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有为的杨会长如今成了过街老鼠、众矢之的,而他强硬霸道地占着位置,面对外界所有赤裸裸的指责和挖苦巍然不动,厚着脸皮照样过他的日子。刚开始众人对他无比轻视鄙夷,以为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忍受不了舆论压力,哪想他面上永远带着不变的笑容,似乎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有人骂他他也笑脸迎对,涵养良好得堪称恐怖,笑容虽温和可亲,却让人莫名地瘆得慌。
于是,杨小空没有如杜佑山所愿主动请辞会长职务,竟然一扫以往中庸的处世态度,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应酬四方。
在此之前,他一直与世无争,从小学到大学,连个类似小组长的班干部也没当过,成绩不好不坏,人际关系不活络,也从不讨好师长,他一直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闷头画画念书,做好一个当学生的本分,然而魏南河将他从学校拎出来丢进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并且一下子坐在高处不胜寒的顶端,他刚开始没有觉出不适应,因为他躲在魏南河身后,魏南河指东他不敢往西,魏南河使个眼色他就说什么话。
但是,那是过去了,如今他决然脱离魏南河的控制,开始笼络自己的人际圈。
虚伪客套、左右逢源、互相利用,社会这个大染缸,想从里面爬出来洗干净自己难于登天,但想跳进去染色自己,只是顷刻。他直至今日才发现自己是一棵活生生的摇钱树,只需动动手指,点个头,几十万几百万的钞票如流水一般在自己眼前翻滚。他谨慎小心地与三教九流的人交际磨合,很快适应圈内的潜规则,因有利益因素在其中作祟,不到一个月他就拉帮结派收买了几个富豪藏友,那些自诩“正义”的人群又由轻视化为畏惧,不敢公然指责,换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
杨小空的所作所为杜佑山看在眼里,手痒痒地极度想添几棍把道貌岸然的杨会长打个落花流水,可武甲的脚牢牢地踩住了他的大尾巴让他动弹不得,只得千不甘万不愿地忍下了。
一切都很平静,捣鼓爆炸案的四个人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透露计划的半点风声,有段和操纵,行动安排面面俱到,比上次的绑架案更加成熟而有条不紊。
三月底,段和在派出所隔壁一条街的招待所定了个六层楼的房间,站在窗口能将派出所方圆五百米的情况一览无遗。
各个下水道入口的位置、派出所外围的店铺几点关门熄灯、值勤警察在什么时段进出、十字路口和街边超市银行等处的摄像头分布,等等情况,由杨小空观察一夜,将记录交给段和,段和接着观察一夜,两人轮班,不出一个礼拜就全部掌握了规律。
白左寒觉得杨小空越来越不对劲,早出晚归也就罢了,有时甚至是昼伏夜出!他原本没有发现,直至一晚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以为杨小空去洗手间,便没有多在意,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睡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被窗外车子开进院子的声音惊醒。白左寒悄悄地爬起来,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看到杨小空下了车轻轻合上院子的铁门。
杨小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一个梦游患者,清晨带着寒意的冷光洒在他布满阴霾的脸孔上,兀自流淌着沉静而阴森的气息,显得陌生得可怕!白左寒指尖的凉意一点点往心脏的方向侵蚀,急匆匆地爬回床上钻进被子里。
而后,杨小空上楼,回到床边,脚步声轻飘飘的。
白左寒背对着他装睡,心脏狂跳,像是撞破了什么天大的机密。
窗户关得死紧,窗帘本是盖得密密实实,此时豁了一道小缝,窗外的阳光顺着缝照射进来,杨小空坐在床边环视一圈卧室,觉得有些异样。
白左寒侧身而睡,两手松松地放在枕头下方,呼吸均匀。
杨小空俯身小心地在白左寒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却忽然发现对方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他四个手指的指尖上都若有若无地沾着些许灰尘。他顿了顿,默默地抬眼看向窗台——窗台只有浅浅的一层灰尘,若不是冷色的阳光反射,几乎看不到那上面浅浅的指印。
杨小空无奈且无声地笑了一笑,轻柔地握住白左寒的手,低头落下一个吻,同时不动声色地揉掉他指尖的灰尘,放回原处。
吃早饭的时候,杨小空主动提起夜间自己去向:“白教授,我最近总是睡不着,”他的面上像往常一样带着窝窝囊囊的笑容:“我是不是该吃点安眠药?”
白左寒喝着椰奶麦片,揣测地望了他一眼,“为什么睡不着?”
