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的力量是潜移默化。让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像对方,最终,忘了自己的模样。
一上飞机就睡,林烟延续了他维持多年的老习惯。事实上林烟真希望这一次他能够一觉醒来一睁开眼,就被告知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但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毕竟还是太漫长了,在睡了八九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林烟就已经开始变得意识模糊时昏时醒,有点要醒过来的征兆和迹象了;然而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却是坐在他身旁的一位乘客。
“喂,喂,这位先生,这位先生……到午饭时间了,你还是先起来吃点儿东西再接着睡吧。”
林烟就是被这么一个多管闲事,闲到蛋疼的闲人,给生生从睡梦中吵醒的。
眨眨眼皮缓缓睁开眼睛,林烟皱着眉头极不耐烦地扯下眼罩,转头看向身旁那个不知死活不识好歹的闲人,却不禁意外这闲人竟长得出乎他意料的好看。
长眉细眼,高鼻薄唇,轮廓柔和却又不失深邃——和夏昭时一样,是属于典型的东方美男子类型。唯一不同的是气质,那种从上到下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夏昭时穿西装穿出来感觉的是严谨冷峻,清冷禁欲,而眼前这个男人穿来的感觉,则风流倜傥,玩世不恭。
夏昭时笑着,但内心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而眼前这个人笑着,内心,却是真的在对你敞开着。
林烟之所以会知道以及如此确信,是因为他的直觉。一向很会看人的他,这辈子除了黎唯哲和夏昭时,这两个一个藏得太好,一个深到极致的可怕男人,其余的任何一个,他都可以拍着胸脯问心无愧地说,自己绝对,没有看走眼过。
那人冲林烟极其友好地笑了笑,伸手向林烟递来他刚刚擅自做主替林烟从空乘那儿要来的午饭,笑眯眯温温和道:“你好,因为我是医生,看你脸色实在是不好,所以才这么自作主张帮你点东西的。你别生气,先起来吃点儿东西,我真的觉得你的身体可能出了点问题,等一会儿下了飞机到了费城,我建议你最好先别急着做其他的事情,赶紧找家医院详细检查一下身体比较重要。相信我,作为一名医生,这是我的专业意见,不会有错。”
听到“身体可能有点问题”这几个字的时候,林烟不自觉地手指一缩,眸中惊恐一闪而过。
他确实是饿了,刚刚的昏昏沉沉半醒不醒,老实说,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被腹中空空饥肠辘辘给闹的。但即便如此林烟也只是懒懒抬起眉眼随意瞟了瞟那人手中半开半盖的午饭盒子,然后下一秒就立刻一脸厌恶地撇过头去,低头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包里翻出来了他早有准备的一盒绿豆糕和纯牛奶,撕开包装插上吸管,小口小口像只猫咪似地舔吮吃喝了起来,神情认真专注,动作毫不做作,偶尔探出水嫩嫩的浅粉色小舌尖舔舔残留在手指尖和嘴角边的残渣屑,那模样简直可爱得要命。
那人看着林烟的行为哑然片刻旋即失笑,收回手招来空乘收走那一盒被美人鄙视得一塌糊涂的难吃午饭,歪着脑袋托着下巴,神情似笑非笑凝眸注视了林烟半晌,忽然十分感叹地吐出一句:“你是我这辈子所有见到过的人里,无论男女,第二漂亮的。”
林烟一愣,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停了下来。他其实不是自恋的人,但顶着这么一一,张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着实是美得简直过了分的绝世脸蛋活了二十多快三十年,一路上何曾听到有人在他面前“夸赞”说,你是我,你只是我,这辈子所有见到过的人里,无论男女,“第二”……居然才只是“第二”,漂亮的人——这样的混账话的!?
诧异是必然的。虽然以前的林烟也许可以对此不计较,不在乎,不介意,甚至是压根儿就注意不到,但现在……现在,不一样了。此刻他准备要去见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夏昭时。是那个,他正在用他的性命和他的骄傲,去力挽狂澜,拼命想赢的,喜欢的男人。
再加上之前身旁这人还一脸真诚非常专业地跟自己说,“你的脸色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好”——林烟一想到这里便不由慌了起来,没心情再吃吃东西了,手忙脚乱地扔下手中的食物,又飞快低头从包包里翻出手机调成自拍模式照起镜子来,一边照还一边不断回头问身边的人,语气忐忑而焦躁,担忧又惶恐:“我的脸色真的有那么差吗?难道已经那么丑了了吗?居然只能排第二了!?”
