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诏书后,迁易一脸喜忧参半的样子。
我知道他在喜什么忧什么。小皇帝这么久没有动静,如今似乎终于气消了,但是这次召见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说不定是把我叫去教训一顿。
我放下笔吹熄了一旁的灯烛。以前都是问枫帮我掌灯。
宫侍们开始烧热水为我沐浴更衣。这一套工序我已经很熟了,坐在浴桶里有些昏昏欲睡。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两只残蛾围绕着罩着白色纸糊灯罩的烛光扑朔,一遍遍撞在那灯罩上,发出莎莎莎的响声。我看它们如此锲而不舍,干脆伸手拿开了那罩子,它们便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火焰,最后幻化成两道在空中盛开的火之花,绚丽地扑动两下,便化成了灰烬。
我看着这景象,心里竟然升起几分难过的感觉。
天气冷了,迁易为我披上一件比较厚实的披风。订做的冬衣迟迟不发下来,也只有这样每日裹着披风将就着度日。我跟着四名打着灯笼的宫侍步下一级级的石阶,坐上车辇往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未央宫仍然那样高傲宏伟,有着俯仰天地般的气魄。高高的楼台上红色的宫灯把入夜黑压压的天空也映成了傍晚的玫瑰红,站在高大的宫门前,我宛如蜉蝣般渺小。
小皇帝正斜卧在铺了一张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的卧榻上,一手拿着一只沾了朱砂的笔在一张文书上圈圈写写。我见了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像是照虚了的相片一样模糊,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我跪下磕头,“臣下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快起来吧,地上凉。”他的声音清明,语调舒缓。
我站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微微弯起的眼角,一面脸颊上深深的酒窝,看起来甜美得像罂粟花一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在问枫的事后他还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用这种表情对我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也想不到我自己居然也能这样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陛下,这么晚了还要批公文吗?”我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披风的带子,杜若过来接过我的披风。我也坐到矮榻上,与他隔着一张小桌。
“幽州正闹着雪灾,派去祈国出使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不忙不行啊。”他说着,摸了摸我的衣袖,眉间微蹙,“怎么穿的这么单薄?”
我依旧是笑,“出来的急。”
“急什么?只披一件披风怎么行?”他让杜若把他的手炉拿过来给我捧着。我赶紧谢恩,诚惶诚恐。
接下来,他好一阵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见我似的,“你怎么好像憔悴了很多啊?下人们没有尽心伺候么?”
我忙说,“只是臣下这些日子闭门思过,十分后悔,所以看着可能有点儿憔悴,谢陛下挂怀。”
“你手下那名宫侍的事儿,也怪朕,对你太残忍了。”他幽幽说着,轻轻握住我的手,“朕向你道歉。”
“陛下言重了,那是臣下失了体统,对下人疏于调教,冲撞了惠公子。这两个月来臣下反复思量,这是臣下之错,不该……不该仗着陛下的恩典,骄傲跋扈。臣下有罪。”
小皇帝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微微扬起眉梢,呵呵笑起来,“你还是钧天么?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我扬起嘴角,“人总是要磕磕碰碰才能活明白。臣下只是反省了一番自身而已。”
“说得好。没想到你这么识大体。”小皇帝轻叹了一口气,“朕是最讨厌后宫有人恃宠而骄,或者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争这争那。朕已经很累了,不想回到后宫还要面对这些破事儿。”
“臣下明白。”
他忽然站起身来,绕到我面前,伸出手托起我的脸,拇指拂过我的眉梢眼角,“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他眼中脉脉的深情,就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让人一直一直往下堕落,摔得粉身碎骨。
我随他躺倒在床榻上,回应着他的吻,迎合着他的动作。可是心里却一直很冷,冷得另裸露出来的皮肤也在战栗,那曾经令我心醉神迷的快乐一直在远处徘徊,以往不值一提的疼痛却被数倍地放大。
我知道这样不行,这样会被他感觉到。于是我闭上眼睛,让自己暂时封住记忆,把思绪追溯到几个月前,问枫还没有死的时候。假装相信小皇帝给我的那些温情,尝试着沉浸在他亲手为我编织的虚幻里。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那个夜晚如同过往的每一夜一样火热。
事后,他躺在我身侧,把玩我的一缕头发。我懒懒地睁着眼睛,忽然很想抽根烟……
回头应该去找段熙和帮我弄点烟草什么的……
“钧天,现在你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宫侍吧?”小皇帝忽然问。
“是。”
“那朕再赐你一个吧?”
“谢陛下,但是迁易一个人就够了。”
“怎么会够?哪一个夫人不是两个贴身宫侍。”他支着头看着我,有些情事后的懒散,“这样吧,我把杜若赐给你。他以前就伺候过你,使唤起来也会比较合心。”
我心中打了个突。杜若?这可是他的贴身掌灯宫侍,就这么派给我了?
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讶异和不信,唤了声,“杜若。”
不多时那个总是略显佝偻的柔顺人影便出现在放下的朱纱帘后,模模糊糊的,“陛下。”
“朕打算让你去伺候杨才人,你可愿意?”