“压力有点大,曹老的课全丢给我了,魏师兄催我快点学习古玉鉴定,协会那里又常有些事务……”杨小空拖着椅子挪到白左寒身边,枕在他的肩上蹭蹭撒娇:“而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骂。”
白左寒心疼了,搂着他的肩膀劝道:“别管别人怎么看你,你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你或许有点精神衰弱,自己调整调整,没什么大问题别吃安眠药。”
“嗯,所以我睡不着就出去逛逛,”杨小空乖乖地应道:“昨晚我开车在大院里绕啊绕,找到那棵槐树了。”
白左寒怨道:“啧,不是和你说那棵槐树不吉利吗?小时候我妈说,它长的张牙舞爪的,有女人吊死在那,闹鬼!打那以后我再也不在大院里闲逛。”
杨小空舔了舔他唇上残余的椰奶,笑道:“我去年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它在开花,我想,过不了多久它又要开了。”
“傻小子,吃饭吧,”白左寒将煎鸡蛋夹进吐司里递给他,“下次睡不着叫醒我,我陪你逛逛。”
杨小空取笑道:“不了,我找槐树呢,你胆子小,害怕。”
“别黏我,一边吃去。”白左寒打消了所有疑心,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最近应酬比我还多,听我的,能推的推掉吧,别累着自己,好不好?”
杨小空有问有答:“看情况吧。”
白左寒思忖着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报复杜佑山?”
“报复?那真是太傻了,夏威和小七做事没个计划,口口声声喊着要报复,你当我和他们一样?”杨小空非但没回答,反倒提出问题来,也不知是问白左寒,还是问自己:“单纯报复,能挽回为屿的前途吗?”
“你知道就好,别耿耿于怀了。”白左寒苦口婆心地劝:“你们也不是没有错,报复杜佑山是完全没意义的傻事……”
杨小空坦白承认:“对,我有错,我也到杜佑山面前承认那刀是我扎的,他怎么整我我是罪有应得。但我现在必须自保,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不扳倒他,柏为屿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你别被害妄想症爆发,杜佑山答应我绝对不会再动你了。”
“他也答应我会帮为屿,结果呢?”杨小空耸肩:“我在两个圈子里都得拼了命往上爬,要爬到天皇老子都动不到我的高度,保守估计得花十年,想想就很辛苦呵,还得时刻提防杜佑山,就怕他冷不丁在背后放我冷枪,劳心劳神啊!他最好能老实十年给我让出路来,可他怎么能听我的话呢?我还是让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比较放心。”
白左寒犹如在听天方夜谭,真不知道杨小空哪来的自信说出这样一番可笑的话来。
杨小空吃掉最后一口夹蛋吐司,见白左寒发愣的傻样,扑哧一乐:“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
白左寒就是想当真也没法当真,但还是被那番话郁闷到了,他觉得他的面团小绵羊一提起杜佑山就脑袋发晕,尽说胡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他唉声叹气妄图再劝:“你别钻牛角尖了,杜佑山这回是真的答应我了,你到底要怎样才信嘛?”
杨小空拿纸巾擦擦嘴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他去蹲监狱吧,我就能相信,蹲不了一辈子,就去给我蹲十年。”
白左寒无奈地摇摇头,全当他在说气话。
武甲到官窑遗址里视察了一圈,地道的高度有的三、四米,有的不过一米多,走过去还得弯着腰,四通八达像迷宫一样,空气质量十分恶劣;一架运送瓷片的简易电梯摇摇欲坠,头顶上吊着昏暗的日光灯,电线交错密布,有不少安全隐患;几百名工人零零散散地遍布在十几层地道内,吃喝拉撒都没有出过地道,要不是杜佑山开出来的价码高昂,绝对没人会干这一茬苦差事。
武甲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候还只挖到十三层,现在已经快二十层了,武甲下到最底层,觉得腰部的伤口有点儿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问陪同视察的包工头:“这是挖到几米了?”
包工头如实回答:“快六十米了。”
武甲的脸色很不好,本想签一笔钱再多加固几层支架,转念一想,这地道的深度已经突破霍梨交代的极限了,眼前紧要的是一层层从下往上添实土,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于是他收起支票本,自作主张地对包工头说:“暂时不要再挖了,先退到十米以上,等两天,杜老板有别的安排。”
有钱不赚不是杜佑山的行事风格,他听说武甲吩咐所有工人撤到地面以下十米的地道里,自然是非常不满:“就当挖地铁,只要支架稳固,挖到一百米都没问题。”
武甲回来后本想劝杜佑山见好就收,哪想对方没有一点自觉性,不由反驳:“你有地铁那样的施工队吗?再说,地铁的平均深度也只有十几二十米。”
杜佑山满不在乎:“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宝贝,挖完永乐我就收手。”
“挖完永乐还有洪武呢!你不会有知足那一天!我担心它会塌!一米都不能再挖了,出事的话涉及到地下几百个人,地上几百个人!”武甲着急了:“那栋派出所的地基只有三米,土质好的情况下才挖这么浅的地基,现在地基以下都被挖散了,倒塌怎么办?”
“乱讲,”杜佑山点起一支烟,轻松地嗤笑一声:“地基以下三米我们都没有动,一层的支架是最稳固的,怎么会影响到地基呢?你就别疑神疑鬼了。”
武甲望定杜佑山,一双黑幽幽的睡凤眼在黑框眼镜之下寒意逼人,“杜佑山,你什么都不缺,何必冒这个险?万一出事牵扯到几百条人命,谁都保不了你。”
杜佑山不搭言,闷头抽烟,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显然是极不甘愿:再挖下去就是永乐瓷了,他倒没打算往外卖,可对于一个收藏癖狂热者来说,即将到手的宝贝就在脚底下却不去捡,简直比砍他几刀还难受。
“你答应过我什么?”武甲问完,见杜佑山还没有动静,终于忍无可忍:“我告诉你,这次不是整杨小空和柏为屿的那种私人恩怨了,你再一意孤行,我今天就和你拆伙!”
