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越来越沉，心脏像是被谁紧握在手掌里一样剧烈鼓动着。身体狠狠震了一下，苏白瞪大眼睛，看着那人身后疯狂举起砍刀的人，猛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不要……！”

×××

苏家别墅的三楼有一个房间，苏淮安从来不让苏白进去。小孩子都是有好奇心的，苏白从小虽然一直很乖，某天忽然鬼使神差地就推开了那扇门。

苏淮安出差去了，江管家定期出去采购，所以苏白很放心。三楼本来就不许除了他们几个外的其他人上来。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房间的窗帘拉上了一部分，看上去有些暗。苏白打开灯，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转了起来。

墙上有两幅很大很大的照片，几乎快要把那一面墙都占满。其中一幅是一个笑得温和的青年，另一幅是相拥在一起的青年和少女。

苏白歪了歪脑袋，他认得这两个人。少女是他的妈妈，青年是他从没见过的舅舅。苏白记得江管家似乎提过一次，舅舅是得白血病去世的。

只是，为什么没有爸爸的照片呢？

他其实完全不记得妈妈是什么样的了，因为他的妈妈在他不到一岁的时候就不在了。苏白之所以认得他，完全归功于给他那么多妈妈相片的爸爸。

苏白很喜欢爸爸，虽然爸爸总是很忙，但苏白一直知道，爸爸是很爱很爱他的。

他走到那副舅舅和妈妈抱在一起照的相片前仰起脑袋，然后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相框上蹭了蹭。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妈妈一起照的照片呢？

相框忽然松动了一下，“吧嗒”，有什么东西从相框后面掉了下来。

苏白看着地板上的白色信封，心底属于孩子的那点好奇蠢蠢欲动。

他捡起那封信，上面写着“给亲爱的苏白，妈妈”。

苏白忽然就兴奋了，原来他没有什么记忆的妈妈竟然还留了些东西给他。

从信封里拿出那封信，苏白迅速拆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瘫坐在地上，眼泪忽然就毫无预兆的涌了出来。

那年他十二岁，生命在那一年狠狠跟他开了个玩笑。

苏淮安回家后，苏白忽然扑到他身上，红着眼眶小小声叫着“爸爸”。

苏淮安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抱起来，“男孩子不要总哭。”

苏白忽然抱住苏淮安的脖子，铺天盖地的悲伤忽然让他不想离开苏淮安一步。

“太好了，你没事……”凉凉的液体滑进苏淮安的脖颈，苏白咧着嘴，猛地抽泣起来。

“怎么了？”苏淮安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问道。

苏白忽然发现自己忽然长大了，长得几乎和苏淮安一样高，苏淮安正把他抱在怀里。

“我……梦见你浑身都是血……”

其实他是梦到苏淮安不在了。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上面的样子。可能是他下意识地在拒绝那种可能性吧，即使只是一个梦也不可以。

搂着苏淮安脖子的手紧了紧，似乎只有贴的更近才能让他确定苏淮安没事。面前的苏淮安却忽然闷哼了一声。苏白浑身一震，这才察觉到身上薄薄的衬衫，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液体沾湿了。他颤抖着松开苏淮安，慢慢低下头。苏淮安立刻从他身上滑落，倒在了血泊中。

世界在轰鸣生中倏然崩塌。

苏白猛地睁开眼睛，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充盈着液体的眼中波光闪动，眼底却是一片沉寂的虚无。

“总算醒了。”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林柯那张几乎憔悴的让人认不出来的脸出现在苏白眼中。

鼻子一酸，眼泪就顺着脸颊汇聚成一线，滴答滴答掉在枕头上。

尝试着动了动嘴唇，苏白刚想说什么，林柯就先说出了他此刻最关心的事情，“苏淮安没事。”

像是要确认是真是假，即使眼中早已经看不清什么，苏白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柯。林柯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会儿，才说道，“他确实是受了伤，”注意到苏白猛然攥紧到发白的手指，林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孩子，最后只能干涩地说吃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手术之后已经没事了。”

闭上眼睛，苏白忽然把被子蒙到头上，狠狠蜷缩成一团，像涸泽中的鱼一样，张着嘴在黑暗中哑声嘶鸣起来。

他不该跟苏淮安任性；

不该觉得自己委屈；

不该不听苏淮安的话；

不该一个人跑出来；

不该让苏淮安担心；

他不该故意气苏淮安；

不该那么晚还不回家；

他不该让苏淮安找到他；

他不该……他不该成为现在的苏白……

狠狠咬住被子，把几乎控制不住的呜咽全数咽回肚子里。

早在看到苏淮安的瞬间，他就已经被席卷而来的自责吞没了。

苏淮安还活着。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狂喜和满腹几乎快要把他灵魂都撕扯破碎的自责，让苏白心中的坚冰，轰然崩塌。

如果我们两个人当中非要有一个人死去，我希望，你能一直快乐地活着。

part 57

在苏白的强烈要求下，他被转移到了苏淮安的病房。

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力气，苏白也没力气计较那么多，只是看着苏淮安安静的睡脸出神。

