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走走。”卓黎轻轻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舒四爷对林晋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追。自己左手拿了把小扇子摇着，右手顺来一瓶白酒，滋滋地喝着。

林晋肇也来不及解释，只能带着期待又害怕的心情追了出去。

卓黎对西京完全不熟，七转八弯地就把稍稍认识点路的林晋肇甩在身后。等到彻底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人潮涌动的热闹街道上，身边人车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一瞬间害怕起来。

林晋肇跟丢了人，心中极度痛恨起自己。明明半小时前人家还在好端端地弹琴，现在却不知去向。那么大的城市，哪里去找人呢！都怪自己太急躁，纵然心底悔意滔天，却一刻不得停歇地向前走着，碰个运气也好。

卓黎走得匆忙，钱也好、手机也好，一样没带，初夏的风已经微热，连带起卓黎心头的焦躁，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在拥挤的人群中，没人注意到身边有个气喘吁吁的少年，双腿微微发抖，费力地拖动着身体向前迈着沉重的步伐。

林晋肇却错误估计了卓黎的想法，在某个关键的十字路口，他选择了向左转，转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在树叶泛起深绿色的初夏时节，没有人看到，一个面色焦虑的青年，是怎样迎着风向前踏出不够坚定地脚步的。

然而，危机就像是即将到来的夏天一样，已经在空气中散发出了甜腻的风。

第22章：小番外之新年贺文

“小梨儿，小梨儿你快起来，今天陪我溜出去玩吧！”有人在推卓黎。

“林兄别扯我被子，再让我睡一会儿吧。”躺着的人张牙舞爪地在空气中乱扑腾。

只听“哗啦”一声，被子被扯掉了，初冬的晨风吹来，冷得卓黎一下子清醒过来。

“咦，王爷？”睁眼就看到一个眼如春风面似桃花的人正气哼哼地举着自己的被子，原本梳得好端端地头发也散乱地披在肩上。

“林兄？？小梨儿你睡糊涂了吧，我姓钟！”一双手扯上卓黎的脸颊，稍稍用力。

“啊啊，丸……丸爷……痛痛痛！”卓黎被扯得说不清话。“我我我，我刚才做梦呢，我现在就起来！”

好不容易把王爷送出门外，卓黎感到讶异非常。那个长长的梦真实得几乎近在眼前，前世今生的真真假假，都被那木格纸窗外的一缕阳光打败，晨风卷起落下的枯叶，柔柔的扫过整个院子，消失在王府的另一头。

卓黎看着那卷成一团的被子，狂喜中又有些落泪的冲动。太好了，我在冶城。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好不容易平复激动的心情，卓黎迅速打点好自己，连滚带爬跑到南廊，发现少了一个红红绿绿的身影。“王爷，王妃呢？”卓黎不解地问，在他印象中，不管王爷对王妃多敷衍，她总会毫不计较地八爪鱼一般吊在王爷身边。

“昨晚，我把她气回娘家了。”钟昱淡淡地说，毫不掩饰地露出喜悦神色，“今天的王府，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那卢家会放过你吗……”卓黎掩饰住心头的小不安，换了一句出口的话：“那，我就可以弹‘采晶’了是吗！”

看到王爷的眼神，卓黎瞬间觉得自己很浅薄。

是不是应该说点别的呀……

“小梨儿不喜欢九霄环佩吗？”

“喜欢！当然喜欢！但是那可是我们翡翠楼的……”

“镇楼之宝！”钟昱接得熟练又顺溜。

卓黎塞了一个水晶包入口，模模糊糊地说：“采晶虽好，却让听者散了注意力，就听不出弹琴人的独特之处了。”

“嗯，这才适合卢淑仪。”钟昱轻轻抹去卓黎嘴边漏出的汤汁，无奈又宠溺地摇了摇头。

管家老王自觉撇开眼神，唉，也难怪王妃跑了。

“不过，你要是想弹，也无不可啊，来，跟我来屋里。”钟昱说完，悄悄对随风使了个眼色，后者做作地挤了挤小眼睛。

“渌冰蚕丝也，光莹如贯珠瑟瑟。”数月后又见采晶。但卓黎此时的心思可不在采晶上，弹琴时也失了神。双方都知，那可不是被采晶的白光照的。

南廊被阳光照得暖烘烘的，刚喝了烫口白粥的二人身上也微微发热，卓黎对上钟昱的眼神，更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梨儿……”钟昱握住了卓黎满是老茧的左手。

“王……爷。”感受到钟昱的气息就在耳畔，卓黎哆哆嗦嗦。

“乓！”门被踹开了。

两人俱是一惊，卓黎又低下了头，钟昱装模作样的捏了本小册子在手。

“淑仪？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带‘采晶’走！你们……你们！！我，我再也不回来了！！”

等王妃满身火气地走出房门，随风下一秒就看到钟昱那双冰冷的眼睛，“我没挡住……也不敢拦……”随风苦着脸求助随影帮自己说几句话，后者翻了个大白眼，挑了棵树就往上头蹿。

钟昱不发一言地拖着卓黎向前走，翻身就上了一匹马，留一脸懊恼的随风在南廊下晒太阳。

风烟俱净惊风谷。

“王爷，不要啊，这是外面啊。”

