顾疏自个儿疑神疑鬼去呢。
现在呢?半边脸栽在人家肩窝儿里,说几个字儿还能感觉到那块儿粘连脸颊的皮肤一起一伏,心跳平稳……顾疏这人平时看上去挺淡,眉眼淡、脾气性子也淡,但胸前这一块儿也和平常人没两样嘛,温热温热的。
有种挺丢脸的踏实感,就好像终于切身体会到这家伙再怎么样也还是个人的踏实。
殷少脸上有小小的热度蜿蜒,刚刚那一口气全哈在顾疏苍白的脖子上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不自在,衬衫领口露出的地方竟隐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浅粉,殷朝暮感到自己全身的感官都在一瞬间调动起来,他甚至有种错觉对方搭在他腰上的手正下意识地收紧——
“老师进来怎么没敲门?”顾疏的声音里也有轻微的不赞同。
“我没敲门?我门都敲烂了!”孙金如其实被两个学生这样指责也有点儿小心虚,刻意夸大事实。这间书房的锁老早就松掉了,而且在自己家还上什么锁,他刚过来时压根儿没有要敲门的意识,直接去推。推不动还当是那坏锁自己勾上,这情况也时有发生,惯用解决办法就是撞一撞。
老屋子嘛,用不着爱惜。但他没想到一撞撞出这种难堪场面来。
虽然理论上明白是自己失误,但他为人师长的,老脸上也不大自然,烦躁地扫一眼那俩小家伙儿,发现两人跟傻了似的还抱一块儿呢,顿时一阵气恼,怒道:“干什么干什么?是傻了不是?还没搂够啊,你俩倒是亲密。行了给你们时间慢慢搂,现在先吃饭去。”
两人都被这直白的讽刺激得脸色微红,忙不迭松开,还各退一步,那样子夸张到不行。孙金如看了更心烦,冷哼一声就走人,留下这一对儿眼珠四下乱飞,就是不肯对上目光。两人都是人高马大,这时候被师傅训了一通,还是为这种事儿,倒也都忘了要继续威胁反威胁,心有灵犀地沉默,空气像是粘滞下来,一丝一丝地徜徉。
最后还是顾疏先开了口。
“咳,老师不是说先吃饭么,我们,嗯,我们出去吧。”
殷朝暮点点头,匆匆忙忙跨出书房,要不是主角还有自己一个,他实在很想笑。顾疏这家伙应该是在难为情吧,还结巴。
两人都站在会客厅时,孙金如正“吭哧吭哧”给自己套外衣。本来他对这两人还是比较得意的,尤其早上那两支股选的,正选中他心坎儿里!
虽说殷则宁从前一副高高在上对他们内陆这些搞金融的都不买账不入眼,如今收到殷朝暮做学生,孙金如多少心里还有点儿小膈应。但顾疏这孩子却没话说,胆大、心细,既有赌徒的心,又行事稳妥,真正让他老怀大慰,深感自己慧眼识人,老来指不定还要因这徒弟再上一层!
但属意做接班儿人的好苗子跟资本主义制度下成长的小公子搅在一起,他又心里不喜。本来对于刚才的意外孙大院士是没放心里的,但眼瞅着原先还一副机灵样儿的顾疏,现在竟傻愣愣手足无措地好像真有什么事儿似的,不免怒气上涌。
“愣着种白菜呢?你们师母今天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你两个小的,就跟我去外面儿凑活一顿儿吧。怎么,还干站着?不满意是不是?”
殷朝暮也想不到昨天这人还一副高人的嘴脸,今天竟呼来喝去,完全没有客气的意思。不过他也瞧出来了,孙金如虽然板着脸,但对上顾疏眉梢眼角儿还是透着满意……也是,那是人家不顾脸面挖来的宝贝徒弟,自己呢?
