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缺轻轻一笑,却不说话。
谢天璧与他耳鬓厮磨,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大喜大乐,声音在夜色中更似梦一般的诱人:“咱们在一起,像当年在白鹿山或是赤尊峰一样……你喜不喜欢?”
苏小缺轻叹一声,道:“我很喜欢。可我是七星湖的主人,我不能离开那里。”
谢天璧姿势一僵,随即把他抱得更紧。
苏小缺的声音清朗而优美,像往结了薄冰的湖面投掷玉石:“今晚丐帮一事,我发觉我的确不如你,咱们差得太远,这样的苏小缺和谢天璧在一起,总有一天还会被你所伤……”
挣脱开谢天璧的怀抱,打断他将要出口的承诺,眼神清澈,微笑道:“狼行千里都是要吃人的,我既是喜欢你这匹狼,也只能认了。但沈墨钩一番心血,便是想我从此快乐自在,不再受伤,他如此眷顾于我,我又怎能不爱惜自己?待我当真能与你并肩而立,也许咱们还能厮守一世……现在,还是共守一天明月,两两相望吧。”
谢天璧听他骤然提及沈墨钩,不觉心中暗叹。
深知苏小缺对沈墨钩,父子情居多,而情人之爱只是在死亡那刻从柔软的心灵中萌生而出,更绝非与自己之间的钟情深爱。
只不过沈墨钩死在怀里流着血的温存与悲伤实在太过真实而震撼,如烟花绽放在夜空,虽是一瞬灿烂,却是一世永恒,在鲜血的滋润中,死亡的光辉下,那些不在眼前的仇恨伤害都可以淡化忽略,沈墨钩的爱护和包容却愈加鲜明深刻。
因此苏小缺终其一生,想必也无法忘记沈墨钩。
幸好自己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死亡能冲淡一切仇恨定格住一个瞬间,而时间能水滴石穿让人世间总有希望。
因此谢天璧轻轻吻了吻苏小缺的眼睛,柔声道:“好,我等你。”
苏小缺像一只鸟,本性就爱自由自在地翱翔天空,自己想拥有他,绝非易事,握得太紧,他会疼痛窒息,放得太松,则会远走高飞。
不过谢天璧似一只鹰,即能陪伴他比翼而飞,又有坚韧的耐心,更能精准地把握机会。
所以,苏小缺,等着我。
七星湖。内堂。
百笙双腿尽废,靠在轮椅之上,被崇光推了进来。
苏小缺正在屋内把玩长安刀,崇光一眼瞧见那刀光璀璨,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
百笙这月余不曾饮酒,眉目间却兀自带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醺然脱俗,见苏小缺神色如常不置一词,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我要杀你,是因为我和钟游崇光虽属男宠,身份卑贱,但数年共处,却有兄弟之情。钟游死在你和沈墨钩的手里,沈墨钩死了,我无法再杀他一遍,只能拿你出气。”
苏小缺眼神不变,仍是凝视刀身,淡淡嗯的一声。
百笙垂着眼皮,细长眼潋滟而神秘,笑道:“崇光这人我原当他是全无心肝,不想遇到你却是前世的冤孽,莫说心肝,只怕连魂灵都尽系你一人之身了,他如此待你,却落个日夜伤心的下场,我看不过眼,所以想杀你。”
苏小缺从刀身上转开眼神,看着百笙,道:“第二个理由了,还有吗?”
