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多才搔了搔脑袋，“是。”

盛康看着窗外一弯新月，脱口问道：“不知沙场骑射到底谁得了第一。”

这话正问到陈多才的心坎上，刚才就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来跟盛康显摆，盛康这一问，立刻滔滔不绝起来：“殿下可知道叫宫士诚的人？今日奴才去沙场看热闹，正赶上武进士近身搏杀。若旁人不知，定会认为那宫士诚是在战场上摸爬出来的，伸手就是狠招。不是喉间要害就是腰间软肋，几乎都是一招置敌于死地。”

盛康不动声色道：“岂不就是他赢了？”

“嘿嘿……”陈多才笑了一声，“真让殿下猜错了。殿下可知道一个叫郭子琼的？此人也绝非善类。斗到最后，就剩了这两个人。那郭子琼想必是武学大家出身，招数阳刚，眼疾手快，与那宫士诚斗了一个时辰竟不分上下。”

盛康想起郭子琼的样子，的确是有些刚正不阿的气质。“后来呢？”

“后来，两人都累了。吴编大人道，搏杀就到此为止罢，两人算个平手。但是鉴于宫士诚骑射比郭子琼要突出，遂定了宫士诚为一甲状元公。”

陈多才讲完，见盛康竟然笑了。陈多才跟在盛康身边不是一天两人，盛康很少笑的如此，面若桃花，眼含秋水。陈多才竟一时看得愣住了。

第4章

御书房，仁帝一手托着吴编的折子，在灯下皱着眉看了半晌。最终坐在椅上，拿过牛角笔，在折子上画了个圈。

三日之后，圣旨下来，文状元杨代即日入翰林院。武状元宫士诚与榜眼郭子琼编入禁卫军。

陈多才一介武夫，脾气大大咧咧，手下增了一个武状元一个武探花却不觉得有威胁，还颇为热心的领着宫士诚与郭子琼两人在皇宫里转了几圈。

“前面是凤栖宫，华皇后的居所。华皇后喜静，若是轮班到了那里，最好屁都不要放一个。”陈多才手指一点，转过头看着宫郭两人。

宫士诚抬眉一看，皇后大殿果然气派，一溜儿的玫红琉璃砖，在日光下泛着层层叠叠的光。乍一看似是一层红光罩着，好不瑰丽。

陈多才笑笑，“皇后这脾气跟盛康太子很是相像。盛康太子在西边的凌波殿……”又是一指。

郭子琼只见了一片随风摇摆的树冠。

陈多才抬脚便走，“跟着跟着，这条路是禁卫军的必经之路，以后要天天走，自然熟悉。这皇宫里的大道小径成千上万，老子刚来时，迷路迷得七荤八素，待了半年才摸熟。”

宫士诚与郭子琼对视一眼，跟在陈多才后面。

“那里便是德仪殿了。”陈多才刚讲完，一片雀声吵闹，正是从那殿里传来。陈多才皱着眉听了会儿，“太傅高览就喜欢这些雀儿啊鸟儿的，挂在德仪殿外，说是修身养性。盛康太子那脾性，最听不得这声儿。我看啊……”陈多才嘿嘿笑了两声，“待哪天殿下有空了，定第一个先烤了这些雀儿吃。”

宫士诚听陈多才一口一个太子没完没了，想必是跟太子交情匪浅，但是时常这样挂在嘴边，倒有些招摇过市。心下暗想，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接着又想到盛康太子，那日在沙场只见他一手捏着个茶碗，指节苍白有力，微颦着眉，半眯了眼。看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看手上却是一掌的势在必得。

“这德仪殿是皇子们念书的地方，高览那人最讨厌禁卫军，没事少在他面前晃。若是不留神被他到皇上面前告了御状，你区区一个侍卫吃不了兜着走。别以为头上顶着个武状元郎的名号多了不起。天子脚下，这些都是陈皮烂沫，皇上点个头就能让你身首异处。”

