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苏小缺,喘匀了一口气,心里冷笑:累不死你们这帮傻瓜缺心眼儿!打定主意再也不上台去,丢脸就丢了,叫花子还要脸作甚?
正想得美,只听聂十三道:“苏小缺上。”
苏小缺抬头一看,圆台上谢天璧换了双手持刀的姿势,眼眸烁烁放光,要再绿点儿就跟狼没什么区别了,忙道:“我再歇会儿。”
聂十三冷冷道:“上去!”
苏小缺在丐帮嚣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现下被聂十三照死了逼,也不管他是什么白鹿山主,什么武林第一人,直接道:“我偏不上,我认输!”
看着聂十三,还补了一句:“你前辈高人,可不能欺负小孩子,传出去是你没脸。”
此言一出,聂十三倒笑了。
聂十三口齿功夫平平无奇,当下避短藏拙,上前一步,苏小缺轻功虽好,哪里避得开聂十三这一抓?被一把抓住背后神道穴,耳边风声呼呼,已被丢上圆台。
聂十三朗声道:“谢天璧!八方藏刀式。”
苏小缺被谢天璧逼落台下时,只堪堪剩了一口气,他也不保重着,却拼这最后一口气在肚子里骂聂十三道:“什么武林第一人,就是个贼老疯子!难怪这么大岁数还没娶上媳妇儿,活该!”
近午时,秦晚笑带着几个仆从送饭来叠翠坪,招呼观战的众人分拨吃饭。而台上的比试更不作稍停。
到申时比试结束,厉四海又是委屈又是累,抽抽嗒嗒地哭了,木香药不出声地流眼泪。
十来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颇有尸横遍野的效果。
最后一个站在圆台上的正是谢天璧,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也似,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一双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聂十三。
唐一野笔直地站在台下,黑发湿淋淋地覆着额,脸色苍白,神情却坚定。
聂十三道:“今天谢天璧胜,很好。明天辰时,继续。”
一听这话,连谢天璧都腿软,扑通一下摔倒在地。苏小缺直着脖子惨嚎一声,哭了。
秦晚笑悄悄求情道:“十三,他们还是孩子……”
聂十三淡淡道:“诗穷而后工,就是要把他们逼到绝处,逼出每一分潜力来。”
笑了笑,“这些孩子里,很有几个能成为超绝的人物。”
第三章
洗了澡回到屋里,苏小缺平平地瘫在床上,向唐一野提了个要求:“你把我的腿打断吧!”
唐一野考虑了半天,摇头拒绝:“这种切磋的机会很难得,师父说的话都在点子上,我觉得这么一天下来,刀法大进,以往参悟不到的地方,也是豁然开朗。”说着手上不住比划,竟又在琢磨刀法。
苏小缺哀叹一声,用被子蒙着头道:“都他妈的全是疯子!”
第二天最先倒下的竟是许约红。
许约红剑法之高战意之烈,众人中只有谢唐二人及莫笑看能够匹敌,不想体力却甚是薄弱,被苏小缺活活拖得累晕了。
苏小缺大喜,紧接着却被舒北雁一脚踹中屁股摔下台去。
身子一落地,苏小缺已有了计较,放弱呼吸,头一歪,装晕。
唐一野吓了一大跳,扑上来使劲儿摇晃,“小缺!小缺!”
殊不知苏小缺这招在丐帮时就常用,端的是炉火纯青神乎其技,一装晕连帮主路乙都看不出来,天大的祸事也就消弭无形。
可惜聂十三不是路乙。
一股霸道充沛的真气从太渊穴直冲奇经八脉,又痛又痒,苏小缺心想,这日子真他妈的没法儿过了!
睁开眼,一个鹞子翻身,神完气足地站好,拉着聂十三的衣袖哀哀求道:“聂大叔!聂师父!求求你了,你放我回丐帮吧……我给你立长生牌位……”
聂十三不动声色,只看着舒北雁和桑南飞拆招。
台上飞花摘叶掌影翻飞,台下苏小缺把心一横,干脆一把抱住聂十三的大腿,照莲花落的调子哭嚎着唱道:“天堂有路我不走哪,地狱无门我闯进来哪……这位大爷做好事哪,施舍花子下山去哪!”