百笙避开他深而妖异的眼眸,瞥一眼刀锋,道:“还有,只怕你不敢听,或者不愿相信。”
苏小缺嚓的一声还刀入鞘,递给崇光,道:“回头着人送还赤尊峰……说吧。”
百笙低低一笑,鬼神附体般的大胆锋利,“我其实便是赤尊峰的棋子,听命于谢天璧。所以陷阱之厄,原是赤尊峰的教主一手策划。谢教主不惜以身犯险,个中原因,想必你也知晓。”
苏小缺忍不住笑了,这个笑容并无欢喜之色,也无讥诮之意,只是嘴唇略略翘了一翘,弧度让人怦然心动之余,只觉浓烈的寒冷和捉摸不定的深沉。
良久,苏小缺起身走到百笙身边,轻轻掀开他搭在双腿上的薄毯,摸了摸腿部空荡荡的袍子,道:“我说过,我并不打算问你为什么杀我……你要杀人,总会有理由,可是你既杀不了我,这些理由也就一文不值,我根本不必知道。”
手指一用力,托起百笙的下颌,看着他的下巴尖几乎与脖颈成了一线,微笑道:“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人……”
虽是夸赞,百笙的脸色却倏然发白,迷蒙不清的眼眸中,有了清晰的恐惧与隐约的佩服。
苏小缺道:“沈墨钩视你为鼎炉为器物,而我当你是下属是人才。”
听到这句,百笙微微动容,神态有些挣扎的抗拒,又有些自尊的欢喜。
苏小缺敏锐地关注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似早有所料,笑道:“你想杀我,但内堂总管一职,却是细致勤恳,游刃有余。这次废你的腿,已是罚过了你弑主之罪,以后,你照样还是我七星湖的内堂总管……”
说着嘻嘻一笑,笑容甚是天真,“反正内堂总管也用不着腿。”
百笙推开他拧着自己下巴的手,针锋相对,“你还敢信我?不怕我再杀你?”
苏小缺的眼眸漆黑深邃,似乎有吞噬人的魔力,饶有兴趣地打量他,道:“不信你,但也不怕你杀我。卧榻之侧放一条蛇挺好,能时刻提醒自己,我虽是七星湖之主,万一松口气,可能就再也没气了。”
百笙长吁一口气,眼神暗了一暗,背却挺得更直,“那……宫主若没有别的事,属下就先行告退。”
苏小缺挥了挥衣袖,懒懒道:“去吧,不过若有下次,我会一颗一颗,慢慢的,拔掉你的毒牙。”
百笙咬了咬唇,自行推着椅轮出屋,屋外阳光明媚温暖。
赤尊峰。主峰。
谢天璧伤势已然痊愈,太一心经突飞猛进之下,刀锋般的双目更增一种晶莹而透彻的内敛光华,一手接过长安刀,微微一笑,“替我多谢你们宫主。”
一手递过一个硕大的包裹,足足有一人高,两人胖,轻飘飘塞到七星湖来人的怀里,“这个……亲手交与苏宫主吧。”
七星湖来人脸颊抽搐,却不敢违拗,抱着大包裹,猪八戒走冰也似,横着下了峰顶。
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包裹里是苏小缺当年留在赤尊峰的牛皮针囊,打开正是那套软金针,另有蜜饯果子无数。
谢天璧当真是幼稚得发指。
崇光以前很喜欢吃蜜渍乌梅和盐金橘,这回连着吃了一个月,一颗心都吃成了一粒乌梅,整天发酸想吐,活像怀了身孕。
这天午后,苏小缺笑眯眯地又端出一大盘蜜饯,崇光被逼到了极限,泪盈盈地看了苏小缺一眼,道:“不要……求求你……我不行!”
苏小缺不为所动,崇光咬咬牙,生平头一次反抗,头也不回地就逃走了。
轻功发挥那是前所未有的漂亮。黄吟冲远远瞧见,不由得心中惊服,拜见宫主时便试探道:“庄总管的神功已然大成?”