宫士诚颇有兴趣的听着陈多才口无遮拦的乱说一通，瞄一眼郭子琼，这厮虽面色沉静，嘴角却不由翘了一分玩味。

陈多才领两人在宫里转了一天，有的没的说了不少。宫士诚仔细一回想，好像没用的说了不少，有用的却不超过三句。

“行啦，”陈多才看看日头，“我到时间巡逻了，你们若是还有精神，换上禁卫军的衣服去御花园逛逛，若是累了，吃点东西便睡吧。”言罢，也不看宫郭两人，自顾回房换了巡逻的衣裳，拿过佩刀便领着一队人走了。

郭子琼看着陈多才硬朗的背影，终忍不住笑道：“皇上倒是放心将禁卫军交在这人手里。”

宫士诚一笑了之，不多言语，也自顾回了房吃饭。

月挂中天，郭子琼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外面蝉鸣海浪般一阵高似一阵，心烦意乱的蹬了鞋到隔壁宫士诚的房间敲门。

时候不早，其余禁卫军还在睡觉，郭子琼敲门甚是含蓄。敲了几遍却不见有人应门。郭子琼左右一看，轻轻一跃，泥鳅一般挤了进去。屋里却是空空如也。

此时的宫士诚，一身禁卫军衣衫湿了个透，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盈盈一闪，滴落到一块土黄瓦上。

他的身下，正是灯火通明的凌波殿。

盛康吃了晚饭闲来无事在书房翻一本史书，只觉光线一闪，登时扔了手里的书，一阵风似追出去。

坐在门口打盹的宫女给贴在耳边嗖嗖而过的风惊醒，猛地抬头却又没发现什么异常。百无聊赖的，又低下头打盹。

盛康脚下生风，跟着前面黑影追了百十步，两人间距离竟半步也没拉近。盛康眉头一皱，已不由得顺手摸到袖中那坚硬锐利的暗器上。顿时周身戾气大起，扬了黑发。

前面的人似是感觉到盛康的杀气，竟然停下了脚步。盛康也不靠前，盯着夜色中模糊的身影，计算着如何一招就废了他。

宫士诚仰脸一笑：“太子殿下，可是要杀我？”

盛康看清是谁，指尖一颤，迟疑的弹了一下飞刀壁。“叮”的一声，似是还有余音颤抖。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寂静的夜里让两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意思再明确不过：不靠圣旨，我一样能杀了你，就在这里，就在此刻。

宫士诚无奈道：“我迷路了……”双手一摊，全身上下并无利器，连禁卫军的佩刀都不曾带。

盛康斟酌一会儿，“这个时辰，你来我凌波殿做什么？”

“误打误撞就来了。”

盛康这次彻底皱紧了眉，“你见了我，怎么不跪？”

宫士诚这才款款跪下，单膝磕了地，一手负腰后，一手摁在青石板上，却是扬着头。一双深不见底漆黑莹亮的眸子紧盯着盛康。

一弯镰月下，宫士诚颈前略显粗糙却弧度完美的曲线显现的淋漓尽致。

盛康捏着飞刀的手指来回细捻，摩挲良久，方道：“往北那条路，直着走。”言罢拂袖而去。

宫士诚这才站起来，摸了一把额头上早就冰凉的汗水。

天色微亮，宫士诚被一阵捶门声吵醒，套上单衣，穿了靴子方才打开门。陈多才一捶险些砸到他脸上。

“过来过来……”陈多才唤狗一般，手还不停朝着自己脸上招呼。

宫士诚咬咬牙，忍住一拳打歪他鼻子的想法，跟着陈多才出了门。见郭子琼早就等在一边，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多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指着郭子琼鼻子道：“你，白雀殿。”转而指向宫士诚，“你……”从纸后面抬起眼，细细看了看宫士诚英俊得菱角分明的脸，方才说出后半句，“凌波殿。”

郭子琼想了想，道：“白雀殿？不是囚了三皇子的地方？”

陈多才笑得七分风骚三分还是风骚，“如何？”

