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春色 下——陈小菜
陈小菜  发于:2012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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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在自己面前,苏小缺骨子里还是当日的苏小缺,不脱天真形骸,独一无二的至宝。

这天苏小缺醒来后,在谢天璧怀里只觉得无比的契合舒适,怎么拥抱怎么无可挑剔,就像刀和刀鞘,弓弦和箭,摔为两半的玉璧,似乎两人天生就是最适合的一对。谢天璧身体的肌理线条、触感温度,都仿佛镂刻在自己灵魂深处,只要抱过一次,便是全身心地永记不忘、再不能戒,凝视他睡时的面容,无限留恋地伸手慢慢抚摸过他的额头、脸颊、鬓边银发。

一时谢天璧醒来,沉默片刻,声音微有些刚睡醒的低哑:“要杀我?”

苏小缺轻轻点了点头,终于直言道:“我心里舍不得你死。可你实在不该活着。”

谢天璧将他抱得更紧,沉声道:“丐帮若是不杀我,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头?”

苏小缺的神情像是拒绝了一个极为诱惑的美梦,哀恸而清醒,“不……我不知道。咱们中间,隔了太多人命,血腥气太重,也许永远都无法回头。”

谢天璧道:“如果我只是魏天一呢?不是赤尊峰的教主,只是七星湖的区区魏天一?”

苏小缺不答。

两人几个月来日夜相处,原本的相爱至深之余,更是相知至深,连对方的所思所想,乃至情绪波动,都如照镜子般纤毫毕现明如秋水,现如今这世上根本找不到一个比苏小缺更懂得谢天璧,或是比谢天璧更了解苏小缺的人。

所以谢天璧不问而知,苏小缺是想将自己带到丐帮处死。

苏小缺也已知晓,谢天璧身陷七星湖这些时日,赤尊峰毫无动静,自是谢天璧早有交代,不想七星湖一行与赤尊峰有任何牵绊,也不想任何人打扰纠缠。

谢天璧见他神色,微笑道:“以前见你对魏天一好,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嫉妒,还有些责怪你移情变心。但那日看到散落一地的莲心,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当真地喜欢我……那一刻真是死了都觉得幸运。”

苏小缺眼神柔和地闪烁,嘴唇微动,却被谢天璧轻而亲密地吻住,唇齿间溢出模糊却肯定的话语:“无论我是白鹿山的师兄,还是赤尊峰的教主,或者七星湖的总管,你都一样喜欢,就算我模样变丑了,年岁变老了,甚至不叫谢天璧,叫魏天一,叫张阿猫,叫李阿狗,只要我还是我,你总是一心喜欢我这个人,是不是?”

“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一生一世。”

谢天璧满足地喟叹,低声道:“什么时候杀我?”

苏小缺虽有不舍,却不迟疑,“明天出发去丐帮。”

眼睫垂下,遮住了一丝狡狯狠毒。

便是在这种真心相对的难得时刻,终究还是隐藏了算计。

苏小缺如此,谢天璧也未必不如是。

黄昏时候的七星湖繁花似锦,映着夕阳,风光如梦如幻,时而有轻软的暖风拂过,苏小缺与谢天璧同行赏玩,却不知从何时起,谢天璧的右手已然拉住苏小缺的左手。

谢天璧分得很清,左手用来握刀,用来掌权,右手则是苏小缺。

苏小缺却是无所谓,只要留着一只手,足够扰乱江湖,只不过被谢天璧握在掌中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好,无法抗拒地沉醉。

一路走着闲聊,谢天璧真气仍被锁死,好在数月调养,行走已然与常人无异,登山涉水若有不便,苏小缺便笑嘻嘻地一把打横抱起他飞掠而过,苏小缺有几分得意,谢天璧却是落落大方地视为无异。

走到内堂居北的青山山怀处,苏小缺道:“这下面便是黑水湖水牢,你在七星湖快两年啦,想必也知道。”

谢天璧看着脚下绿草如茵郁郁相叠,四周亭台轩榭层层卷映,颔首道:“若不是早已知晓,真看不出这等胜景之下居然是四九虫黑水湖的人间地狱。”

苏小缺嗤笑道:“这和人心没什么分别,江湖上有些沽名钓誉的大侠豪客,不也是看起来道貌岸然,骨子里鬼鬼祟祟?七星湖偏居南疆,又不曾做出什么大恶,杀的人也未见得比那些名门正派多,就因为沈墨钩出身男宠,廿八星经诡异,便自以为是的把七星湖当作邪教。哼哼,好生稀罕么?我偏就喜欢七星湖,也没觉得哪里邪了。”

谢天璧听他提及沈墨钩,一时动了醋念,酸气直冲脑门,也不客气,直言道:“不邪气么?想想沈墨钩以前那六个鼎炉,再瞧瞧崇光现在夜夜辛劳,江湖中人,苦练数十年才能拥有的内力劲气,一夕之间便能被廿八星经所夺,这般窃取别人精气内力,难道还不够邪气?”