杜佑山头次听到武甲说“拆伙”这俩字,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结巴起来:“你你……你说什么?给你一点颜色你就开染坊,真是得寸进尺了!”
“是!我只是保镖,根本没资格在你面前指手画脚!这些年你干的那些赚钱的事,多卑鄙我都不拦你,还给你出谋划策,因为你是商人,利字当头无可厚非,只要你办事还有个底线,我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这次不同了,那些工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你再抱着侥幸心理让他们去承担送死的风险——”武甲掏出杜佑山给他配的枪拍在茶几上,一字一字的恐吓道:“那我宁愿和你拆伙!你要不就毙了我,否则我走出这个门就去举报你!”
杜佑山震怒得说不出话,可笑地张大嘴巴:“你……”
武甲吼完冷静下来,终究是迈不开步子,只能缓缓叹气:“再继续往下挖风险太大了,我现在举报你,你还有活路,若真的牵扯到人命你就死定了,杜佑山,我是担心你出事。”
杜佑山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武甲,那句话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他这么多年死乞白赖地纠缠,不就是为了能在对方心中占据一个立足之地,不就等着这一句“担心你”?他唇边的喜悦逐渐绽开,笑容既幸福又酸涩,眼圈一热,郑重地答应道:“别闹脾气!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全由你安排。”
深邃静谧的下水道里,一道黑色的人影独自在潮湿的管道中徘徊。不远处立着一只黑猫,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它喵呜叫了声,跳到人影脚边。
乐正七食指比在唇间:“嘘……”
嘘……
只是一声轻轻的“嘘”,回声在下水管道里悠悠地来回撞击良久。
黑猫不再吭声,悄声无息尾随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他戴着一顶牛仔鸭舌帽,脚下穿一双黑色塑胶雨鞋,趟过积水处,停住了脚步。手机发出的微弱光线保持了三十秒,暗下来了,他也不再按按键打开光线,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倾听。
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叮叮当当敲击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深处,一丝不漏地飘进耳朵里。
他摇摇头,掏出一支粉笔,一脚踩着管道壁往上攀高一些,在顶端隐蔽处画了一个X。然后,朝黑猫招招手,继续往下走。
第三十六章:一路顺风
柏为屿吃完早饭,照常去医院瞧瞧曹老,不想病房空空荡荡,他纳闷地拉住路过的护士问:“住这间病房的老头呢?”
护士一翻资料,说:“今儿一大早突然走了。”
柏为屿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什么时候?”
护士吓了一大跳:“前,前一个小时,这位先生,你怎么了?”
“我不信!”柏为屿抓住护士小姐摇晃:“他昨天还好好的!他女儿呢?”
护士战战兢兢地说:“他女儿,陪,陪他一起出院了呗。”
柏为屿一头栽倒,“哎呦喂,护士姐姐,拜托你说话说清楚点……”
曹老近期的检查报告单昨天下午出来,状况十分良好,曹曼曼和她那洋鬼子老公通了电话,洋鬼子承诺说老爷子坐飞机风险不大,只是得多多留心,记得随身携带药物,一定要乘大型客机,换三个中转站多休息休息就没问题了。
于是曹曼曼当机立断,找医生谈了谈注意事项后,风风火火地把她爸拎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有打。
魏南河得知情况后狠狠地啐出嘴里的烟,评价道:“小时候就没什么教养,如今越发恶劣了!也只有洋鬼子受得了她。”
乐正六到工瓷坊来看望魏南河的老爸,闻言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呢。”
魏南河黑着脸:“咳咳!”
乐正六以拆人短处为乐:“听说小时候你和杜家的破小子都围着曼曼转,可惜人家从小就是校花兼高材生,看不上你们俩捣鼓破瓷器的。”
“哦~~”柏为屿猥琐地上下端详魏师兄。
“咦?”杨小空也表示出好奇心:“魏师兄喜欢曹师姐啊?”
“六姐!”魏南河气急败坏:“你不是听曹曼曼说的吧?那女人真行,小学时候的事也拿出来说!”
乐正七把吃了一半的绿豆糕拍在魏南河脸上,“你到底喜欢过几个人?”
“死孩子,干什么你?”魏南河发窘。
乐正七哼了声,跑了。这小子爱吃醋的要死,以前知道魏南河未婚妻的事,别扭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不是吃醋,单纯只是小气,又或许是男人的独占欲在作祟。
一小破孩还有独占欲,这什么世道?真是蛮不讲理!难不成要我在遇到他之前的三十二年里都当苦行僧不成?魏南河欲哭无泪,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冷言冷语地对乐正六说:“都快四十了还不生孩子,到底是你不行还是你老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