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坐了一小会儿便起身离开了。然后,一直到后天我们动身回京,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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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的路途虽然遥远,但我光顾着看外面的山明水秀,倒也没觉得有多难熬。说起来古代的环境真是好得没话说,天空就算是阴起来的时候,那云层之间都有种疏密有致的清透感觉,不似现代的阴沉天空就像棉被一样,裹得人透不过气来。原野的绿色中间有着不同颜色的变换,广袤得仿佛连接着天地的尽头,远方的山峦上圣洁的白色是云团中撒下的糖霜,被天光辉映出蓝色紫色金黄嫣红等等不同的色彩。还有那些古朴的街道,一座座紧密相连的古代房屋,斜飞入苍穹的优美檐角,精美逼真的门窗木雕,就算让我看上一天都不会觉得腻烦。
可惜我没有什么机会出去,每一次下了车就进了行馆,连吃饭也不能出屋子。
要是能好好地在外面玩一玩就有意思了。
这样走了大约有将近一月,我发现道路越来越平坦宽整,两旁的景致也逐渐变成了相连的田野,农户零散地分布着,田间偶尔还能看见拉着犁的老黄牛。远处两三缕轻缓升起的炊烟,衬得整个世界一派宁静安详。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有些打乱了这些宁静,我看到所有村名都跪在两旁,头磕在地上,向着他们至高无上的天子行礼。
似乎是快要到京城了,我不知道为何变得有些紧张。
皇城……皇帝住的地方……
我好像是刚刚意识到似的,那个小屁孩是个皇帝啊,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农田,那些山川,那些草原,都是属于他的……
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人……我竟然教他打篮球……还和他那样没大没小的说话……
似乎越是接近权利的中心,我越发感觉到四下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似的。所有人都变得更加谨慎了。杜若在北川的时候有时候还是会笑,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可是自从进了京城的范围,他便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越发地恭谨谦卑。不止他,所有的宫人似乎都垂下了头,弯折了背脊,不再敢高声谈笑,明明是那么浩荡的车队,行进起来的时候除了车轮碾压石子的声响,竟然再无其他声息。
感觉整个氛围都变了,原先在草原时感受到的那种渗透在空气里雨滴间的,仿佛拓展到天地尽头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气息逐渐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一种小心翼翼。
然后,在某一个清晨,我见到了晏国的都城——鹿京。
那是一座城墙,一座高大到似乎可以一直通入青云中的城墙,左右延展开来看不到尽头。巨大的花岗岩一块叠摞着一块,冰冷的色调,看起来坚固无比,就算用大炮也轰不开。高达数十丈的城门一共有五扇,中间一座最高,两旁各有两个稍矮的,但即便是那四个矮门也是巍峨无比。那些守在城门两侧的士兵就像是山岳下一颗颗细小的草叶,衬托着皇城的魁伟壮丽。
城楼上三层檐顶的建筑,映着东方升起的朝阳仿佛是一位正逐渐苏醒的巨人。金黄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檐角的瑞兽扬起头颅仰望着天空。
这座巨城孤傲地耸立在平原之上,傲视着天涯海角,围绕着他的所有城镇全都渺小得仿若尘沙。一条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至,缓缓地绕过京城,水流平缓宽广,灌溉了这片肥沃的土地,也为这巨人的威严肃穆增添了几许温柔。
我看到城门外迎接的、由大臣和兵士组成的依仗。大臣身上穿着不同颜色的官袍,有红色,蓝色,深绿色,绛紫色之分,大概是按照等级区别开来的,头上的官帽由乌纱制成,后面伸出两根长长的铁翅,和宋朝的官帽有些相似,不过似乎比宋朝的稍微短一些。
浩浩荡荡的仪仗在城门前铺展开来,组成一片色彩斑斓的人海,官员们如潮水一般下拜,高呼吾皇万岁。他们的声音惊醒了寂静的天地,在城门上空经久不灭地回荡着。
车队停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在经过那如苍穹般高广的城门时,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怯意。
这样厚重的城墙,要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感觉就像是进了一个再也出不去的地方。
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车轮正一往无前地碾过平整的白色地砖,眼前宽阔整洁的街道正一路向前铺展,宛如一条平直的白玉带,分毫不差地将人引向遥遥无际的远方。两旁的楼阁店铺全都比以往看到的更加高大,更加精美,层层叠叠,高矮相间,宛如无穷无尽的森林在大地上铺展。碧绿的琉璃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眼的朱漆柱,描绘着艳丽牡丹、绝色佳人的灯笼,以及墙壁上颜色鲜艳的彩绘,琳琅有致地静立在道路两侧。而民众们同样安静地趴伏在地面上,被士兵组成的人墙隔绝开来。
车队经过之处,民众们高喊吾皇万岁,他们的声音里有着尊崇和卑微,那连气息都被控制住了的紧张感觉,令人觉得胸口微微发闷。
小皇帝对于这些人民来说是高不可攀,宛如神一般的存在,可是他们不知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怕一个孩子呢?