苏小缺反应快,接口驳道:“能被廿八星经的主人夺取精气的,要不就是心甘情愿,要不就是技不如人。崇光的屁股虽狠,好歹还留人性命,不比长安刀下冤魂无数。你谢大教主不是说过,江湖之上,本就是谁的刀快谁有道理?你可以轻贱天下人的性命却问心无愧,怎地对我七星湖如此苛刻?”

谢天璧一醋之下一念之差,碰了一鼻子的灰,好在手掌中握着苏小缺的手,心中已是快慰,他本是个务实的人,想到三年来历尽辛苦才能再与苏小缺并肩同游,口舌官司输了又算得了什么?

也就一笑作罢。

说话间登上峰顶,见一株奇花绿萼金瓣,正开得华满,花下却坐着一个轻衫藤鞋的人,正举着青花小酒瓮,一口一口地喝着,醉眼斜拖春水绿,黛眉低拂远山浓,正是百笙。

苏小缺知百笙素有才子之风,喝了酒越发神神叨叨,见他出现在此处也不觉有异,只笑道:“你倒会挑地方。”

百笙转眼看向他,却被金红的落日所迷,伸手揉了揉眼睛,看清他俩,轻轻一笑,指着不远处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道:“相思别离树。”

相思别离一句,正中两人心事,苏小缺忍不住走近那株高约丈余的大树,仔细端详,见树干布满皮刺,甚是丑陋,但树冠上却是硕大丰满的亮丽红花。

谢天璧仰头观看,苏小缺却道:“不就是寻常的青皮木棉吗?怎会有相思别离这么个……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百笙喝下最后一口酒,似不胜酒力,身子略往后靠,一手搭在生满苔藓碎草的圆石上,笑得极是神秘,“是我随口编的。”

手指一用力,苏小缺与谢天璧只觉风声呼啸,眼前一暗,猝不及防,已是身不由己地下坠,耳边兀自听到上方百笙的快意长笑。

两人挽着手下坠,空中苏小缺定神四顾,却见身处一个三尺见方的直筒形的浑圆石洞,洞壁光滑如镜,无一处可借力上跃,更兼地方狭窄,无转折横掠的余地,自习武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力不从心之时,心中不由稍感惊惧,转眼看身旁谢天璧,却见暗光下,他星眸深静,剑眉微扬,神情与平日并无不同,转头看向自己时,竟轻轻一笑,薄唇略勾。

苏小缺见到他的笑容,心念一动,隐隐有种满足欣喜,想到自己与他就算活着,也是终无携手之日,不是亲手送他去死,便是来日刀兵相见,还真不如就这么两情相悦之下突然死于此处,倒是一了百了,再无遗憾。

正思量间,已至洞底,双足一落地,只听噗的一声,洞底却是及膝的水。一眼看去,打量这石洞深约二十丈有余,又无借力所在,凭借自己的轻功,却是无法逃生。

苏小缺知谢天璧并无内力,落地之时已顺势将他抱起,正待开言,只听头顶咔咔声响,却是自洞口传来,抬眼看去,见一块圆形大石正缓缓移入,阴影越来越大,眼看洞口就要被封死。

苏小缺略通机括消息,听这巨石声响,已知这处所设本是巨石一合永不开启的绝户机关。而小腿浸在水中片刻时间,已感觉一阵火热一阵冰冷,忙凝目一看,只见水色黑沉,水面磷光濯濯闪烁,寒气氤氲蒸腾,苏小缺登时醒悟,苦笑道:“四九虫、黑水湖……天璧,咱们这就要死在这里啦。”

低头一瞧,怀里谢天璧却是神情冷静,眉头微拧着,只顾看着洞口大石,眼神略有些阴狠。

苏小缺虽是看轻生死,随随便便,谢天璧却是个不到黄河绝不死心,见了棺材也要劈开的强悍货色,一时已下了决断,柔声道:“小缺,你如今的轻功,直掠而上能升几丈?”