“但凭陛下做主。”
“好,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跟着杨才人去扶摇殿吧。”
“是。”他应了一声便又退下了,我有点不确定地看着小皇帝,“这样好么?会不会太委屈他了?”
“这有什么?在这儿伺候我在那儿伺候你,不一样是伺候?”小皇帝说得无所谓,“也算是朕对你的补偿。”
我看着他轮廓优美的侧面,心里奇怪这样一个美丽的人怎么会如此冷情?杜若伺候了他这么多年,他说送就送了。
不过,他从小就是作为天子长大的,我无法了解他的世界观。但我猜想,对于这样从小就被放在一个高出所有人一等的地位上的人,要他明白下位者的感受苦痛,是不太可能的吧?可能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下层的人民,都是没有思想的蝼蚁,是不会伤心不会难过的。即便伤了心,只要给点补偿就会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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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我服饰他洗漱更衣,送他上了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留下来等他吃完饭,只带上杜若就回了扶摇殿。一路上我看着走在我身侧的杜若,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表情,可仍然是平淡淡的一片,无喜无悲的样子。
他还是没变啊,好像可以随意捏圆捏扁的样子……
小皇帝把他放到我身边,该不会是来监视我的吧?从此以后我生活中的言辞,大概得更加小心些。
回到主殿后,迁易看到我身后的人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诚惶诚恐地向杜若行礼。杜若赶忙把他扶了起来,声音低柔,跟问枫还真有几分相似。
我心里蓦地升起几分亲切恍惚的感觉,好像是问枫又回来了一样。
“杜若,委屈你了。”我对他说。
他淡笑着摇头,“才人言重了。能伺候才人奴下心里是很高兴的。”
“行了,我知道伺候陛下跟伺候我那完全是两个等级。你放心,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去陛下身边当差的。”
“谢才人。”
我又把所有宫侍都召集过来,让他们见过杜若,之后又令迁易带着杜若去偏殿安顿。他说他不介意住问枫以前住过的屋子,我也就随他去住了。
省得留着一间空屋子,好像在祭奠谁似的,落人口实。
从那晚以后,小皇帝又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扶摇殿,或是召我去未央宫。而且他把杜若赐给了我这件事,似乎被众人解读成了我又重新得宠,于是以往疏淡了的殷勤又都重新开始升温。
这一回,我不再拒绝参与宾主们夫人们隔三差五的小聚,相反我每日都会去走访几个跟贵公子关系密切的宾主。文书司也是每日去报道,和御少们聊聊天,或是去御药司找段熙和喝茶。生活还真是忙碌起来,连画也没时间画了。
冬天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前夜落下了鹿京今年的第一场雪。半夜的时候我忽然醒过来,听到窗外有一种十分宁静的沙沙声,不像是雨,比雨轻盈许多,扑朔朔落在窗纸上。我披衣下床推开了窗户,一阵凉透身心的夜风便夹着雪花扑在面上,月下雪花纷纷扬扬,漫天漫地,好像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被笼罩其中。
第二天一早,整个紫寰园已经换了模样。这位极尽奢华的宫廷丽人似乎终于褪去了浓重的铅华,满身的雕饰,换上一袭冰雪纱衣。不论是天还是地都是一片荼白,所有色彩都被简化了,好像世界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这么安静过。
今天九宾主中的昭仪卫永年,昭缘俞邈,修仪许正卿,还有修容段子默四人说好要在太液湖上的怀月洲赏梅。由于前些日子昭仪做寿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他,他很喜欢,最近相互之间走动也比较频繁,便连我也一起叫上了。
我披上貂皮披风,捧着手炉出门。杜若跟在我身后。怀月洲是太液池偏北面的一座小岛,岛的形状有些像弯弯的月亮,上面种了许多梅花树。说来也怪,这梅花好像是跟大雪约好了似的,雪踩一下来,花就开了。
聚会的地点在怀月山顶上的揽星阁,那是一座八角形的楼阁,每个角上都挂着铜铃,风一吹便如天乐演奏一般。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昭仪外另外三位宾主已经到了。
“钧天来晚了,请宾主们赎罪。”我笑着走进去。
厅里烧了好几个火盆,倒是挺暖和的,而且他们的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正中还有个类似火锅的东西,热腾腾的冒着烟气。
卫永年比我还小上两岁,五官小巧精致,看着像个小姑娘似的秀气。但是被一身绫罗绸缎一堆砌,加上他眼里不符合年龄的深沉,看上去还是很有几分庄严的。他是宾主中身份最高的了,其次是昭容,可惜昭容跟卫昭仪的关系比较微妙,所以没有参与这次聚会。
卫永年笑着说,“既然晚了,就罚酒三杯吧?”