我从车帘的缝隙里偷偷望着外面,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在这个世界,人是被分为三六九等的……我这个废柴在原来的世界都混得不像样,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真的能存活下来吗……
万一成了被一脚踩扁的蝼蚁可怎么办?
这条宽广平整的大路贯通了方正对称的鹿京,一直通向尽头的皇城——庄严宫。
我已经听杜若给我描述过庄严宫这座城中之城。作为大晏的皇宫,庄严宫是最为神圣尊贵的所在。这座宫殿占地大约一千二百多亩,比紫禁城还要大,里面有八十一座主宫,中小型宫殿以及楼阁园林不计其数,如果没有人引路的话,新进宫的宫人时常会在其中迷路。有些人在皇宫里生活一辈子,都无法看尽宫中之景。
听他说得这么神,我现在倒是开始期待起来了。
车马浩浩荡荡驶过一座座高大的朱红色门楼,我数了数,大约一共有九重。越是往里,街道两边的景致也在逐渐变化。从原本店铺林立的繁华热闹之景,逐渐演变成人烟稀少的景象,但是两侧的建筑却越发的高大精美,到处可见三四层的楼阁,精美的画壁连绵,雕刻着镂空花纹的阑干似乎等着美人来倚靠,还有高塔远远近近地分布着,重叠的塔檐相互掩映交错。植物也逐渐多起来,大道两侧簇拥得尽是合欢树,浅粉色的绒花宛如烟霞一般轻点在树梢,带着甜味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
驶过最后一道城门后,我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即使生长在北京,每一次从景山山顶的亭子里眺望紫禁城的时候,仍然会从心底深处涌出无限惊叹。那样广袤的一片宫殿宛如人工建造出的丛林,工整庄严中极尽奢华,让人想象不出这世上还能有更宏伟的宫殿。
可是即便是紫禁城,也无法拥有面前这样宏伟的一座城门吧?
庄严宫的城门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高,高得即使离得数百米之遥还要仰起脖颈才能看尽。这样压倒性的高度,令得她脚下的一切都变作尘沙,就算我们这一条浩荡的车队,恐怕也只如一根头发丝一般。九道几乎一般大小的城门,只有中间一道较其它的更加高大宽敞,每一座都巍峨到令人心生敬畏。朱砂红的城门向着两侧伸展,每隔一段便有一座突出的高大城楼,远处的两座角楼看起来也颇为高耸,即使离得这么远却仍然清晰可见那三层的飞檐。面前的主城楼上,碧绿的三层琉璃瓦顶被复杂的斗拱撑起,下面装饰着朴素大方的花纹挡板,巨大的匾额上用苍劲有力的笔体书写着三个大字,“九鸾门”。
在九鸾门后,庄严宫安静地坐落在这一座喧嚣城市的正前方,宛如经历了无数岁月洗礼的美丽女皇,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俯瞰着面前铺展的无限关山。
我还在这被震慑住的感觉中没回过神来,车子忽然偏离了原本的车队,沿着城楼向着左侧驶去。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皇帝的皇辇已经进了九鸾门,为什么我的车却往别的地方跑?
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貌似古代人的正门不是谁都能走的……
意识到自己的地位,我一下子有种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感觉。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小皇帝是平等的,直到现在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差别。
车马一路往前,无穷无尽的城墙终于结束,拐过了刚才还远在天涯一般的角楼。在皇城的西侧也有一座高高的城楼,虽然无法和九鸾门相提并论,却也颇为相似。三座城门中只有左侧的门开着,我的马车就驶入了这道们。两侧的朱门上镶满铜钉,长长的门洞,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从尽头照射过来。地面似乎不那么平整了,车身稍微有些摇晃。
出了城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宽巷。两侧都是高高的朱砂红墙壁,上面覆盖着碧绿的琉璃瓦,底部砌着雪白的砖石。天空也被这两道高墙切割成了长长的一条,出了一片寂静的天蓝,看不见墙后面的景象。
无穷无尽的长巷,不知道要通往何处去……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股浓重的压抑。
车子忽然停了,我听到杜若在外面说道,“杨少爷,该下车了。”
车帘被掀开,我拢了拢身上深绿色的大袖衫,从车上爬下来。
一下车,就看到眼前站着一名身穿暗花素底红绲边直裾长衫的宫人,手中拿着一把缀着长长红流苏的折扇。他的长相非常精致,有点像做出来的西洋人偶,头发在头山挽了一个发髻,两条长长的红丝绦从发髻上垂下。他身后的宫人都是类似的装束,只不过衣料似乎没有他的好,绲边也是较为暗淡的颜色。
看来这是侍者的统一装束?