苏小缺一愣,道:“十五丈。”

谢天璧微微一笑,“比我强……很好。”

说着挣脱落地,一手揽着苏小缺的腰,昏暗中眼神里的不舍之意却如暗空烈焰,格外鲜明深重,深吸一口气,浑身骨骼一阵轻响,嘴角已溢出血来,断然道:“听我的话,留三分余力,掠起十丈!”

说罢断喝一声:“起!”

身形展动,如鹰隼冲天,直飞而起。

苏小缺不敢去想他要做些什么,更不明白这人何时恢复了一身武功,但绝境中却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依赖,未及深思,已跟随飞起,到十丈之时,果然听他所言,不再上掠,谢天璧飞起十丈,已然力竭,一个鹞子翻身,他身材高大,在这狭小之地,小巧功夫施展出来却是柔若无骨,一个照面,两人已是足底相对,谢天璧猛提一口真气,双足在苏小缺足底尽力一蹬,厉声道:“借力!去!”

苏小缺余力未尽,足下又增新力,身不由己直往上掠。

身如轻絮,心底却是一片魔怔了的冰凉,头顶大石缓缓遮盖天光,足下谢天璧箭矢般直往下坠,星沉大海似的眼眸在仅剩的几缕光线中,异常纯粹的深情专注,鬓边银发却似穿心的长安刀,光华刺目。

足尖触地之时,从只余一线的空隙中,传上来的声音似真似幻:“谢天璧喜欢苏小缺。我伤你是真,我爱你也是真。”

巨大的圆石咔地合上,自己的心也失去了光明,似乎随着谢天璧一起不见天日永埋地底。

百笙见苏小缺重回地面,也不吃惊,只摇了摇头,叹道:“这等良机还要不了你的命,当真是天不佑我……”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见苏小缺失魂落魄般怔怔凝视自己,蓦地笑道:“也好,死谢天璧比死你还强些,他是死了,你却是比死了还难过。”

暮霭如锦,暖风拂面,苏小缺怔立良久,眼神却是逐渐清澈明净,已然神态如常,而略抬起的下颌,更有种百折不饶的坚定与自信。缓缓从袖中伸出如玉五指,轻烟般掠至百笙身边,一把拿住灵台穴,冷冷道:“我现下没空问你为什么,也不打算杀你。”

百笙悠然低声道:“活到这份儿上,你杀不杀我,又有什么分别?我做了该做的事,活着不怕见崇光,死了也能见钟游。你虽活着,却只会日夜煎熬,不得解脱。”

苏小缺轻声一笑,断然道:“是么?谢天璧只是被困而已,他会等我,我也定会救他出来。”

第七十二章

一路下山,绕过青壁,走到山腹中的石室前,侍者躬身行礼:“宫主!”

苏小缺微微颔首,将手中百笙交与那人,吩咐道:“关入水牢,他若死了,你便替他。”

那侍者心中一凛,恭恭敬敬道:“是。”

百笙见苏小缺转身欲行,突地开口道:“苏小缺……好生待崇光。”

苏小缺出了水牢,沿着石阶小径慢慢走着,想到谢天璧此刻的处境,不免心急担忧,好在他心志坚定,更兼这些时日掌理七星湖,早在沈墨钩调教之下学会了急而不躁遇事不乱,见水牢与那石洞均是同处山腹间,便一时仰面凝视青山石壁,一时驻足细看山腹流水,世上任何陷阱机关,总有法子另辟蹊径地破解,这山腹中怪石嶙峋古藤缠绕,阴寒之极,耳边潺潺之声,却是黑水湖支流在石缝凹穴处流淌汇聚。

倏地眼前一亮,想到一事,需知山腹中路径不通,但水脉却是相连,那石洞中积水深仅数尺,水牢中则是大片黑水湖,想来从黑水湖潜入,顺着湖水脉络,定能寻到那口石洞。

当然人的身体不比水流,水至柔无形,便是寸许缝隙,也能自如流淌,极有可能水流过处,不容人身通过,但顺水而寻,却是唯一的法子,若是用炸药炸开洞口大石,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谢天璧。