人活两辈子,他也不是真正的十八岁小少年,自然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无视与放任,甚至还有轻微的不喜。
三人出了老楼,顾疏紧跟着孙金如走在前面,很上道儿,刚成为新鲜出炉的弟子,就有意识护着自家先生了。殷朝暮一个人跟在后面一段儿距离,他心里大概明白孙金如不大待见自己,索性也懒得挣那份欢心。
他总想着,只要自己表现得突出些,老师就是不重视也不成的。
一行师徒三个踏进路边的“昙城春色”,孙金如矜持着一张脸指出自己先前有预订席位。他这位老师说起来出身不高,但结结实实接受了传统的最顶级教育,又干了半辈子研究工作,收徒弟那些礼仪虽然没有从前古时候要求的那样严,但还算重视。哪怕是对殷朝暮这个“捎带”来的小弟子,也没落下,将两个人全都带来正式吃一顿儿,也算定了师徒名分。
老院士官场待得久,倒也注重菜色精致,他选的这家“昙城春色”,面儿上平平淡淡说是离家近省的来回折腾,其实背后颇费苦心。这家酒楼门脸儿不大,但却是京城少有的苏锡菜系,精致、可口,卖相儿上佳。孙金如带着弟子进了包厢,老气横秋地招呼服务员:“再拿一份儿食谱来,让两个年轻人也点几道。”
顾疏殷朝暮纷纷推辞,老爷子顺势叫了几味吃过觉得不错的招牌菜。他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不慢,“昙城春色”主打高端客户,服务很是到位,伺候的孙金如挺舒坦,竟连钱也不省了,刷刷刷直点几道主厨亲自料理的菜色,才放下食谱。
Z国人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饭桌儿上联络感情。孙金如菜点完,就开始关心小弟子们的私生活。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般都是一个思路,本着改革开放那会儿拉皮条的步骤,先问家庭情况。
“小顾啊,你家里父母都还好吧?干什么工作的啊?”
殷朝暮幸灾乐祸,当然好,他老妈现在歇业在家整天出去打牌赌博,不知道有多快活。老爹就更不用说了,虽说可能还不大知道有这么个儿子,但事业有成,也是每日快活似神仙。
顾疏神态自然地回话:“都还身体康泰。我母亲在家里过得很舒心,父亲虽有些忙,但就忙这几年,很快就要退休了。
殷朝暮:“……”
原来你现在就想着夺你便宜老爸的权了?
顾疏朝这边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径自喝了口茶。
“退休好啊,年轻时是以命换钱,老了是以钱换命。早点儿退休有福气!”孙金如极唏嘘地附和了几句,神色一转,殷朝暮都能猜出下一句话是什么。
果然……
“那你有对象儿了吗?你也有十九,嗯,我看看啊,有二十了吧?”
殷朝暮面色不变,心里也有一个小地方窜了过去打算听听看,耳朵悄悄支起来。他记得上辈子顾疏做明星的那会儿,没听过传什么绯闻,就连之前的猛料都半点儿没被挖出来,平白让一堆人猜测狗仔队能力不足。不过倒是据说当初他和某位天后交情不匪,连上位都是借助那位女星的裙带关系,当然这消息一直没被证实,但也说不准是真没有还是被人压了下去。
这事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知道至少那位天后私心里肯定是对顾疏有意思的,顾疏嘛……顾疏有次被人玩笑着问及此事,也没有反对。他当时也在场,最清楚这两人相识,大概就在顾疏上学期间。
这个时候……顾疏是否已经认识了那位女星呢?他是不是已有了心上人……
殷朝暮突然觉得有些好奇,这个想法就跟一只白蚁在轻轻啃啮这他的心,痒得不行。
低低的笑声响起,“我没考虑过这些事。”沉稳的嗓音让人一听就觉得可靠,虽然殷朝暮觉得不大可能。
毕竟学校里有很多女同学对这家伙抱有好感,而且哪个刚成年的男孩子不想找个女友呢?就算是试试也要先找个啊。他当年刚来大陆,也在大一谈了个对象儿,何况顾疏都大二了。
“倒是殷师弟这样招人稀罕,是不是打算大一就找个女友?”