“放心，这儿肯定没人。而且有随烟看着呢，他比随风可靠多了，来，别怕，把手给我。”

“王爷！随风他……他是无辜的。”

“你替他求情？”

“对，请王爷饶了他吧。”

“你给我点什么好处呀？”

“我……我……”

“你乖一点我就饶了他，好不好？”

“……”

夜幕下的南廊

“随风，这是今天的赏钱。拿着给随影买清泓酒吧。”某个低沉的嗓音说，语气得意非常。

“啊！！！！！！！！！！！！”卓黎从一个混沌梦里醒来，面前是闪亮的霓虹灯光。

第23章

卓黎跑了多时，累得喉咙都疼了起来，只道是南方黄梅时节燥热非常，却原来北方的初夏亦是如此难熬。眼见着路人们衣着清凉，卓黎不禁怨恨起自己穿的长袖衬衫来。

“其实，我也知道，逃避是没用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纵然我回去了，又有什么办法能拯救东昌朝呢；如若我回不去，这千百年也早已过去，我的生活中，便似从没有钟昱这个人，一切恍然如梦罢了。我是选择该抛弃王爷，苟且偷生，还是回去陪他过完注定短暂的一生呢？”自言自语许久，卓黎似乎有了决断，那答案明显地躲藏在卓黎嘴边那一抹微笑上，闪亮的双眼恰如一弯新月。

“小弟弟，你口渴吗？”卓黎在短暂地一怔后立刻抬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双芊芊玉手递来的绿茶。

“我看你喘得厉害，面色也不太好。”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穿着白芙蓉般的白色连衣裙，一头乌黑油亮的直发，不施粉黛，唯一的首饰便是无名指上一个璀璨的钻石戒指。但不知为何，卓黎觉得她看起来像极了卢淑仪。

“来‘兰苑’坐坐吗？”卓黎这才看清，自己已站在一家茶叶店的玻璃窗外好久了。难怪店员要出来打招呼，不作他想，卓黎一口喝干了手里的绿茶。看到‘白芙蓉’眉头微皱，卓黎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口渴……”又突然想到自己没带钱，脸上便烧起来：“姐姐，我，没钱……”

“没关系，你留个电话吧，就当交个朋友。开茶叶店的，还在乎这一杯茶吗？”没想到这‘白芙蓉’那么好说话，卓黎连连否决自己刚才把她和卢淑仪相提并论的想法，爽快地留下了手机号码。

“你叫……卓黎？好听得很，我叫张芸兰，可土气了。”

“哪里哪里，兰者‘荆棘以慰其根，风露以畅其神’也。张姐之名亦是妙哉。”

“没想到小卓你那么会讲话，哈哈，像你这么大我还不能出口成章呢。啊，现在也不行，哈哈哈哈。”

喝着茶、与人交谈让卓黎一扫先前烦闷心情，妙语连珠，逗得张芸兰哈哈大笑。

“这天……想是要下雨了，你在这儿坐会儿呢，还是快些回家？”张芸兰问。

“是啊，也该回去了，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林兄要多担心啊。”卓黎想了想，向张姐询问了回去的路。

当卓黎手里捏着张姐硬塞的二十元钱出门时，正巧遇见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林兄？！”

林晋肇抬起头，雨开始下起来了，丝丝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远方一个白衣少年茫然地看着他，身上雾气蒙蒙的，是刚落下的雨点。这场景和初见时不同，却强烈地召唤出林晋肇的回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多年前感到不屑的诗句，如今轮到自己体会一番，原来是这番辛酸。要是回到当时，江城的博物馆大少爷，还会不会救下那个奇迹般出现的少年呢。

林晋肇曾听得一个故事：一个小公子费尽心思救下鹰爪的小麻雀。其实小麻雀前世欠了鹰众多人情，今世为禽便可偿还这债，然而硬是改变了这次轮回的小公子却使得麻雀只得下世继续偿还。所以这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岂是算计好便能如愿的。

林晋肇突然不想骗卓黎了，其实东昌朝离明朝还有一百三十多年，足够卓黎与钟昱厮守一生了。林晋肇只是想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卓黎有没有一丝可能留在自己身边。

卓黎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飞奔到林晋肇身边：“林兄，下雨了，快来避避雨吧！我刚才认识了一个姐姐，她开了家茶叶店，人可好了！咦？”

转身时，卓黎发现“兰苑”茶叶店的玻璃门紧闭着，刚才还灯火通明的店内空无一人。

第24章

傍晚时分，卢淑仪袅袅婷婷地走在一堆会动的盒子之中回来了。那些会动的盒子，不用说，便是琬儿、绫芯以及几个手脚伶俐力气不小的丫鬟们，就连负责暗中保护王妃安全的随月都提着几个大小包裹。

