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痛苦不堪,只是当年举杯共饮的豪情,营帐前的豪言壮语,临行前震耳欲聋的誓言在脑海里回转,说来可笑,他陆舜活了二十七年,却死了一千多年,二十七年的事像一本厚重的书,被他在地牢里来来回回地翻,翻到书页泛黄,变脆,却不乏味,不疲倦,地牢里的鬼叽叽喳喳,他们谈自己的家人,女人,开始对生前做的事嗤之以鼻,变得沧桑,沉寂。
每天在回忆中睡去,在回忆中醒来。
他还曾经发誓为二十万陆家军的儿郎们报仇雪恨,却在时间的消磨中变得迷茫,既然还有轮回,死亡又有何种意义?
隐约又听到那只黄毛狗不甘心的吠叫。
他走到门边,把没吃的晚饭摆在门口,吹了声口哨,那狗警惕地吠了几声,尖尖的耳朵竖起,发出低吼,他一挑眉,反身回到屋里,关上木门,过了片刻,门外传来狼吞虎咽的声音。
秦小柏极度鄙视这种狗的吃法,无奈实在饿得太惨,顾不得吃相,埋头在青瓷盘中吭哧吭哧。
屋内又陷入寂静,看着远处升起的烟雾,陆舜蹙眉,这是,着火了?
翌日,沈文苍被鞭炮声轰醒,他迷蒙地坐起来,靠着床头缓过一阵瞌睡,纠结起来,他两条腿现下都动不了,有什么动作都得靠其他人帮衬着,犹豫片刻,他敲了敲床边,轻声叫道:“秦森兄?”
出乎意料的是,门很快被推开,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端着热水给他洗漱,擦完脸,感觉算是彻底清醒了,他问道:“秦森兄现在在何处?”
小姑娘一愣,反应过来,本分地答:“帝座有事外出,吩咐奴婢伺候沈公子。”
沈文苍敛眉不语,秦森这是真生气了?还是巧合?
他道一个婢女也不会知道太多,便随意闲聊起来:“今天可是有什么喜事?”
婢女答:“今天是鬼节。”
“鬼节?”
“鬼节便是鬼节,你管这么多做甚?”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沈文苍皱眉朝发声处看,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夹带着冷风走了进来。
这少年看上去约莫十三四岁,一身月白长袍。
他收起疑惑,微笑问道:“阁下是?”
少年撩袍坐在木桌旁,呲牙道:“秦楚喻柏。”
这时婢女收拾好东西,叫了声“小少爷。”,款款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沈文苍露出会意的笑:“原来是秦小少爷,失敬。”
秦小柏默默翻白眼,失敬个毛啊失敬,你一副小爷是秦森儿子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喂。
不过他也懒得解释,自己倒了杯茶猛喝一口道:“秦森叫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文苍双手撑着床沿点头。
秦小柏又猛灌一口凉茶,起身道:“走吧。”
“呃”沈文苍忍不住开口。
“啊,我忘了,你殉情把腿摔断了是吧。”秦小柏回头,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沈文苍知道秦小柏是有意戏弄,也不恼,微微一笑道:“麻烦了,秦小少爷。”说完一指放在墙边的轮椅。
折腾一番,终于把沈文苍弄到了轮椅上。忽略其中沈文苍故意勾住秦小柏脖子,秦小柏被吓得把一口小白牙磕在床上,沈文苍也因此狠狠地被撞了腰等等就不提了,总之是到了门口。
街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一副鞭炮,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
自秦小柏和沈文苍所过之处,众鬼纷纷躲开。
鬼节,之所以叫鬼节,是鬼的日子。
令沈文苍感到诡异的是,除了鞭炮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人影稀疏,偶尔看到一两只鬼,均是面无表情,幽幽走过。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冷风袭来,带起一地枯叶,沈文苍抬手夹住一片叶子,不禁偏头问道:“在府里听得热闹,怎么现下是这副光景?”
秦小柏道:“你当鬼城是什么地方?”
