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们一个个苦着脸去撬,来回刨土,搬运,总算是掀开了顶层的石板。
沈文苍道:“你们回去吧。”
然后兀自走下台阶进了墓室。
长明灯亮着微弱的光,其中的耳室里有一面墙刻着生平与立下的功勋,又放了些器皿,尽头是摆放棺椁的地方。
棺椁上刻着条腾龙,沈文苍看了一会,俯身打开棺盖。
手控制不了地颤了一下,龙袍裹着的白骨松松散散,自脖颈处断开,头盖骨偏离了方向,空洞的眼窝让人胆寒。
这棺本是二人的,但只放了一具尸骨,尸骨睡在中央,右手边放着一套叠得很整齐的太子服,是秦森那时穿过的。
沈文苍很庆幸尸骨已经腐烂,可以不用再面对千年前的那个自己。
墓室里的石板是青灰色的,长明灯发出一种暖黄色的光芒,他坐在掀开的棺椁上,闻着浓郁的灯油味儿,久久出神。
听着外面渐起的喧哗,沈文苍知道大概是天快亮了,走到出口处费力拉上了石板,彻底与世隔绝。
战场上的局面越发紧张,两方几番交战不分胜负。
陆舜正要派小鬼去送信给秦森,就见他已经掀开布帘进来了。
秦森道:“情况如何?”
陆舜道:“不乐观,两方实力相当,敌方每每受挫之时就发令退兵,像是没有决战之意。”
秦森点头道:“我这几日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你决断处理就好,无需问我。”
陆舜蹙眉道:“要去哪儿?”
秦森转身出去,声音很轻:“寻人。”
沈文苍坐在棺材边上,想从前的事,想了很久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有念诵的声音,因为隔着石板并不清晰。
他走到上去的台阶上仔细听,大约是驱鬼的,摇着串铃好不烦躁。
要说这道士还是有几分功力的,念着念着沈文苍就觉得有些脱力,头很晕,连忙走开,回到棺材边坐着缓。
这声音一直持续到傍晚方才散了,沈文苍觉着自己好像飘了起来一样,睁开眼却还是对着毫无生机的墙壁。
想站起来,一不小心向后跌去,跌进了棺材,几声脆响。
头磕在棺材边上,整个人都斜着跌了进去,又狼狈地爬了出来,再往棺材里一看,那副尸骨几乎全碎了,眼窝处还被按了个窟窿。
正懊恼之时,听见那方的石板被敲响了。
沈文苍有种无处藏身的感觉,心情复杂地走到附近问:“谁?”
声音透过石板传了过来,有点闷:“是我。”
沈文苍听得很清楚,是秦森。
无数想法霎时涌了出来,开还是不开?开了要怎么面对?不开又怎样,就这么僵持着?
纠结间,已经踏上高一点的台阶,推开了顶头的石板。
秦森把沈文苍拉了上来。
沈文苍看秦森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唇色很淡,紧抿着,就问道:“不舒服?”
秦森笑笑:“白日里被那道士念得头疼。”
沈文苍勉强调侃道:“你早就来了?不对啊,你不是成魔了么,怎还怕一个驱鬼的咒?”
秦森不说话了,沈文苍本就没指望他回答,也不起疑。
他故作轻松道:“仗打完了么,你是,逃出来的?”
秦森站起身道:“这杖怕是打不下去,天界没有决战之心,要拖着时间,但时间越久,陆家将士的士气便低一分,照此下去不是办法。”
沈文苍道:“那要如何?”
秦森的目光落在被掘开的墓上,缓缓道:“去地底祭台。”
第五十四章:祭品
秦森一路上很少说话,沈文苍也觉得两人走到这一步,已是没了法子,只能静默地跟在他身后。
先去了地牢,老鬼们因为上次见到沈文苍把那铁老头放出去,知道他是有本事的,沉寂了许久对出去已经不抱希望的心又活跃起来,望着这两人从两边的牢笼走过,蠢蠢欲动。
地牢里,两边尽是紧挨着的牢笼,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而走着走着就发现是有变化的,开始牢笼是钉在石地石壁上,而后来,牢笼渐渐像是悬空了一般,笼子之外是一片虚无的黑暗,触不到尽头,隐约能从这黑暗中分辨出一抹诡异的暗红亮光。
地牢的尽头是一棵树,树根从脚下很低的地方延伸上来,盘根交错,枝桠像四周扭曲地伸展。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沈文苍的双眼平视的方向是一个青铜的鸟巢,他们像是站在高空,触不到地面。
离那树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自后背爬了上来,走得近了,才看到,那树上,停着一只鹰。
鹰呈休息的姿势停在一个枝桠上,闭着眼睛。
沈文苍发现这鹰是青铜的,和鬼玺的颜色一样。
秦森走到那鹰面前去,沈文苍自然地停住,看他抬起右手,掌心幻化出鬼玺,悬空浮着。
鬼玺被放在青铜坐的鸟巢里,慢慢下陷,消失。
只是一瞬间的眩晕,他们已经站在一个漆黑的走道里。
漆黑,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未知的恐惧总是让人感到心慌。
之所以知道是走道,因为空间的局限会让人有种紧张感,而现在这种感觉如影随形。
沈文苍微微转头,闭上眼睛索性让听觉更加灵敏:“秦森?”