声音清亮纯真,倒是挺好听的。只是众人不懂得欣赏,一个个嘴角抽搐眼翻白,想笑不好意思笑,委实憋得难受。
苏小缺哭了半天,眼看着桑南飞下来,李沧羽上去,聂十三仍然不动声色。
苏小缺急了,心中痛骂你个棺材脸老怪物,抬起胳膊抹一把鼻涕眼泪,换了段有威慑力的词儿:“小缺爹娘都上了吊,一根竹棒一只瓢,又懒又馋胃口好,把你家吃个金山空,银山倒!”
“扑哧”一声,却是厉四海忍不住笑了,苏小缺正又气又急,怒道:“谁笑得跟放屁似的!”
此时舒北雁败落,聂十三提起苏小缺,低声道:“你若耍赖撒泼不好好比试,我便让李沧羽一剑杀了你,你们路帮主想来也不敢替你收尸。”
说着一振手腕,把苏小缺扔上了圆台。
只见苏小缺换了个人也似,龙精虎猛,纵横来去,脚下行云流水,竹棒虎虎生风,端的是少年豪侠、总角高手,只把上官云起等人看得又惊又妒。
秦晚笑轻轻一笑,“这孩子有趣得很。”
聂十三凝视苏小缺的身影,道:“他天资很好,悟性也高。”
看了半晌,“棒法差得出奇,路乙怎么教徒弟的?”
秦晚笑看着聂十三的侧脸,道:“路乙还有个大弟子,听说武功很不错,可能因为小缺还小,想必就此对他放纵了些。”
聂十三道:“路乙糊涂。”
秦晚笑轻轻摇头,突然转到聂十三面前,眼底风情混着风霜,轻柔地印入聂十三的眼:“十三,这些年来除了武功,你还在意过什么?”
她眼角的鱼尾纹斜斜展开,像岁月的扇子,一下扇走了二十年。
山风拂过,四周都是年少的孩子,秦晚笑的长发随风舞起,碰到聂十三的脸,那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却听惊呼声四起,李沧羽的长剑被竹棒绞飞,啪地摔落碧草。
李沧羽怔了怔,看着苏小缺,神色复杂。
苏小缺见他眼神凌厉阴狠,不禁有些发怵,往后退开几步。
李沧羽却立即笑了,俊秀的脸上一对酒窝闪了闪,跳下圆台,走到莫笑看身边,声音软软嫩嫩的:“小缺的竹棒比咱们的剑厉害多啦!”
看着莫笑看拔剑上台,笑得越发甜美。
转头却看到谢天璧冷冷的眸光,李沧羽不禁打了个寒战,连笑容都似乎要被冻结,勉强咧开嘴,谢天璧却已扭过脸去。
当天的胜者是唐一野。
到第三天中午用饭的时候,苏小缺一把拉住唐一野,含着一包热泪要留遗言。
唐一野哭笑不得,见他衣袖破了,雪白细长的一条胳膊被桑南飞踢得乌青发紫,又不由得心疼,帮他揉着,劝道:“你再忍一忍,过些天就好了。”
苏小缺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凄惨地摇头,呜咽道:“我活不下去了……”咽下鸡腿肉,夹起一块鱼肉,“等我死了,你看在这两天咱们同屋的份上,托人告诉路帮主……”挑了一块最大的牛腱子肉塞到嘴里,“就说苏小缺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厚望……全力以赴、终于累死……”
说得眼泪汪汪自己都感动得要命,谁知哭着打嗝儿时,一激动牛肉卡在喉咙里噎住了,登时满脸涨红,喉头呃呃有声,喘不上气来。
唐一野忙撇下筷子要帮他顺气,却见一条人影从一侧闪出,啪的一掌拍在苏小缺背上,生生把那块牛肉拍了出来,也顺便把苏小缺拍了个魂飞魄散。
苏小缺直起背,痛得龇牙咧嘴,刚准备破口大骂,见这人正是谢天璧,当下泄了一口恶气,忍痛道:“天璧师兄你就不能少花点儿力气?你这一掌排山倒海的,一头牯牛也被打成肉酱了。”
唐一野起身道:“小缺口无遮拦,谢师兄别跟他计较。”
谢天璧冷眼看着他有意无意地挡着苏小缺,一副保护者的姿态,淡淡道:“我怎会跟小缺计较?唐师兄过虑了。”