苏小缺微笑不答,指了指桌上蜜饯,慷慨邀请黄堂主吃。
黄堂主喜极而泣,泪水便如倾盆倒瓮,悬河注海,激动之下,连梅子核儿都吞了下去。
以后自是日日前来填补了崇光的空白,坚持了一个半月之后,身如柳絮飘扬,命似藕丝将断,就此以往,虽是能堪破玄元大关,得道驾鹤升天,但想来想去,还是尘缘未断,舍不下这花花世界。
于是黄吟冲也跑了,那天七星湖有幸见到黄堂主轻功的所有弟子,心中都暗暗推许他为外三堂第一高手。
回到无漏堂内室,黄吟冲一手抱过最近最钟爱的小姑娘,这姑娘生就瘦瘦脸庞,穿着淡淡衣裳,正是敢于轻狂却不懂轻狂的十来岁年纪,黄吟冲尤其喜欢她初萌的一双鸽乳,一时情到浓处,解衣细玩时,黄吟冲愣住了,软了,悲愤了,哭了。
无他,触景生情,想到了盐渍金橘而已。
在以后的江湖岁月中,黄吟冲只要战前将敌手想象成一溜儿的盐渍金橘,立马儿就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勇猛绝伦悍不畏死,成了七星湖攻坚取胜的利器法宝。
更有一次在金江之上,击退正道七派水盟,血染金江,一身道袍也猩猩而红,刚巧被鸭行门海二爷瞧见,从此荣膺“血衣魔道”的称呼。
天知道其实黄堂主只是因为一颗倾慕苏宫主的火热的心,穿着一身猩红道袍而已,绝非人血所染。
由此可见,海二爷听风是雨以讹传讹的八卦功夫,益发精湛,堪称老当益壮。
次年暮春,唐家三少与张姓神秘女子喜结良缘。
第七十八章
唐门屹立江湖三百年不说,近十多年来,更在三帮四世家中一枝独秀笑傲群伦,而唐家三少唐一野,既是白鹿山高足,唐家掌门独子,又是正道年轻一代中的顶尖翘楚,隐然已有领袖群雄之势,因此这场婚事办得格外隆重。
新娘子好比石头缝里蹦出的也似神秘,江湖中人只知姓张,问及其他,唐一野只是一脸幸福微笑作花痴团子状,却抵死不说。
唐家众人,想是被唐一野事先交代,也都守口如瓶,只说张姑娘好性子好福气,老三对她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呵护备至。只一个唐彩姑说漏了嘴,道张姑娘一手针线堪称天下无双。
打听的人恍然大悟,于是江湖盛传唐家新媳亦是暗器高手,尤擅金针,因此张小荷未入江湖,已然享有神针娘子的盛誉。
这天良辰吉日,唐家堡数里之外便张灯结彩细土铺路,唐家弟子均腰系鹿皮囊,身着蜀锦长袍,都雅华丽,一个个神清气端,英挺剽悍。
数日前四方宾客便已纷纷而来,好在唐家堡是打开大门来,只愁客不来的家大业大地盘大,到正日这天,各大世家帮派宾客贺礼尽皆到齐,连少林武当白鹿山,都着人送了礼来,霹雳堂与峨嵋派更是掌门亲至。
唐家众人心中欢喜,都觉得三少这一成亲,竟成了武林大事,各帮各派或敬或亲或畏,无一不给面子,因此人人的脚步愈发轻捷而态度愈发和煦。
唐家掌门唐清宇这一年来明显的衰老憔悴,习武之人似他这般年岁,算是正当盛年,他却连脸部肌肉都松弛了许多,眼神中更带了几分犹疑不定的后悔不安,双手时而微颤,那手冠绝武林的漫天花雨,想必再不能如意施展。
海二爷曾发布独家消息或是推断,婚礼之后,唐清宇定会将掌门之位传予唐一野。
唐三少婚礼之后,唐清宇果然卸了掌门之位,只不过接任者不是唐一野,而是大少唐一星。原因无他,唐一野武功虽高,却不精于暗器,唐一星浸淫暗器数十年,连睡觉都琢磨漫天花雨的变招,而唐家三百年屹立不倒,却是凭借无数暗器大师的心血与成就。唐清宇就算再用不出漫天花雨,但他的眼光,却是始终如一的清醒而洞明。
此是后话,不提。
酉时正,吉时到,一路礼炮鸣响,丝竹悠扬。
正堂中,唐一野一身大红锦袍,俊脸微红,由唐家两位叔父陪伴着出来,满堂宾客眼前一亮,老成些的只在心中暗赞,年轻的有些是羡慕,有些是起了亲近之意,也有些没出息的,眼神里不由自主就带出几分不如人的嫉妒。
在座半老徐娘则纷纷替自己的女儿侄女儿姨表侄女儿抱憾,更有几个当年享有艳名的,竟妒恨起了张小荷,心道老娘若是年轻个二十岁,哪里会有你的戏份?