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苏淮安的脸色很是苍白，呼吸微弱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

两人的床挨在一起，苏白费力地往苏淮安那边动了动，然后把苏淮安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捧在手里，贴在耳边听着有节奏跳动着的脉搏，总算才

安下心来。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苏淮安曾经的隐瞒，还是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在那个幽暗的几乎看不清人的地方，苏淮安向他冲来的时候，他就不想再去计较那些了。

生命其实很脆弱，就像他曾经只是在睡梦中就无知无觉地成为了苏白，就像只是一场车祸就不知道消逝到哪里去了的苏白，就像满身沾满鲜血的苏淮安。时刻都会发生的意外让人猝不及防，所以他不能总是再想着曾经的种种，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因为过去而埋葬未来，实在不太划算。

蹭了蹭苏淮安略显冰凉的手掌，苏白缩在苏淮安身边，闭上眼睛。

身体什么时候开始抽搐的苏白并不清楚，那种感觉并不像身体外部受到伤害时带来的疼痛，反而如同跗骨之蛆一样啃噬着身体内部，从骨头里泛着让人战栗的阴寒和让人疯狂的痛苦。

喉咙里干痒得像是离开水的鱼，双手扣住喉咙，苏白睁开眼，看到苏淮安的睡脸时愣了一下，然后才猛地翻了个身，离苏淮安远点。他不想让苏淮安一醒来就看到他这副样子。

“苏白，再忍忍。”身体忽然被人按住，林柯略显急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白疑惑地看过去，“我怎么了？”

林柯拿着针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然后忽然咬了咬牙，按住苏白的手腕，冰凉的针头就贴了上来。

“乖，我们先打针，这药主要是让你的精神放松、镇定情绪用的，马上就好了。”

苏白艰难地点了下头，身体里的痛苦几乎让人眩晕，他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不会因此发狂，而林柯带来的药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药剂推入身体时那种凉入骨髓的感觉忽然让苏白想起了之前被绑架时，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他迟疑地看向林柯，“……之前他们在那里给我注射了什么？”

林柯收拾好东西，摸了摸他的脑袋，“没什么，别想太多，相信我，你很快就会好的。”

眼皮有点沉，苏白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苏淮安，不再理会林柯，爬到苏淮安旁边继续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而且难得的什么梦都没有做。苏白醒来时，感觉有人正摸着他的脑袋。慢慢眯起眼睛，顺着正在自己头上轻抚的手指看上去，是苏淮安。苏淮安像是累极了，虽然已经醒了过来，却依旧闭着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让他看上去有些脆弱。

“苏爹。”仰着头轻轻叫了一声，苏白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苏淮安。

听到苏白的声音，苏淮安的手顿了一下。苏白把那只想要离开的手拉到脸上蹭了蹭，他需要苏淮安的体温来提醒自己这个人还在。

紧闭着的双眼缓缓张开，苏淮安温润的黑眼睛安静地落在苏白脸上，里面没有责备没有失望，只有像水一般的温柔笑意。

苏白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眼睛又开始发热。

撑起身体爬到苏淮安肩膀旁，苏白又小小声叫了句“苏爹。”

苏淮安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不禁更浓了几分。出声似乎有些费力，苏淮安的声音很低很轻，如果不是离他太近，苏白几乎听不到：“……肯叫苏爹了？”

苏白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就伸手一把抱住苏淮安的肩膀，低声喟叹，“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让你担心了。”苏淮安的声音近乎耳语。

苏白的心却猛地攥在了一起，他突然坐起身，明知道苏淮安的伤很严重，却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是，我是担心，看到你的时候我差点要崩溃了！苏爹，以前的事我们都不再提了，但是你以后一定一定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就算我死在你面前也绝对不可以！”

这次的事情真的让他吓到了，本来就惜命的他真怀疑自己以后的人生会不会变得草木皆兵。只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苏淮安受到任何伤害，他早该明白的，无论是爱是恨亦或者其他情绪，都只有鲜活的生命才演绎得出来。

如果苏淮安这次真的……苏白知道，他一定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我说过，你和那孩子对我来说是一样的……”苏淮安的语速很慢，他尽力说得清楚些，“你们对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孩子，所以以后你如果遇到危险，我没办法让自己只是眼睁睁看着而什么都不做……我是一个父亲。”他看着苏白，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说出的话也如同慈父般温暖。苏白几乎哭出来，感动的同时，心底却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因为他……并不只是把苏淮安当做父亲一般看待的。

曾经因为怀疑过苏淮安对他好的动机，还可以以那个原因来逃离苏淮安的温柔和关怀，可是现在，面对着因为自己而受伤，正眼含期待看着自己的苏淮安，苏白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牵扯出一个笑容，对苏淮安点了点头，“我以后……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境了，所以苏爹，你也要好好的。”