他推着沈文苍慢慢走着,一边用清亮的嗓音平缓地叙述着:
鬼城本就是怨念极深的鬼魂的聚集地,他们来到鬼城,有三年的停留期限,每年的这个日子之前,已经停留三年的魂魄若不轮回,便要做永远的孤魂野鬼。
沈文苍的神情渐渐归于平静,沉默下来,永远的孤魂野鬼?生生世世只能于人世流离,他垂眸道:“留下来的,定都是情深之人。”
“是么?”秦小柏冷笑一声,停了下来“你看那间屋子。”
沈文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所茶舍,简陋的茅草屋子,里面空无一人。
“每过几十年,便会有个年轻男人住进来,他本是情种,七生七世都是为了儿女情长不愿轮回,但每每三年一过,大限将至,一个想不开就烧了自己去孟婆那儿报道了。”秦小柏道。
沈文苍颇为感慨,也不好评说,只坐在轮椅里静静地看着那间茅屋。
秦小柏推着轮椅一路走走停停,买了些爆竹,买了些桂花糕,最后进了一个小店捧着几个小小的瓷瓶走出来,统统扔在沈文苍怀里。
沈文苍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抱紧,隐约闻到一丝桂花的香气,和甜甜的味道。
第四章:深渊下的嘶吼
天色微沉,透出深沉的橘色,越往南走,颜色便越深一分,冶艳而深沉。一袭黑色身影正往南边行进,他左手提着一把古朴长剑,面无表情。
天边隐隐有沉闷的雷声传来,云中透出几道激烈的亮蓝色,再往前走,是一排铁栏,密布的铁网,铁丝被烧得滚烫发红。
秦森走到铁网边,下面是万丈深渊,烈焰翻滚,嘶吼声不绝于耳,人影密集,他们青筋暴起,面色泛青,双手握拳狂躁的叫喊着。
他把剑换到右手,抬手,横空划下,铁栏断裂,下面人头涌动,缓慢地增高,渐渐攀了上来。
泛青的手扭断铁栏一手撑地翻起,那鬼身着破甲,披头散发,缓缓对着秦森抬起头,那张脸颜色惨白,透着青灰,声音极度嘶哑道:“你来了。”
秦森抬起剑横举到眼前,淡淡道:“来吧。”
那鬼自喉咙里发出低低而古怪的笑声,手腕轻轻扭了几下,发出骨骼的清响,掌心出现一把长矛,他将长矛狠狠撞在地上,后退几步,猛地冲了上来。
雷声炸起,轰隆声中,两道身影上下翻飞,与闪电几近交融。深渊下传来整齐而类似于招魂般的喝彩,声音在地心回荡,如入噩梦。
两道身影终于撞在一起,刺耳的兵器碰撞声,什么东西渐渐崩裂的声音,两人同时飞速后退,险险停稳。
秦森束着的发已散了,披散下来,遮住了侧脸,他唇角一勾,有些微喘道:“承让。”
那鬼破烂的大红披风飘荡,他转身向深渊走去,背影壮烈萧瑟,他道:“秦森,来年再战,你一日不败,我军一日不休!”