他二人同年,也不知谁大些,聂十三连他们叫不叫自己“师父”都满不在乎,更别提替这帮孩子排序年纪讲究称谓了。所以一客气起来就彼此谢师兄唐师兄的叫,只把苏小缺听得牙酸。
唐一野道:“谢师兄是赤尊少主,身份贵重,我们比不得师兄洒脱。小缺身在中原武林,还得有些顾忌。”
谢天璧哼了一声,
“唐师兄倒不如说我是邪魔外道,不配结交丐帮少帮主,还直截了当一些。”
唐一野彬彬有礼,刚说一句:“小弟不敢……”就听苏小缺大声宣布:“配的配的,天璧你很配结交我。”
唐一野脚下一趔趄,冷着一张俊脸,道:“你的遗言托付给他吧。”
这天的最后胜者是谢天璧,一刀震晕了唐一野。
苏小缺躺在地上,精疲力竭,和一条死尸没什么区别,麻木的等着聂十三讲那一句:“明天,继续。”
谁知老天开眼下红雨,只听聂十三道:“明天歇息一天。以后每三个月叠翠坪比试一次。”
苏小缺凝视傍晚烟霞妩媚的天空,热泪盈眶。
次日苏小缺睡到日上三竿,浑身酸痛不堪,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唤,起身后发现窗前桌子上放着一碗白米粥,一张鸡蛋饼,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心知定是唐一野早起帮自己带回来的,不禁有些感动。他虽年幼顽皮,却极明白好歹,别人对自己好,都记在心里。
苏小缺吃完粥饼,打算寻唐一野玩耍,推开门到院子里,却见秦晚笑在给厉四海梳头。
阳光下厉四海穿着浅红衫子,纤腰一束,系着朱红带子,小脸灿若云霞,挽着流苏髻,未见媚已见俏,一双白玉似的小手把玩着银鞭,正与秦晚笑说笑撒娇,突然感觉两道火辣辣的目光,抬头一看,见苏小缺呆呆地看着自己,嘴半张着,还流着口水,那样子别提多现眼了。
厉四海又羞又气,斥道:“小混蛋看什么呢?”
苏小缺脱口而出:“看你。”
厉四海脸蛋绯红,“看我做什么?”
苏小缺道:“你好看。”
厉四海觉得自己应该抽他一鞭子,但听他出语真诚,显是发自肺腑,这鞭子也就挥不出去,一害臊,扭脸跑回房了。
苏小缺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叫道:“秦阿姨,你早。”
秦晚笑柔声道:“可不早啦!刚起来?累坏了吧?”
苏小缺见她温柔,心念一动,上前央求道:“秦阿姨,你跟聂叔叔说,放我下山好不好?”
秦晚笑笑道:“偌大江湖,也就你们十五个孩子能上白鹿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分,你该珍惜才是。”
苏小缺叹气,说道:“可是我武功不好,留着也是让别人追着砍,再说了,我在山上白吃白喝的,回头把师父吃穷了怎么办?”
秦晚笑忍不住微笑,“白鹿山分内三堂外三堂,外三堂专门打理往来生意,山下方圆百里都是白鹿山的基业,你便是吃个一百年,也吃不垮你师父。”
见他哭丧着脸,眼珠却咕噜噜地乱转,知他不死心,便半劝半吓唬:“你师父说你天资极好,定会对你另眼相待,你还是乖些。这么多年,他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做,说不让你下山,你便是死了,他也会把你的尸体留下。”
苏小缺垂下头,良久,道:“我出去玩儿。”说着就往外跑。
秦晚笑忙唤住,想了想,叮嘱道:“这山上什么地方都去得,只有瓶子峰是禁地,千万别去。”
苏小缺在丐帮时听过这么个武林禁忌,一直好奇,忙问道:“为什么不能去瓶子峰?”