郭子琼摇头，“不如何。”

陈多才转向宫士诚，“你们两个，今日起便编入禁卫军守卫队里，官职正六品。好好听我的话，你们都是前途无量的人。”

郭子琼皱皱眉，宫士诚已经有了杀了陈多才的想法。

盛康从德仪殿回来就发现禁卫军的面孔好像换了。上去问道：“你们换人了？”

见盛康来问，这禁卫军眼睑一垂，“是陈总管让我来的。”说话这人，比盛康高了半头，两脚略分，一身剪裁得当的布衫被束腰颓然收紧，显出腰上细却健壮的曲线，腰间配着禁卫军长刀，一手倒握着刀柄，咧嘴一笑，却是昨夜像狗一样被盛康狂追的宫士诚。

盛康一双剑眉挑了挑，与宫士诚目光交汇的一刻，手又不由得摸到了袖内。

宫士诚虽不懂暗器，但也知道，这么近的距离，出手只有盛康吃亏的份。看这太子身形瘦弱，力气定是大不到哪里去，近战，不用拔刀，三招之内就能降他。

盛康想必也想到了这里，后退了三步，把小顺子吓得不轻。他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落荒而逃。正待发愣时，却听盛康道：“来人……”甚至不用看宫士诚的腰牌，“这禁卫军以下犯上，杖刑，二十。”言毕，挑衅的看向宫士诚。

打得过我又如何，我根本不用出手。

到了晚上，郭子琼回到禁卫军的住处，先奔着宫士诚的房间来。门虚掩着，郭子琼推门进去，就见宫士诚趴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脸朝着门口，神态静谧。

郭子琼愣了一愣，还在值班的时候就听说宫士诚得罪了太子，被用了杖刑。这般推门大手大脚都没听见，不由说道：“难道死了？”

“你才死了。”宫士诚仍然闭着眼，幽幽吐出这句。

郭子琼这才放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到床边掀开薄被一看，腰间到大腿都有伤，但是不深，只是皮毛。

郭子琼纳闷道：“杖刑原来不过如此嘛。”

宫士诚这才睁开眼，道：“我虽受了伤，还是打得过你的。”说完，瞪了郭子琼半晌，才又闭上。

郭子琼朗声一笑，“我从御膳房要了些吃的给你，你还没吃过吧。”

“不吃。”

郭子琼不以为意，坐在桌边打开黄色的纸包，几块做得极为精细的糕点和一只烤鸭。他撕了一根腿啃起来。

直到郭子琼吃完了半只烤鸭，两人都再无话。

郭子琼吃完，擦了擦手，喝了碗茶，站起来道：“行啦，赶紧起来吃罢，我去睡了。”

宫士诚受伤，陈多才倒也不问，只等过了几天，身上好了，这才道：“还是凌波殿。”凑到宫士诚眼前，“你最好给我收敛点，不然砸了我的饭碗，我先砍了你。”

宫士诚扎上腰带，拎起佩刀，看也不看陈多才一眼，出了门。

陈多才被咸鱼一样晾着，竟不生气，看着宫士诚山一样坚硬的背影，小声嘟囔道：“太子果然没看错人。”

第5章

这个时间还是早朝，凌波殿的主子自然是在仁帝身边跪着。

宫士诚一队六人到了凌波殿，将晚上轮值的人换下来。除了宫士诚被安排在殿门口巡值，其余五人都是在殿里。

宫里人都知道盛康太子好静，平时也鲜有什么访客，凌波殿门可罗雀说的并不夸张。宫士诚左右看看，撩起禁卫军布衫下摆塞进腰带，把佩刀解下来丢在草里。轻轻一跃，纵身跳上了屋顶。

德仪殿跟凌波殿相隔并不近。宫士诚跑得满身大汗，背后布衫又湿透了。远远就听到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宫士诚在地上划拉了一把，跳上德仪殿外的杨树。远远看去，德仪殿檐下挂了十几个鸟笼，一个精瘦的老头正捋着胡子在喂。