之后的大段日子，苏家爷俩都处于养病的半隐居状态。

苏白的身体只有脑后受伤稍微严重一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那之后偶尔会梦到原来的苏白小时候的事情。这件事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仔细回想过那天的事情，神志清醒的时候，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些人给他注射的是什么，这让他一度在心跳激烈一些的时候惊惶不安，而林柯给他注射的镇定剂显然也起到了不错的作用，只除除了让他在那段日子总是像猫一样整日昏昏欲睡。到了后来不再需要注射的时候，苏白才发现原来他已经不会再有那种无法自控的心悸的情况发生。

虽然身体折腾得又变得像竹竿一样，能够不再强制性进入睡眠还是让苏白的心情不错。

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苏淮安的伤还需要静养。观察期过后苏淮安就出院了，之后一直在家休养，苏白就在旁边陪着他。自从苏淮安受伤以来，只要看不到苏淮安，他就总是患得患失。对于此，苏白自己也没有办法。每次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后，苏白都会光着脚跑到苏淮安房间，非要看到他还在呼吸还平稳着才能放下心来，时日一长，苏淮安也不忍心看他那么折腾自己。既然苏白担心他，那他也乐得让苏白整天在他身边转悠。就这么着，之后的假期，苏白每晚都是睡在苏淮安床上的。

因为不再纠结过去的事情，所以苏白和苏淮安的交流融洽了许多。这么多年，苏淮安难得有这么大段休息的时间。苏白知道，苏淮安很喜欢苏灿。在家里的这段日子，除了夜里，苏灿几乎都会在苏淮安的房间里。这让苏白有些吃味，虽然他明知道跟一个婴儿计较的自己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这天苏淮安去洗手间的时候，苏白趴在床上，看正躺在床上转着脑袋四处乱看的苏灿包子一个人玩得正欢，忍不住伸手戳了戳苏灿那张软得不可思议的小脸，“你说你说，苏爹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戳着戳着，忍不住伸手在苏灿脸上摸了一把——这小子的脸太嫩了。

苏白忽然就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瘦得几乎快成一把骨头的鸡爪子，再看看苏灿肉肉的看着就喜庆的小脸，觉着如果换了自己面前站这么俩人，自己也是会看可爱的苏灿多一些的。

头发忽然被人揉了揉，苏白仰着头向后看，是苏淮安。那人显然听到了他刚才对苏灿说的话，看着苏白的眼中笑意盎然，“我也喜欢你啊。”

苏白苍白的脸上立刻染上了一层薄红，虽然知道苏淮安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而且该死的高兴得快冒泡了。

“嘿嘿”笑了两声，从床上蹦下来把苏淮安扶上床安顿好，见苏淮安又开始看文件，苏白不禁拧起眉，“这些文件就这么急？苏爹你不是在休息？”

对于这些每天都会送来的文件，苏白已经彻底无语了。

苏淮安把眼镜戴上，看上去多了几分儒雅的面孔上挂着无奈的笑，“如果我不忙的话，我们爷仨没准什么时候就得喝西北风去。”

苏白撇了撇嘴，想了想还是蹭过去，“要不我来帮你吧……？”

苏淮安忽然抬起头，看着苏白半晌没说话。苏白挠了挠头，垂下眼睛，声音有些别扭，“我就那么一说，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没听见吧。我其实……就是不想让你太累……”这么说着，心底却难免会想苏淮安是否还是信不过自己。这让他有点难过。

苏淮安的唇角渐渐扬起，他其实比苏白想象中的更了解苏白的性格。几乎在苏白垂下眼睛的同时，苏淮安就知道这个平日里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却很敏感的孩子误会了什么。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在苏白迟疑着坐过去的时候，把目光落在了已经安安静静睡过去的苏灿身上。

“每次看到苏灿，我都会想到原来那孩子。”苏淮安的声音有些惆怅，苏白的目光也落在苏灿身上，他抱着膝盖，听了苏淮安的话并没有觉得奇怪。

原来的苏白不在了，而苏灿又几乎可以说是唯一鲜活地能够证明曾经有那么个苏白存在过的孩子，所以虽然有时候会对苏灿吃味，但他其实也明白苏淮安的心思。

苏淮安对原来的苏白还是存在着愧疚的，因为现在的他。

他已经知道了，苏淮安是因为他，才几乎可以说是放弃了原来的苏白。

这件事不是苏淮安告诉他的，而是从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与之并不相识的男人那里得知的。那个其实在最初的最初他就见过的几乎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浑身惨白惨白的男人。

“那孩子小时候，我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办法陪在他身边。”苏淮安的声音拉回苏白飘远的思绪，苏白转过头，趴在膝盖上看着那个面容上显露出几分苦涩的男人——这是苏淮安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向他说起曾经的苏白。苏白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小时候很乖巧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跟现在的苏灿很像。”苏淮安说着，向苏白露出个笑容，“我喜欢苏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孩子，但苏灿不是那孩子，所以我不会把自己的期待强加在苏灿身上。”揉了揉苏白的脑袋，苏淮安脸上的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们都有各自的人生，不用因为我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你是真的喜欢这些，我自然会教给你；如果不喜欢，就不需要勉强自己。我虽然没什么太大能耐，养你和苏灿一辈子却还是办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