“……”那人大大囧了一下,满额头的黑线外加一后脑勺的冷汗,十分无语地解释,“丑……这个字……呃,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字来形容你自己。你要是丑,那这世上可就没美人了。咳,好吧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心里最漂亮的人,其实无论那人到底长的怎么样,但当然只能是我喜欢的人,”停顿几秒,猛然间想到什么,又立马开口补充道,“啊当然了,我虽然说是这么说,但你也别误会我喜欢的人其实就长得很丑啊,事实上他啊,也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美人呢。”
在说着“我喜欢的人”的时候,这人方才一身上下所有的风流倜傥玩世不恭,都瞬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无法自拔的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林烟听着不禁恍惚了一下,原本被看穿的尴尬顿时减少了几分,默默收起手机,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一半旅途,林烟就在睡睡醒醒和与对方的偶尔交谈中消磨度过。
倒也不怎么难捱了。
晚七点飞机准时飞抵了费城国际机场,林烟扣好大衣裹好围巾戴好帽子套好手套罩好口罩,一身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机场大厅。十二月底的费城正大雪皑皑,寒意刺骨。而林烟怕冷。
戴着厚厚手套的十指不大灵巧稍显笨拙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快捷拨出那个早已熟记于心,而在这些日子以来,更不知是已被魂牵梦萦心心念念过了多少遍的熟悉号码,熟悉数字。短暂又漫长的等待过后,那边令人窒息地接通了。
“喂,”一听到那边有响动了,林烟就不管不顾语速极快地道,“我现在人就在费城机场,来接我。”
说完便啪一声飞快挂断,不给夏昭时任何反驳拒绝,甚至只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当然想听夏昭时的声音,想得要死,想得要命,但他又怕,更怕,夏昭时会说出什么,让他伤心欲绝,恨不得掉头就走的狠话。
像他这么懒的人,难得出一次国,坐一次这么久的飞机,可不想就这么白白地瞎跑一趟,空手而归。
林烟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神情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不知道多久过去,仍被林烟紧紧攥在手心的手机忽然猛地一震,终于将林烟从失神拽回现实。林烟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连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都忘记了看便急匆匆地接了起来:“……喂?”
他以为这通电话是夏昭时打来想要残忍地轰走他,却没料到,对他来说,此时此刻的电话另一头,竟会是一个比之夏昭时,还要残忍何止千千万万倍的可怕存在呢。
耳边响起的是一个原本听来彬彬有礼,恭敬温和,但因为接下去说的话,所以反而显得倍加冷酷无情,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女声:“林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S市第三军医院的医生。是这样的,您一直有在我们医院定期做身体检查,以前情况都很正常,但上个月的好像……呃,出了一点小问题。因为您以前特意嘱咐过我们,如果您的身体状况一有什么不对劲就要马上通知您。嗯,所以什么时候,您能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
一阵天摇地晃的晕眩。那一刻,林烟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电话那一头的女医生,给抽走了。
“是……哪里,出了问题?”半晌,他恍恍惚惚,听见却不自知,意识毫无自觉,自己发出了声音。
“呃,”电话那头的女医生似乎有些为难,斟酌了半天用语,这才深思熟虑小心翼翼道,“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您别担心。一切还是等您亲自来了医院再说吧。”
林烟沉默着,几秒过去,忽然轻轻地脱口而出,声音低沉得如同夏季雷雨前的天空黑云,那么压抑绝望,那么催人窒息:“是不是……跟血液方面有关?”
他不是没有感觉的,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清楚。最近一段时间,头晕眼黑嗜睡昏沈的状况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妈妈当年是怎样,他都历历在目,铭心刻骨。
他原来,还是没有逃过。真是可怜了那么多年白积的阴德。
“诶!?”
女医生一听一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语无伦次地结巴道:“什、什么?您、您是怎么知道的……呃——”说到这里一时错愕,心知再也瞒不下去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想了想,叹口气,干脆大方地承认了。口气遗憾而伤感,充盈着一种女性所独有的悲天悯人的同情无奈,“哎,是的。上次的检查显示,您的造血组织……造血干细胞,可能……嗯,好像,有一点异常。”
林烟缓缓闭上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好像暴雨中再也飞不动的蝴蝶。那么漂亮,可到底,也敌不过风雨茫茫。
“谢谢,”他轻飘飘地道谢,声音遥远得恍如隔世,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会尽快来医院的,麻烦你了。再见。”