想到此处,也不迟疑,飞身出了山腹,直奔无漏堂而去。

黄吟冲的无漏堂精擅水战,黄吟冲曾献宝也似捧出一身号称是南海鲛衣的贴身水靠,防水防刀,请苏小缺笑纳。

当日苏小缺轻展了笑颜,略舒了手腕,让回水靠,道:“黄堂主为了七星湖,兢兢业业忠心耿耿,更是几番出生入死,这套宝衣,自然该留下给自己防身。”

黄吟冲一颗忠心无所寄托,仍是坚持要将水靠奉到苏宫主手上,想着顺便摸上一把手背肌肤,“宫主,属下皮粗肉厚,又是多年行走江湖,为宫主捐躯,为七星湖效命本是应当,属下死个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能让宫主有半分闪失!这套宝衣,宫主还是赏脸收了吧!”

苏小缺眉峰一剔,笑了一笑,伸手慢慢拍了拍黄吟冲的手背,温言道:“似你这等既忠心又能干的属下,已是我的宝衣了,又何须再套一件?”

黄吟冲只觉手背些微的凉而润,心中登时是热又湿,激动得面红耳赤,再想不到竟有这等艳福,迷迷瞪瞪地嗫嚅了几声,似乎念的是无量寿佛又好似阿弥陀佛,掩面恸哭。

苏小缺赶至无漏堂内室,黄吟冲正半脱了道袍,歪斜着羽冠,一手搂着个清秀俊雅的美人儿上下其手,一手却握着卷铅丹主赏玩细读,摇头晃脑,不亦乐乎。

乍听衣袂声响,还道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来打扰道爷修行,正待呵斥,抬眼一见,却是那念兹在兹魂梦难舍的苏宫主。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利眼,揉了揉,方才一把推开怀中美人,切切地迎上两步,语无伦次:“哎唷……宫主……真的是啊!啊!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苏小缺急于救人,却也不失态度,道:“近日事多,也不曾前来探望黄堂主……”看了一眼地上美人儿,微笑道,“黄堂主勇猛精进,想必已到了炼气化神、炼神返虚的境界,且自管修行就是,我今日前来,是想问堂主讨那件鲛皮水靠。”

黄吟冲忙八步赶蝉腾云蹑风,奔去里间套阁,取出鲛衣,想了想,格外用一方光艳艳的隔水犀皮包裹起来,打了个同心如意结,方出来双手奉上。

苏小缺一手接过,虽笑容不改,却似心不在焉,随手拆了那同心结,打开包裹,将桌上的点心酒果取了一些包在里面,牢牢结好,缚在背上,一手取了水靠,道:“多谢黄堂主,改日咱们再叙吧。”

黄吟冲苦苦挽留:“就今日叙叙吧!宫主千万莫要嫌弃属下衣冠不整酒食粗陋啊……”

苏小缺笑道:“美人如花却委落在地,黄堂主还需怜香惜玉些个。”

说罢足尖轻点,一式孤云出岫,已掠出数丈,却回头冲黄吟冲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黄吟冲愣愣地立在当地,喃喃道:“噫,他走了……回头看我又是何意?为何嘱咐我要怜香惜玉?宫主哇!难道我这番苦心你今日终是知晓了?”

说着话突地跑到桌边,看他取走的正是双色豆卷、糯米凉糕、栗子鸳鸯卷、合意饼等茶食,另有野鸭脯熟牛肉,胸中登时又喜又疑:这双色、糯米、鸳鸯、合意自是好口彩好心思好情意,但野鸭壮牛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赞自己美如野鸭,健似壮牛?

不提黄吟冲彻夜反复思量琢磨,单说苏小缺一路疾奔折回山腹水牢,到了黑水湖边,见百笙已被铁链吊起,下半截浸入湖中,受那灼热冰寒夹击之苦,口中呻吟不绝。

苏小缺原本甚是心软,此刻见百笙惨状,却是毫不怜悯,心中更是快意,站在水边大石上,将身上衣物除净,贴身换上鲛皮水靠,水靠薄而柔软,银白如月光,一着肌肤便是沁沁的凉意,这凉意不带寒冷,只给人一种润滑而洁净之感,水靠连头到脚,更有两片晶亮的琉璃玉片镶在眼部,与鲛皮粘合得天衣无缝,从里看去,外界景物蒙在一层淡淡的翠绿中,清晰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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