“你是杨钧天?”宫人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语气也颇为冷淡。
看着他的样子我怎么就想起了我那学生会主席死党……他也是一副死人脸的样子……
“啊对……我是……”
“我是永巷的总管红药,在你被册封之前由我安排你的衣食住行,并且负责教你宫中的规矩。”他的语速不紧不慢,但是缺少感情语气,听起来颇具威慑力。我老老实实听着,不知不觉地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往下低,到最后下巴基本都贴到领子上了……
“是……”
“你跟我来。杜若,你先去内务司报道。”
“是。”杜若顺从地应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离开了。
“你们也都去做事吧。”他又把其他人遣散,然后便径自向前走去。我赶紧快步跟上,身后托在地面上的大袖衫令得我的行动十分受限制,我只好把长袍下摆抱在怀里跟在红药身后一路小跑。
“听说你是北疆出来的,不知道你们那里习俗如何,但是既然进了宫,就要事事依照宫里的规矩。这宫里和你们的穷乡僻壤可是大大不同,稍有差池……”他说着,微微侧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些许威胁,同时用手里的折扇在喉间划了一下,“掉得可是脑袋。”
我不知怎么的就打了个冷战……
掉……掉脑袋……这么严重……
第一次找到工作,刚刚进公司的时候,有前辈警告我如果出了差错就饭碗不保,可这回被威胁的直接是性命……这压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我连饭碗都保不住……脑袋的话……
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一定不能出错啊!
“看你样子还算老实,我送你三个词。”他不再看我,双目直直盯视着前方,“不听,不看,不说。”
不听不看不说?那不就成了海伦凯勒了……
“这宫里,死过多少人,数都数不过来。”他说着,微微扬起头,似乎是在向北宫墙围住的天空,语气微微有些叹息的成分,“他们都是因为没做到这三条。”
……好吧……我现在已经不止是打冷战,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听不看不说……一定要做到!
忽然,红药的脚步一顿。我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到长长的宫墙一侧出现一道小巧的门,不知从哪里长出的藤蔓缠绕在白色门柱上,葱茏的绿色几乎将门扉上那块小匾遮盖住了。匾上绿叶簇拥中有“永巷”二字,伴随着叶片漫不经心的摇晃,看起来也似乎在随之改变形状一般。
第八章
忽然,红药的脚步一顿。我随着他的视线转头,看到长长的宫墙一侧出现一道小巧的门,不知从哪里长出的藤蔓缠绕在白色门柱上,葱茏的绿色几乎将门扉上那块小匾遮盖住了。匾上绿叶簇拥中有“永巷”二字,伴随着叶片漫不经心的摇晃,看起来也似乎在随之改变形状一般。
小门后面是一道长长的巷子,明显不如外面被宫墙夹出的长路那样宽敞,但是也不算狭窄。巷子的一面是缺少色彩的石墙,上面蜿蜒着一些碧绿的藤蔓,另一面是一长排的房屋,每座屋子的檐角下面都挂着一只铜铃,一长排的铜铃随着清风的捉弄零丁作响,轻盈的铃声伴着渐次摇曳的景象,另巷子显得格外幽长。
红药迈步而入,此时我才发现,房子不止一排。从刚进门的地方左转的话,可以通往后面的很多排房屋。所有小屋都是一个样子,挂着相同的铃铛。
巷子靠墙的地方摆放着盛满水的水缸,寂静地倒映着天上无心游弋而过的流云。还有一些衣架,上面晾晒着许多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衣服,或鲜艳或素净的布料跳舞一样被飘摆着。
巷子里虽然安静,但是其实有很多三三两两的人。有些正在木盆前洗衣服,有些正在往桶里加水,有些正坐在小屋前的阑干上聊天。
这些都是男人么……怎么都这么文静啊……男人住的地方怎么可能这么干净整洁?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而且……怎么都一个个长得这么帅?不对……很多人不能用帅来形容……应该说……好看?
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皇帝的后宫?不对……我记得在中国古代,永巷好像是宫女和低级别的嫔妃什么的住的地方啊……
那这里住的,是不是都是普通的侍者和不受宠的……妃子?
小皇帝怎么直接就把我给发配到“冷宫”来了?
心里忽然一阵不舒服。
我一踏进巷子,便有很多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看过来。这么多的视线一下子集中过来,令得我有些手足无措。
“这第一巷是八十一位御少居住的地方,后几排是我们宫侍的居所。”红药边走边说。我只好在扎人的视线里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虽然还没有正式听封,不过既然你已经被陛下宠幸过,至少能位列御少,所以在你被册封之前就先居住在这里。”他一说宠幸这个词,我立马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加上四面八方射来的顿时敌意了许多的视线,着实是鸭梨山大……
红药却完全不管,继续说着,“永巷的规矩是每日卯时起身,五刻点卯,辰时早膳,辰时五刻寻常御少会到各自任职的司报道,不过你还没有被册封,所以我会让人在从辰时五刻到午时这段时间教你宫中规矩。午时午膳,下午未时仍然是学习规矩,申时你可以做一些自己的事,不过不可以出永巷。晚膳是在酉时,戌时和其他所有人到巷外听训,如果陛下要召见的话,也是在那个时辰,亥时五刻熄烛。有什么不明白得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