接着两排十二盏宫灯,款款走出个女子来,凤冠霞帔,袅娜娉婷如莲萼,面容虽被红巾所盖,但单看步伐身姿,显是个出色的美人。
朗声赞礼声中,两人拜完天地父母。
正堂中宾主尽欢,谁也不曾注意,厅角一桌一个满面虬髯的高大汉子,一双不经意抬起便如冷电掠空的漆黑眼眸,却不看那对抢尽世间风采的新人,而是不停瞄向正堂门口,满是期盼之色,似有个极重要的人,会骤然出现一般。
待大礼已成,新人双双进了内堂,门口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虬髯汉子眼眸黯淡,似失望之极,转眼看向居于主位的唐清宇,见他一脸喜色之余,眼睛却也是急切而愧疚地注视门口。不觉冷笑一声,低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唐一野雅量高致极得人心,宾客中一多半都是为结交这位唐三少而来,因此唐一野送张小荷进了内室,自己却再次回到正堂,与各派人物寒暄周旋、饮酒谈笑,一时场面极为欢腾热闹。
唐一野懂得敬人,因此便是角落里的几桌,想必只是江湖寻常汉子或是小门弱派,却也没有半分轻慢,一时走到虬髯汉子这桌,举起酒杯团团一敬,正待说几句场面话,见了那汉子的一双眼睛,不禁怔了一怔,脱口道:“你……你怎么来了?”
江湖上这等身材高大络腮大胡的正不知几许,同桌之人也只知这汉子是塞北什么猛狮豪侠还是饿虎巨侠,却不想名满江湖的唐三少竟也认识,不免对这一心喝酒极少言语的汉子多了几分敬意。
却见那汉子端着酒杯起身,一饮而尽,低声道:“他没来?”
唐一野有些黯然,叹道:“没有……前些日子,我亲去邀请他,他也答应了……”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混蛋又骗人。”
那汉子看一眼唐清宇,目中露出嫌恶之色,淡淡道:“他大概是因为实在不想见令尊吧。”
说罢搁下酒杯,含笑看着唐一野,“今日我来,也是想贺一贺你。与自己喜欢的人喜结良缘,本是人生至乐。”
唐一野一笑,眨了眨眼,低声道:“我软磨硬泡了很久,得来很费功夫。”
那汉子漆黑的眼眸中隐约有一丝调侃笑意,“还会喜欢其他人吗?你大哥、二哥可都有妾室。”
唐一野摇头,神色坚定,“一世只许一人,一心只付一人……”
那汉子展颜一笑,道:“好!”
说罢离席,径自出门而去。
唐一野凝视谢天璧远去的背影,不觉叹道:“小缺,我的大日子,你当真不来见我一见?”
入夜后,宾客尽散,洞房风光旖旎,唐一野挑开红盖头,张小荷宜喜宜嗔的一张俏脸在柔和的灯光下尽显丽色。
唐一野心醉神驰,忍不住轻轻一吻,落在荷瓣也似的脸颊。
张小荷目光流转,又喜又羞。
正在这不可说不必说的时刻,只听窗外传来极煞风景的一声轻笑。
笑声虽轻,在深夜里听了,却是格外清楚熟悉。
唐一野一震,大喜道:“小缺!你来啦!”
飞身掠至窗前,推开两扇窗户。
却见明月柔风中,屋檐雕窗前,倒吊着一个红衣人,正悠悠地晃荡,不是苏小缺又是谁?
张小荷看了他,登时又惊又喜,“是你!”
苏小缺就势穿窗而入,双足一点地,便笑道:“大哥,小荷,恭喜你们!我来晚了,不会怪我吧?”
唐一野板着脸,“自然怪你。”
却颠颠儿地倒出一杯酒来,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你亲大哥的喜酒,不论早晚,总是得喝一口。”
苏小缺笑着饮干,拉开一把椅子懒洋洋地坐下,撑着下巴,一双眼只顾上下打量张小荷。
张小荷与他四目一接,已是面红耳赤,眼眸湿润润的,心中欢喜之余,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古怪滋味,不由自主,便想到自己嫁妆箱子最隐秘处,藏了四年的竹编玩器。
唐一野坐在一旁相陪,看着苏小缺,连声问道:“你最近好不好?为什么不早些来?”
苏小缺看着张小荷良久,方低声叹了口气,瞧向唐一野,半真半假地羡慕道:“小荷今天特别的漂亮,大哥,你还真是傻人有傻福……我替你高兴。”
唐一野微笑,道:“还得多谢你。若不是去年骗她你也在唐门,小荷说什么也不肯跟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