身后透出微微的绿光,沈文苍觉着有些奇怪,记得陆舜向来是用冥火的,而秦森的火光一直是火红的,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用冥火了。
秦森低低地道:“走吧。”
微弱的冥火只能照亮前后不过半米的距离,沈文苍小心地往前走,与来时不同,秦森一直走在他后面。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觉得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秦森说:“到了。”
沈文苍环顾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但明显感到宽敞了许多,无意中抬头看向上空,一张僵硬的脸映入眼帘。
霎时屏息,凝神看去,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金像,金有些微微发黑,金像是个男子,头发披散,着繁杂精致的长袍,面容祥和,但却因为太祥和而显得诡异,他单手在鼻尖处竖起,像是佛门中人,却没有剃度,整个金像悬在半空中,正对着沈文苍。
秦森不知什么时候从沈文苍身后走到了一旁,静静地看着那金像。
沈文苍侧首问道:“现在,该如何做?”
秦森没有回答,仍是微仰着头看着。
沈文苍看着他的侧脸,他很专注,至少在沈文苍的印象中,秦森从未以如此虔诚,专注的表情看过任何事物,这样的神情像是个小孩子,天真地相信且盼望着……
沈文苍觉着面前这人的神色,似乎与另一人重合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暗道自己大惊小怪。
秦森忽然侧首看着沈文苍,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沈文苍心里一空,又若无其事地坦然对上秦森的眼神,微微笑了笑。
秦森转过头去,像是想开口说什么提了口气又没有说出口。
沈文苍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微一犹豫开口问道:“怎么了?”
秦森没有回答,静了很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几千年之前,神界的那场大战?”
沈文苍笑了笑:“你给我讲过,我记得。”
那边又顿了顿,才继续道:“诸神之间因为派别关系,各自的利益受到了影响,又加上受了挑拨,几个神之间的战争逐渐牵连到了所有,他们自相残杀,不留情面。
当时的地牢之主,也不例外。
本来几个主神是分别掌管着六界的,这六位很少来往,性格也各不相同。
地牢的这位又是极为冷淡的性子,直到鬼界有其他神攻了进来,才率领少数的鬼兵抵抗。
小小的鬼兵根本无法与神相拼,无奈之下,他把地牢囚禁的千年的魂魄放了出去,这才护得一方周全。
但这一放也是有代价的,地牢之主须得以两魂五魄来祭,才能换得这牢笼打开。
最终神界毁灭,这位神也重伤休养了近千年,天地之间,仅存这一位神灵。”
沈文苍安静地听完,问道:“必须以生魂来祭才行么,我之前用血加上鬼玺也可以放那铁老头出来。”
秦森说:“你用的那法子实际上是等于替神宽恕了那鬼的罪孽,且那鬼进来时间不长,才能够成功。”
沈文苍慢慢点了点头,问:“然后呢?”
秦森仍然没有看沈文苍,沈文苍只能看到隐没在他披散的黑发下,立领上的金边龙纹,声音传来出来:“现下,唯一的神已经灭亡,若想再放地牢里的万鬼出去作战,只能以帝王之魂充当祭品。”
“如今的形势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么?”
“是。”
【2】
死寂,过了很久。
沈文苍才微微歪头,确认道:“你是说,要我来完成这个仪式么?”
秦森没有回答,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沈文苍觉得脑袋有点乱,努力压下翻腾的思绪,静了静。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从无法改变的局面中摆脱出来的微弱的欣喜,还有什么,想想都觉得矫情。
两人相离不过一米的距离,各自站着。
沈文苍说:“能让我抱下么?”
秦森微不可查地点头。
沈文苍走过去伸出双臂抱住,两人差不多高,他将自己的侧脸贴上秦森的,蹭了蹭。
秦森能够感觉到沈文苍的呼吸在发颤。
沈文苍睁着眼睛,要吻过去的时候,注意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尴尬,动作顿了顿,继续下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对方一直处于有些逃避的状态,沈文苍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会不会被推开,一边抱紧了吻上去。
四周很静,静到沈文苍都有些尴尬的时候,他终于退开,却没松开双臂,又仔细看了看,倾身轻吻了一下。
秦森闭了下双眼,复而把目光移向别处。
沈文苍道:“怎么做?”