黑云渐渐消散,四周归于平静,唯余一道身影靠在石壁上,许久垂眸,松一口气。
阴沉的天没过几个时辰便有些昏黑了,沈文苍对着油灯发呆。
嘎吱的推门声传来,油灯的灯芒随之晃了一下,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森一袭黑袍立于门口,一头青丝没有像平时一样挽起,而是披散下来,面容冷峻,右手提着一把古朴长剑。
原本有些温馨的气氛被打破,沈文苍感到周身的温度降了下来,他不由地轻声叫道:“秦森兄。”
秦森道:“小柏在花园里摆了宴席,你先去吧,我去换身衣服。”说完利落转身,黑色身影转为窗外的影子,黑影移动,然后消失不见。
不到片刻,就有婢女来推沈文苍到了花园。
花园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圆桌,上面陈着几盘凉菜和桂花糕。周围放了几把椅子,却没有人在,沈文苍朝四周看了看,不远处一个少年正站在椅子上踮着脚往树上挂着什么。
沈文苍摇着轮椅过去,拽了拽少年的袍角。
秦小柏伸长了脖子,好容易打了个结,眼角就瞥见一张熟悉的脸,他下意识地一颤,后退一步,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好不狼狈。
沈文苍刚要去扶,秦小柏就一手按着脚踝跳开:“别,你别过来,我自己走。”
说完着急地按了几下脚踝,躬着背,单脚跳走了。
沈文苍有些不知所以,回头看到圆桌旁边已经坐下一人。
秦小柏一边嘟哝着逃了出来,懊恼地想:搞什么搞,心理阴影还是没办法啊,没做好准备的时候见到沈文苍就好像突然回到那天被棍子敲在背上一样地痛。
刚腹诽完,感觉脚下一空,跌到地上痛呼一声,已然变成了尖利的狗叫声。
于是花园外的走廊上就出现了一只炸毛的杂种犬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朝前跑。
秦森换好衣服走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走过去把那狗提起来,皱眉道:“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黄毛狗恹恹地叫了一声,用爪子挠了下脸。
秦小柏心声:别提了~
花园里很安静,两个婢女分别伺候着这一人一鬼擦了手,摆好碗筷一一退下。
脚步声渐起,本来挂成一排尚未点亮的灯笼纷纷亮起,随着傍晚的微风轻晃。
四张木椅,秦森把黄毛狗扔在了空余的木椅上。
沈文苍道:“小柏人呢?不来了么?”
正努力扒着餐桌的秦小柏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果然
陆舜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秦森道:“他睡了。”
“哦”沈文苍应了一声,餐桌又陷入寂静,两鬼一人安静地吃饭。
秦小柏奋力地挠了挠桌布,然后挫败地大叹一口气,够不到。不料盛着几块酱肉的碟子被推了过来,是陆舜。
陆舜微微偏头看着它,眼神平静如水。
秦小柏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爪子将那盘子往自己面前拨了拨,矜持地张嘴,吃。
陆舜拈起一块桂花糕,若有所思地咬掉一口,淡淡道:“陛下,令弟可是还好?”
秦森抬眼道:“喻柏早已轮回几世,现下也不知在何处。”
陆舜似乎是笑了一下,秦小柏不太确定,因为他正在认真地眼观鼻,鼻观心。
一桌人相对无言,晚餐早早结束,黄毛狗跳下椅子,叼起秦森的袍角就跑,拽着秦森到了一棵树下。
很大的一棵树,叶子枯了一半,掉了一半,黄毛狗三两下跳上树,悉悉索索捣鼓一阵,响起清脆的碰撞声。
几个青釉的小瓶掉了下来,上面系着红绳。
秦森抬手接住,看清之后,愣了愣,继而笑了。
卸下疲惫之后的浅笑,出现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莫名的暖意,沈文苍正被陆舜推着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怔住了。
他见到的秦森,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淡漠而疏离。
而现在秦森周身的气场都温和起来。
沈文苍的神情突然出现了一丝失落,他的所有早已在跳下悬崖的那刻烟消云散。
小小的瓷瓶中带着个木塞,把木塞拿开,瓶中就溢出了甜香,是浓稠的糖浆。
一夜寂静,他们分别在不同的心境中入睡,而或彻夜不眠。
第五章:去处
翌日清晨,院中雾霭深沉,花草之间都弥漫着浓重的雾,什么都看不清晰。
淡黄的一团窝在草丛里睡回笼觉。
陆舜睡得不熟,甚至有些昏沉,昨夜睡梦里反常地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夜色浓重,依稀有几颗不亮的星星挂在高空,还有两日便要到了阵前。全军驻扎在一个苍茫的平原,草被秋风打得干枯,全军休整,此时除了哨兵都陷入了沉睡。
江边两匹白马一前一后悠悠行进。
前面那少年一身月白色长袍,忽的纵马疾驰一阵,回头笑道:“小陆子,跟得上么?”