秦晚笑却半天不说话,神情恍惚。
苏小缺不耐烦,扯了扯秦晚笑的衣袖,“秦阿姨,为什么不能去?”
秦晚笑一惊,勉强笑道:“瓶子峰上有鬼,死了也不肯放过别人的厉鬼……”
虽是阳光明媚,但秦晚笑的声音却有着说不出的幽怨和寒冷,苏小缺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更想回丐帮了,丐帮没有大鱼大肉,却也没有厉鬼。
正怕得哆嗦,秦晚笑却回过神来,安慰道:“阿姨吓唬小缺呢,这世上没有鬼,别怕……瓶子峰上面的白鹿天池旁,葬着你师父最亲的人,你师父怕他被打扰,便不准别人上去。”
第四章
苏小缺沿着山道一路行去,白鹿山层峦叠嶂山势雄伟,峰回路转清泉流瀑,亭桥楼阁云涛翻涌,端的是秀甲天下气象万千。
此时正是夏末时节,山上红珠拥翠,奇花铺径,只是空山寂寂,只闻鸟语,苏小缺走上卧云桥,看到奔雷瀑下谢天璧和唐一野两人正对刀较量,这二人似乎还觉得这三天比试不够,趁着无事,便躲在瀑布下演练这三日所悟。
苏小缺大喊一声,两人扭过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比比划划。
苏小缺大感无趣,继续四处闲逛。
行至灌云水榭,见到上官云起等人,他们不似谢唐二人那般精力旺盛,只在一起说笑玩闹,苏小缺走近前,打算教他们掷骰子赌钱,大家却都静了静,眼神中有鄙夷有厌恶。
苏小缺擦擦鼻子,走了。
在一个僻静的所在找了块光滑的大石头,爬上去躺下晒太阳。
丐帮的叔伯兄弟们虽然脏虽然粗俗,但都对自己极好,最记得在冬天冷的时候,裹着厚棉衣蹲在墙角晒太阳,一边听着几个大叔胡侃,一边听着叮呤呤骰子落碗之声,有些粗话听不懂,却是热闹暖和的。
所谓武林圣地的白鹿山,却跟冰窖也似。聂十三秦晚笑神仙一样的人,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即,这些世家子弟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无趣。
苏小缺越想越委屈,他却不想想,自己自上山来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能让这些人喜欢。
一个翻身又从石头上爬起来,找了个仆役闲聊了半天,得知不远处有个琅嬛书阁,百无聊赖下,便一路走去书阁翻看杂书。
不想这书阁里竟然藏书极丰,竟似大儒文人所住之地,林林总总,经史子集齐备,更有无数笔记图册,苏小缺又惊又喜。他虽出身丐帮,却识文断字,丐帮粗人居多,哪有什么书籍可看?突然眼前这么多书册,当下欢喜得手舞之足蹈之。
在书阁打发了一下午的时光,回到落云峰时,唐一野仍不见人影,闷闷地打水洗了澡,也不穿上衣,爬上床就趴着睡了。
正睡得香,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抚摸自己的脊背,使劲儿掀眼皮却愣是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觉得这人动作轻柔,似乎在往背后涂抹东西,昨天被谢天璧一掌拍肿的地方顿感清凉舒适,不禁哼哼两声表示满意。
次日一早,聂十三让秦晚笑给每人或一本剑谱或一部拳经或内功册子,皆针对各人有的放矢。
唯独吩咐唐一野、谢天璧与苏小缺三人去他所住的日观峰。
苏小缺一边走,一边嗅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清香气息,不禁低声道:“这也奇了,一觉睡成一朵香花儿了。”
唐一野闻了闻也觉得奇怪,“有花香,还有药香……小缺你吃什么药了?”
苏小缺一瞪眼,“你才吃药呢!老子好好儿的,干嘛吃药。”
唐一野脸一沉,“小缺,不可以没礼貌,以后这等粗话少说。”
苏小缺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这话跟被剥了自己脸皮似的刺心,火噌地蹿上来,嗤的一声笑,“唐瓜子管好唐门就是,凭什么管起丐帮的人来了?我爱说粗话便说粗话,关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