另外三位宾主也笑,非要让我先干了三杯酒。我假意推脱,最后还是一仰头一杯地把三杯给喝了。酒是上好的万年春,十分暖胃,但是猛地喝三杯还真有点儿上头。
我们五人一边吃着一边随意闲聊。从他们的闲聊中我也偶尔能得到一些信息。比如皇亚父其实很不喜欢惠公子,但碍于连太尉在朝中的地位也不好说什么。贵公子这边的人主要就是我见到的这四人了,九宾之中的另外五人都多多少少更偏向于惠公子那一方。除了惠公子和贵公子明里暗里的较量,这些宾主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且不说这两个阵营,就这四人中也不是全然的和睦。卫永年自然是四人中最得宠的,但是昭缘俞邈据说擅长舞剑,也很得小皇帝喜欢,所以两人之间也偶尔会有摩擦。但因为大家都是贵公子的人,即便有些疙瘩,也是随结随解。修仪许正卿最近很得贵公子器重,这令卫永年稍稍有些不满,而段子默则趁机想要挑拨许正卿和卫永年的关系,所以总在明里暗里的恭维许正卿有多么受贵公子的喜欢。
“我听说修仪最近又帮贵公子调制了一瓶玫瑰露?修仪真是好本事啊。”段子默淡淡地夸了这么一句。
许正卿也不是傻子,赶紧回答,“毕竟在制香司呆了那么些日子,也就会这点东西了。在座谁想要的话,我也帮你们调一些。”
“呵呵,那敢情好,上次你给我那瓶百花膏我就很喜欢。”卫永年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慢慢说着,“想必贵公子都喜欢的东西,一定比那百花膏更妙。”
“其实玫瑰露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只是贵公子比较喜欢那个味道。”
听着他们三个讨论这种类似的话题能讨论一个多小时,我心里其实是要多烦有多烦。但是我还是笑着听着,偶尔插进去一两句嘴。我不敢说太多,怕一不小心帮了这个损了那个。
“要说本事,我说杨才人才最有本事。”没想到这许正卿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就把话锋往我身上带,“他那一手画画得,连关美人都被比下去了。”
“呵呵,的确。我那次过生日他送了我一副画像,看着跟照镜子一样。”卫永年也笑着看向我,“听说你画画的颜料都很特别,竟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冲他咧嘴一笑,尽量笑得憨厚些,“哪里哪里,其实我家乡很多人都这么画画,大家也就是看个新鲜。凭真本事的话我哪是关美人的对手。”
正说着,忽然一名宫侍进来禀报,说是贵公子听说我们在这儿聚着,正往这儿来。
第二十八章
一听说贵公子要来,众人连忙停了筷子站起身来准备迎接。我心下也有些紧张,贵公子是个让人摸不透的人,他高贵却不高傲,亲切却深不可测,相比起惠公子又多了几分难以测度的危险气息。
不多时一道流金溢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欧阳琪披着厚厚的白狐裘,缓步走进来。嘴角仍然噙着那若即若离的笑意。我忙跟着其他四人一同行礼,“见过贵公子。”
欧阳琪微笑点头,“免礼。”
“谢公子。”
“一听说你们在这儿赏梅,我就来凑个热闹。”此时宫侍已经将座椅摆在了上位,欧阳琪便走过去坐下,“这等好事,怎么都没人叫我啊?”
卫永年答道,“贵公子要打理后宫诸多事宜,臣下这不是怕打搅您么。”
“唉,吃顿饭赏个梅的时间还是有的。”他看看桌上的各样美食,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此时楼阁正面的窗户已经都打开了,正好能望见蔓延在山坡上的成片梅树。那梅花上都还凝结着晶莹的霜雪,颜色却是肆无忌惮的殷红,仿佛能将那雪片都融化掉一般。
我看着这幅情景,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漫山遍野血红的枫叶。
“咦?杨才人今天也来了。”不知何时,贵公子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连忙回神,“是,臣下是个闲人,就也跟着凑热闹来了。”
“哈哈,太好了。本公许久没和你见面了,上次的事儿过后,本来还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你。”
我一愣,这是自问枫的事情以来第一次有人正面跟我提起,没想到他竟然还挺上心的。原本我以为,这在别人眼里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谢谢公子挂怀。”
“问枫的事,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贵公子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进了这深宫大内,你我自身有时候都难保,这种事常有发生,这些跟着我们的宫侍心里也都明白。”
我心里愈发惊讶了,没想到他居然连问枫的名字都知道。这一番话说得坦诚真挚,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暖。抬眼看他,发现他的眉目熠熠,正凝望着我。
虽然他主动向我示好,但是他真正的意图还不清楚。我还是小心为上的好,“贵公子说的是。这两个多月来臣下已经反省过了,以后一定会对自己屋里的人严加管教。”
“好了,伤心的事儿咱就不提了。”贵公子忽然神色一扫,重新挂上带了几分豪气的笑颜,“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接下来我们六人便痛饮一番,席间贵公子再也没有特别问过我什么话。大概两个小时后贵公子说是还要去听内务司掌司蔡喜这一个月各项事务的汇总,便首先离席了。其余人也都各自散了。我和杜若最后才离开,毕竟品级最低的还是要最后走才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