殷朝暮挑高了细细长长的眉梢,他没想到话题竟绕到自己身上,但一看孙金如虽老却不减八卦的脸,嘴角抽了抽。想一想,认真回应:“嗯,大概吧,大一课不算紧张,内陆的女孩子也挺可爱。”
顾疏淡淡点头表示赞同,“嗯,确实挺可爱。”
那你还说没考虑过!
让你装!
“打扰了三位,这一道凉菜蜜汁鸭舌是咱们苏锡名菜,清淡适口,鸭舌鲜嫩有较劲儿,几位不妨尝尝看。
再来,是江苏菜梁溪脆鳝,每一根鳝段儿均以酒、酱油、糖、味精、五香粉制成的浓卤烩制,鳝丝紧包卤汁,入口甜而松脆,是上等佐酒佳肴。这两道开胃菜都是由我们昙城春色的二号厨师为三位精心烹制。请问热菜要不要上呢?”
孙金如点头,“上吧,反正就我们爷三儿,不讲究那些,你们看着给上就行。”
“好的,请稍等。”
不多时,四道热菜一道汤品盛在古朴的瓷盘中送上来,“松鼠鳜鱼”造型精美、“荷花锦”灿烂浓艳,还有两味虽然不是苏锡菜,却同样精致诱人:“鼎湖上素”鲜嫩滑爽、清香四溢,“双菇炖南蛇”火工老道,胜在蛇肉鲜美。最后的“莼菜羹”更是自古流传下来的苏氏名菜,荤素搭配,令人满口生津、胃口大开。
西晋张季鹰“莼鲈之思”的典故,借的就是这道鲈鱼莼菜羹,这些个饭菜中的小心思小趣味,殷朝暮出身餐饮世家,自然最清楚不过。几乎是看到菜品的刹那,就了解了孙金如这人难以洗脱的文人习性,再怎么大气,骨子里还是有点儿拿不出手的清高自赏。他大概明白何以这人一身倚马之才,却惜败于自己父亲一介商人。
菜品上齐,孙金如尽到东主的心意,首先举杯,小巧的瓷盅斟满了清甜的汾酒。
“初秋时节,得获佳徒,第一杯就由我这个老师先干了,我与你二人有此师徒缘分,也属难得。”这话说得倒是诚恳,说完干脆地一仰脖儿,亮出喝干的杯底。
殷朝暮与顾疏见状,也斟上酒跟了一杯。
孙金如见他两人喝完,又给自己满上,举起却不急着喝,“好,既喝了这第一杯,那第二杯之前我可有些话说在前头,你们自己掂量,考虑清楚了再喝。”
殷朝暮听他说得严重,摆正身子。顾疏恭敬地问:“老师请说。”
“不是什么为难事儿,”孙金如眼珠一溜儿,溜到殷朝暮脸上,“我之前几个学生都知道,咱们搞这个的,我是老了,你们最后难免还要到社会上去践行一番胸中抱负,这是好的……只是如今国家政策好了,你们竞争的强度也大了,几个小子进进企业,分析来分析去,没准儿就成了对手。我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只有一条儿——
你二人今天当着面儿给我作保证,无论往后路子怎样,都不准发生相互打压、同门相争的龌龊事!这话你俩认,不认?”
顾疏一笑,温和的气息首次溢在嘴角,“老师说的不错,我还当是什么事儿,既然和殷师弟成了同门,以后自然要守望互助,老师你不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于是两双眼睛都盯上了殷朝暮。他心灰意懒,他怎么会不明白孙金如的意思,这老头子只知道他早早暴露的身世,又不知道顾疏的隐藏BOSS身份,这样说话更多在于照顾姓顾的,让自己以后多帮着点儿那人。一片拳拳爱徒之心,就差没张口让自己落实顾疏的工作问题。
不过你再精也想不到自己的爱徒是农夫与蛇里的那条蛇,好,顾疏都敢认,我有什么不敢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