后面那人仍是不紧不慢,一身青袍,平静的嗓音带着笑意道:“走那么快做甚。”
前面那少年不屑地“切”了一声,一甩马鞭,朝营地奔去。
后面那人看着快要消失的白色一点,轻笑,追了上去。
回到营地,便看到那少年点了篝火,捧着碗汤喝得正欢。篝火上还架着一只金黄的烧鸡。
他栓了马走过去坐在少年身边,少年已扔了汤碗,对着烧鸡眼睛睁得老大,亮晶晶的:“小陆子,看看这烧鸡好了没?”说完就伸手去拿,被烫得一缩手,握着耳垂上呲呲吹气。
他拿起一支木棍翻了翻,道:“差不多了。”
那烧鸡还嘶嘶冒着油,少年就忍不住伸手撕了鸭腿大快朵颐。
烧鸡吃了一半,少年就满手满嘴全是油星儿。
他伸手把那另一半夺过来道:“晚上不要吃这么油腻,喻柏。”
陆舜听见自己轻声喊那少年叫“喻柏”
眼前大殿金碧辉煌,少年被两个御林军押着跪在殿外。
这是哪儿?陆舜问自己,他却答不出来,只是觉得这场面十分熟悉,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殿之内有一清朗的声音朗声说着什么,听不大清楚。
那两个御林军似是领命,又有两个大汉走上前,一手提着手腕粗的木棍。
那木棍被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少年一声闷哼,浑身轻微一颤。
三十,五十,八十,一百,少年的闷哼声渐大,接着又弱了下去,未到一百便歪头昏了过去。颈侧的地面上是喷射状的鲜血。
陆舜怔住,想喊什么却如鲠在喉。
场景一变,到了沙场,血滴飞溅,嘶喊声不绝。
两军交锋,不时有人倒下,本应指挥全军的那少年,却寻不见了。
陆舜记得,那是最后的一场大战,敌方夜半突袭,全军措手不及,狼狈对抗。
陆舜记得,那是他和秦楚喻柏冷战后的两天,原因却记不清楚,只是记得他难得生气,朝那少年负气的背影厉声道:“秦楚喻柏!不要任性,我陆秦两家永不会和解,永远!”
厮杀良久,陆舜已是气力不济,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数张狰狞的面孔搜寻少年的脸庞。
血倏地泼上盔甲,表弟,少时的发小,军中好友,一个个艰难倒下,他绝望地朝天空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冲向敌方。
意识的最后,是少年在远处惊惶失措的面庞。
陆舜惊醒,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怔了一会儿,疲惫地叹口气。
最后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残留在脑海,他觉得有些口渴,扶着床沿坐起来,却看到意想不到的身影。
透过青纱帐,一袭月白色身影正坐在茶桌前捧着茶杯。
他喃喃道“喻柏。”
那道身影忽然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陆舜忽地醒了,高声道:“秦楚喻柏!”说着三两步追上那道身影,扳着那人的肩膀转过头。
是他。
少年面容沉静,眨了眨眼道:“陆舜。”
陆舜思绪有些混乱,他涩声道:“秦楚喻柏,你害死我陆家军二十万条人命,就想这样一走了之么?”
少年道:“陆舜,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害死他们的。”
陆舜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却说不出话了,他当然记得。
“你当然记得!”少年忽的沉下脸“因为你收到截获的信件,是我皇兄写给沈文苍的,信上说要借这次消灭陆家军,打压陆家!”
陆舜的目光变得晦涩难懂,他微微偏头道:“是。”
少年怒极反笑,甩开他的手,喝道:“陆舜!你当真不信他?”
陆舜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片刻后挑眉厉声道:“你是谁?!”
少年的面容变得模糊,继而变成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皱眉看着他。
“秦森。”陆舜眯了下眼,嗓音低哑。
眼前这鬼一袭黑袍龙纹,分明是秦森。
秦森缓缓道:“陆舜,这就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