秦森安静地把沈文苍的右手拿过来,牵他到这个石洞的边缘,在沈文苍的中指指腹上轻划一下,血缓缓滴落。
霎时,竟然有火光亮了起来。
沈文苍接着火光看清这是一个拱形的石洞,以那金像为中心,两边是木制的围栏,围栏下是幽深的河水,河水的颜色很深,接近于黑色,此时缓缓燃烧起来,犹如岩浆一般,河水翻滚,火光摇曳。
金像的正下方,是一个棺椁。
说是棺椁也不全然,这个棺的棺盖是打开的,周身青铜。
沈文苍躺下去的时候有点抵触,就像是摸进一个漆黑的箱子,不知道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青铜棺的内壁很凉,沈文苍躺进去的时候视线就变得狭窄了,只能看到头顶的金像,自脊背窜上的凉意很不舒服,他微抬着脖颈,不想完全躺下去。
秦森俯身在边上,握着沈文苍的左手,因为棺材比较高,所以手腕弯曲地搁在边沿有点痛,但沈文苍还是想拉着不放。
渐渐感到周身的皮肤有些针扎的痛楚,沈文苍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前就有些模糊了,他努力看着秦森,突然感觉这场景有些熟悉。
俯身在青铜棺木旁的那人,面容渐渐露出一丝悲戚,他低低地叫道:“父亲,对不起……”
不知道沈文苍有没有听到,他因为剧烈的痛楚下意识地挣扎,挣开了被握着的手。
秦森转身离开。
祭魂之痛,无人能描述,因为早年尝试过的地牢之主已经长眠于地下。
沈文苍在碎骨的疼痛中模糊地想,他怎么忘了问,当了这祭品后,可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他想,那时在皇宫里,祭品不都是供奉过后还是原封不动的么。
他又断断续续地想,不太对,那些祭品在供奉之前都是被宰杀了的……
狭小的青铜棺木里,白色的身影渐渐被淡淡的血色浸透,他侧躺着蜷缩起来,头上的玉冠碰在内壁上,清脆地一声就碎了。
黑金王袍拖在地上,一直顺着漆黑的走道回到地牢,脚步开始打晃。
原本停在枝桠上休憩的鹰已然睁开了眼睛,双翅“唰”地展开,在空中盘旋一圈,发出几声吟啸冲了出去。
数座牢笼前的锁同时断裂,老鬼们的眼中露出渴望的光芒,从角落里慢慢站了起来。
陆舜与秦小柏赶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副景象,他们不敢太多停留,往地牢里冲。
然后蓦地停住。
黑金王袍周围燃着烈火,秦森背对着他们静立着,身体里渐渐挣脱出来一个半透明的魂魄,那魂魄脱力倒在地上。
秦森猛地锁紧那魂魄的喉咙,将他撞在牢笼上,五指收紧,恨声道:“沈玉,我真低估了你!”
沈玉此时已呈半透明状态,身着囚服,被捏紧了脖子也不发一言。
秦森用力到五指关节泛白:“你怎么忍心?!他是你父亲!”
沈玉听到这话勉强正过头来,冷笑地嘶声道:“别再这假惺惺?!你又答应过我什么,你做到了了么!我所做的,不也是你想的?碎了那玉像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今天的结果!”
秦小柏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问道:“哥,到底怎么了!文苍哥呢!”
沈玉偏过头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秦森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
陆舜早年在这地牢待了许久,对祭祀一事也有所了解,看到这一幕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好再劝说。
沈玉突然脱力倒在地上,靠着铁栏抱膝坐下。
陆舜低声道:“怎么了?”
沈玉没回答,秦森忽然猛地朝青铜树踹了一脚。
大地震动了一下。
秦森发了疯地死命踹过去,陆舜拦住他:“别发疯!”
秦森的声音完全哑了:“他在里面。”
陆舜神色复杂,知道他此时的痛苦,怎么劝也是没用。
秦森又踹了几下,猛地扶住树干,一手遮眼道:“沈玉说的对,我怎么能狠得下心?!”
秦小柏过来,低声朝陆舜道:“到底怎么了?”
陆舜朝他摇了摇头。
秦森见秦小柏过来,也不再发疯,遮眼靠在树上,手止不住地发颤。
秦小柏与陆舜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
此时外面有传出几声鹰啸,秦森闭了闭眼,拿过鬼玺交给陆舜,声音很低,哑得不成样子:“拜托。”
陆舜接过鬼玺,略一犹豫道:“我知道此时进去的方法,可能有用,但你就算进去也不能阻止仪式的完成,只能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你还要进去么?”
秦森终于重新回到那个走道,与来时不同,因为石洞里的火光已经燃了起来,他能清晰地看到青铜的棺椁。
沈文苍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了,胸口剧烈灼烧的痛楚,他以蜷缩的姿态不断撕心裂肺咳着,长发没有玉冠的束缚散了下来,浸在血水里贴在侧脸上。
秦森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坐在棺壁上,沈文苍勉强抬眼,却因为血水进了眼睛,有些睁不开,咳着道:“怎么……回来了?”
秦森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沈文苍已经力竭,说出来的全是气音,只能靠着唇形判断。
沈文苍没听到回答,在剧痛中只能模糊地判断,勉强调侃道:“真是,咳,自作孽,没想到……你这么恨我,我这么说,是不是……很欠揍,你要是不恨我,才怪了……。”
秦森已经说不出话,如鲠在喉,慢慢地哑着嗓子道:“我不恨你。”
沈文苍只当这答案不可信,回道:“不恨我?那……那干嘛弄这么一出,……说真的,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法子,你就是,咳咳,报复我而已……”
“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