宫士诚手里一把小石子，揉在指尖，“叭叭”几声过后，高览甚至都没看清是什么飞过来，德仪殿却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杨树上还有苟延残喘的蝉鸣。

高览气得哆嗦着嘴唇，忍了半晌方憋出来一句：“反了反了……都反了……”

宫士诚见太傅并未仰面倒地嘴角抽搐之类的，安心从杨树上跳下来，朝着凌波殿飞奔回去。

盛康一下了早朝就看到小顺子挤眉弄眼的贱样，冷着脸问：“什么事？”

“殿下，太傅的雀儿今早上都被打死了。”

盛康脸色并未好转，问道：“谁干的？”

小顺子幸灾乐祸道：“不知道……太傅气坏了，嘿嘿……”

盛康没有什么表情，“也好，清净。”

遂也不多说什么，到了凤栖宫。

华皇后尚在梳妆，手里捻着一把白玉长攒斟酌良久。身边跪着宫女举着一个首饰盒过了头，累得颤抖不已。

盛康一进门，华皇后喜出望外，“盛康，你来看看……”伸出手里的簪子过去。

盛康接在手里，“这是祁国的白玉吧？”

华皇后嗔道：“让你看那花纹。”

“百鸟朝凤？”抬起眼看向华皇后。这簪子刻得很有水准，簪头的鸟儿根根羽毛都清晰可辨，半指长的簪子，竟然能刻得出百鸟朝凤。“是个好东西……”盛康将簪子交回华皇后手里，就是不问关键的那半句。

皇后斜一眼盛康，转过身，照着镜子把簪子插在发髻上，一头黑发顿时生辉。皇后左左右右看了看，方道：“是柳大人遣他小女儿送来的。”

盛康在旁边的座塌上坐下来，手里一盏茶，喝得四平八稳，就是不应声。

皇后从镜里瞥一眼盛康，无奈道：“本宫是想给你配个太子妃。”

盛康看着茶碗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心里顿时烦扰一片，“你整日没事做是不是？”

“你这是跟谁说话呢？”皇后从矮凳上站起来，一头的珠花乱颤。见盛康还是冷着脸，坐到他身边道：“你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找个人陪陪你。柳大人是文渊阁大学士，他女儿人也长得俊俏，话也说得服帖，琴棋书画都不错，她若是成了太子妃，那个老不死自然会听命于你。”

盛康放下茶盏，看着皇后，“比你还美？”

华皇后心花怒放，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莫嘲笑我了，我老了，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不是。”

“柳晋早就看年齐不顺眼，那一箭受的可是一本万利，说起来，倒也帮了我们一个忙。”

见盛康松了口，皇后道：“她女儿叫做柳无涯的。”

盛康冷笑道：“怎生起了个娼妓的名字。”

皇后大惊，左右看看，喝道：“盛康！”

盛康不以为意，“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有没有告诉她？当这太子妃可是比尼姑还要苦。”

皇后一时不明白盛康的意思，只当是他还不尝人事，不知道女人的奥妙所在，道：“我也跟皇上提了，过几日皇上就配这门婚。”

盛康重新拿起茶，“那就依你的意思吧。”

皇后眼神一转，温柔笑着，一手按在盛康的手上，“你……也没看上哪家女孩子的？要是不满意，尽管跟我说出来，我再去跟皇上说。”

盛康抬起眼，“我看跪着那宫女不错。”下巴一抬，是矮凳那里忘了唤她起来的宫女。

这小宫女见盛康看过来，登时吓得魂不附体，手里首饰盒险些端不住，筛糠般抖起来。

见这光景，盛康也弯嘴笑了。在皇后眼里，果然一番打情骂俏。

“你若真喜欢，今日我就给你送到凌波殿去。”

盛康端起的茶又放下，却不再提这茬儿，“母亲可是用了早膳了？”

皇后一拍大腿，“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说话了……来人，传早膳吧。”说着话，朝那举着首饰盒的小宫女看了两眼，心里想，且跪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