啪。林烟一说完就迅速挂断了电话。不想再听见其他。遗憾无奈,同情怜悯——这些东西,请都离他远远,远远的。他受不了,更不想被提醒。
夏昭时说的对,他不在巅峰了。林烟想。他再美也只是一个人,而一个人敌不过的东西太多太多,比如命运,比如天意,比如时光。
他还在巅峰,可是,他爱上了一个人;他不再巅峰,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人。
站得越高就摔得越惨,下坠的过程那么漫长,足够拿来看清和回想。天生绝色让林烟失去攀登的机会,但老天是公平的,所以在下坠的时候,补回了他双倍的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世事沧桑。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神坛上应该有新的美人出现。他林烟不可一世光芒万丈了那么久,是该,也早该,谢幕退场。
然而仍有遗憾,只是仍有不甘。曾经纵横红尘万里,享尽三千繁华,可是褪尽的刹那,却没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陪着他。
没有人,因为他太骄傲,因为他很任性。他不要别人,他只要,他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那感觉,真的,真的,太寂寞了。
而他就这么寂寞了十年。中途虽换了人,但那寂寞,却仍没有变。
那一刻的林烟忽然觉得,自从妈妈离开,他遵照嘱咐,不厌其烦孜孜不倦地累积了那么那么多年所谓的阴德,如今看来,却都只不过是一个,苍白无力的笑话。
没有用的。世事纵然难料,但冥冥之中,也早已注定了结局。人类到底是怎样一种愚蠢无耻的生物啊,怎么能在如此渺小无能的同时,却又还那般的狂妄自大。总喜欢在嘴上说着什么事在人为人定胜天的大话,其实到头来,根本什么,都不能改变。
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林烟仿佛立身于山崩地裂狂风骇浪,天地雨丝风片,世界暴雨苍茫,就这么放任思绪胡思乱想着,心脏和灵魂,都潮湿得不像话。
他没有哭,身体里的雨没有多余,可以流出眼眶。所以他的身体泛滥潮涨,汇成一片汪洋。一颗心如同孤舟一叶,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在无边无际,波涛起伏的大海上孤苦飘摇,随波晃荡。
黑暗中唯一一盏指引回家的灯塔,亮在死亡里。
前方渐渐响起脚步声,最后笔直停在林烟的面前。
“原来你真的就是林烟,那个大名鼎鼎的林烟啊,”果然如此而又略带抱怨的微妙语气,是那个非常熟悉,分别没多久的清朗男音,“好吧,早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应该想到的,顶着这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虽然面色憔悴了些,但五官倒真是绝了的。难怪Adrian那家伙会为了你把我这个发小当成他的手下使唤,我路都快开了一半儿了,结果他一通电话打过来,久别几年的老朋友连招呼也不先打一个,就气急败坏地非要我倒回来接你……真是典型的重色轻友混蛋一个啊……哎,走吧林大美人,我这就带你去夏家。”
这世界有时候说大很大,而说小,也真的很小。林烟收回心神掩去表情,慢慢抬起了头。
眼前的男人笑容一如飞机上那般真诚友好,朝自己伸出右手:“哦对了,认识大半天我还没有对你做过自我介绍是吧。你好,我叫苏予危,给予的予,危险的危,”顿了顿,颇为自嘲地耸耸肩,“怎么样,很有意思的名字吧。”
林烟礼貌地回握了一下对方,不怎么客气地直言不讳道:“你爸妈不喜欢你吧,不然怎么会给你取一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苏予危无谓一笑:“是啊,小三的私生子嘛,当然会给家庭带来危险了。”
林烟淡淡哦了一声,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家事,他没兴趣。
上车坐好刚系上安全带,苏予危又重新转头打量了一下林烟的脸,立刻忍不住蹙眉:“喂我说,不如咱们还是先依我刚刚在飞机上跟你建议的那样,先找家医院给你检查下身体吧,我看你的脸色实在是……”
“不用,”林烟干脆打断,“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他垂下眼,轻轻一笑:“暂时,还死不了。”
“……”苏予危无话可说。耸肩,撇嘴,发动,开车。
其实林烟没有说假话。他本来也是,暂时还死不了的。而且就算要死,那他也要在死之前,用他剩下来的那三分之二条命,赢了夏昭时。
他不是什么圣母,也没有多么伟大。既然点点滴滴辛辛苦苦,累积半生的阴德全部都已经沦为了白搭……现在他要死了,他希望,他祈求,爱过他的人和他爱过的人,在他死后,一生永失所爱,没有幸福。
他骨子里跟他的妈妈一样,有着那些玉石俱焚,不顾一切的决绝基因,疯狂念头。他想要夏昭时永远,永远地,记住他。一生一世,余生余世,只记得他林烟一个,再也爱不了别人,再也,看不上其他。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一生有意或无意,都折腾折磨过太多太多人。反正已经上不了天堂,那么与其做一个人世飘荡,无边凄凉的孤魂野鬼,还不如,下地狱吧。
(四十二)
圣诞已过跨年将至,夏家作为费城里年代已久的大家族,台面上的宴会还是要办的。
当苏予危带着林烟去到夏家的时候,整个夏宅正人影憧憧,觥筹交错。五大三粗金发蓝眸的白人们操着满口叽叽咕咕叽里呱啦,林烟听不懂,而且也觉得好难听的刺耳鸟语,表情和肢体都十分夸张地哈哈大笑,互相交流着。苏予危明显是这里的常客和熟人,一经出现,就陆陆续续地不断有人凑上来跟他打招呼说话。
当然这一次,话没说上几句,天性豪放又热情如火的美国佬们便总是将话题和眼神迅速转移到了苏予危身旁这个横空出世,精致绝伦的东方美人身上。
有些人甚至连眼睛都看得瞪直了,那副色迷迷的模样弄得林烟直犯恶心几欲作呕。更有甚者想要动手动脚,又或口出秽语勾搭调戏(林烟虽然听不懂,但表情也是人类十分有效的沟通方式之一),幸好都被苏予危及时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