卢淑仪一坐下就抱怨钟昱不陪自己，边说边眼神幽怨地盯着卓黎，卓黎以为王妃知道了自己陪着王爷“出逃”，吓得几乎握不住茶杯，随便找了个理由便退了下去。

关上房门，卓黎深呼了一口气，没想到王府家那么不好呆，都说豪门恩怨多，果不其然。卓黎不由得紧紧抱住了手里的琴。

但是，王爷是不一样的……

一想起他，就有一股甜蜜纵横而生。

奔跑的骏马、耳旁的风声、金黄的落叶、清澈的湖水、黛色的群山、还有那个人的微笑的脸庞、如烟的眼。

卓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中，心跳得特别厉害，不管如何压制都喷发着滚烫的暖流。然而这种感觉却并不痛苦，似乎自己漂浮在绵软的云朵上、又似乎是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然而理智却隐隐觉得不妙。卢淑仪，想到她就心惊。似乎她执了笔在方才的秀丽景象中随意泼洒墨汁，一道道一条条，割的是自己的心。摇摇头，卓黎告诉自己不能胡思乱想，这王府是什么地方，怎容得一介琴师随意轻薄。好害怕、好想回翡翠楼，如今想来，在师父的保护下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的那段时光，确是自己三生有幸才能获得的宝物。

起身，弹奏一曲《忆故人》，眼泪随着跌宕琴声潸潸而下。

随后的几天里卢淑仪的处处针对却让卓黎逃无可逃，只得天天躲在北阁弹琴。王爷找到卓黎后也把书房搬到了北阁，两人均得以度过一段安静的下午时光。

然而一天下午，王爷却没来。

卓黎早已习惯了弹琴的时候抬头便见到一个手捧书卷的人懒散地靠着柱子，今天不见了人影让卓黎越发坐立难安。

初冬的风渐渐吹得有些猛了，卓黎的左手很快就冻得有些僵硬，思索再三，卓黎起身走出了北阁。

今天那么冷，王爷该是在南廊吧。

刚走出北阁便见随月房里没人，平日里专当王妃护卫的随月竟然不在？难道王妃出门去了？王爷怎么没和我说起呢？

卓黎啊，别自我感觉太良好！卓黎转念一想，再次警告自己。

又走了片刻，发现王爷果然在南廊。

可那不是王爷！

那人有着坚韧严肃的表情，他的周围围着一大群人，仔细辨认，有齐周、韩之栩、流萤、随风、随影、就连一脸稚嫩的小护卫随烟都在。

那人是谁？

王爷？是啊，他长的和王爷一模一样，可是王爷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他是谁？

卓黎偷偷地蹲在房门下偷听。虽然知道自己的行经可耻，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道德的制约。他想知道一点真相，如果他是王爷，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如果他不是王爷，那么他是谁？王爷在哪里？

隐约听到流萤的声音说着“王爷”；又有个满怀豪情的语气说着“刘牧襄王之变”，那是齐周的声音；韩之栩慢吞吞地说着“王爷您的母亲”；伴随着击掌声，随影随风中的一个喊“是！”；最后的小片段虽没听清，却也有“那个琴师”、“翡翠楼”等词。

卓黎终于确定了，那人真的是王爷，那才是真正的钟昱钟煦景，他在谋划阴谋。他在……利用我。

等卓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地扑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了，他感到头晕地不知如何是好，站立不安，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只能捂着嘴呜咽。

我得离开这个地方，一定要走，我要告诉师父去，翡翠楼有危险！

但卓黎没想到，他并没有如愿地离开王府，在慢慢爬向北阁的路上，他晕倒在了一棵即将枯萎了的银杏树下。

初冬的风钻进了卓黎的领口，一遍遍地对着冰冷的身体吹气。身体的主人死气沉沉，任由枯萎的银杏叶片落了一身。

第25章

“奇怪，刚才张姐还在里面呢，难道怕茶叶发潮关门了？”卓黎皱眉，疑惑地问。

林晋肇不发一言，拖过卓黎就走，走过路口，林晋肇停下拦车，依旧保持沉默。雨渐渐变大了，空气中涌出一股沥青的味道，潮潮的、暖暖的，卓黎发现自己很喜欢闻这个味道。但他看到这样的林晋肇心底不由得发慌，一只手攀上了林晋肇的肩膀：“林兄，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看到林晋肇依旧探头看向远方的车流，卓黎深吸了一口气：“我……对不起，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没有那么讨厌林兄，我不是不想和你交朋友，我不是不喜欢这里。”

远方霓虹闪烁，雨天的交通拥挤不堪，打伞的白领小姐提着包小心地横穿着马路，怕弄脏了裤子而走得格外淑女；骑自行车的老伯对着街边几只湿漉漉的小狗喊着：“快去避避雨吧！别乱跑了！”；送货的快递员在几辆轿车之间窜来窜去，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书报亭的阿姨早已拿出了塑料雨罩，正悠闲地坐着看报纸。卓黎看着眼前的场景，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繁忙的世界。但他也知道，在那清幽的江南河畔、在四月的暖阳下，钟昱在等着自己。他时常想：即使抓到了王妃也于事无补，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个已死之人。因此，我只能回去。

路口的信号灯转绿了，静止不动的马路又恢复了川流不息的原貌，林晋肇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伸手拦车，卓黎也就只好乖乖地坐进去。林晋肇坐在前座，用平淡的声音报了地址，整个车厢便沉入一片尴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