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陌本也就随口问些有的没的,却不料竟被完全无视,一时间便有点着恼,嗓音随之抬高了几分,“有这么困吗?本太子在问你话!”
殇离被惊了下,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摇散满脑子的睡意,“抱歉,昨儿一宿未睡。”
“你都在忙些什么?”执陌不太明白,殇离虽为侯爷世子,可到底也才十岁的年纪,照理说不该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果然殇离接下去的话便解了执陌的疑惑,“昨夜抄了一宿的诗经。”他回得简洁,仿佛说的并非自己,却刻意避开没提自己那实则是化悲愤为力量。
而执陌觉得有趣儿,又好奇地问道:“为何要抄诗经?”
殇离倒是爽快,并无隐瞒之意,“被我爹罚的,他怪我小小年纪不学好,背着他上那玲珑馆厮混,所以罚我抄诗经,很厚的一本书,抄得我手都麻了。”
“哦?”执陌的声调略微向上挑了挑,“那你抄了一整本书,可记住了什么吗?”
殇离歪着脑袋想了想,撇撇嘴甩出十六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执陌闻之先是愣了下,随后才恍悟地笑开了,“沈世子果真很有意思,好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殇离顿觉自己方才那回答间所包含的一层隐含意,不禁脸红了起来,他尴尬地笑笑,没说任何。
尔后两人又沉默了须臾,执陌端起茶浅呷了一口,才又问道:“对了,那玲珑馆是个什么地方?”殇离却丝毫不忌讳,直接甩他两字,“男馆。”
这一来,执陌的脸色却变得不怎么好看了,他静了一会儿,复又启口,“小小年纪净往那种地方跑,也难怪韶云侯要罚你,我看也是该罚。”
殇离本来一大早被人扰了清梦已是心有不快,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被这惹人嫌的太子指责了一番,则越发恼怒,当即便扬声反驳,“你知道些什么?男馆又怎么了?你和我爹一样,听到是男馆,就认定我是去干坏事儿的,索性我碰过剑你们就说我杀过人得了。”
执陌未曾料到殇离会突然发起脾气,恍然间亦有些痴懵,他眯起眼,仔细地将殇离打量了一阵,才又出声,“那你倒是说说,你上男馆作何?”执陌并非不待见男馆,而是觉得殇离如今年纪尚小,若是终日流连烟花场所,怕是日后要落下闲言碎语,坏了名声。
而殇离哪知道执陌这些个想法,他只是觉得心里委屈,于是又一掌拍在桌上,“小爷我就是去找乐子的,你管我?”赌气地甩下这么句话,他起身就走。
外头的侍卫听到动静声跑进来,正巧撞见殇离气呼呼地出来,那群人朝太子看去,领头那人先问道:“太子殿下,是否需要属下们立刻将人抓回来?”
执陌摇摇头,“让他去吧。”言下甩甩手,示意那群侍卫先下去,待殿内又空了下来,他才略显无奈地感慨了一句,“真是个脾气颇大的野孩子。”
话音方落,他身后的帘子后便走出一名男子,看着应是舞象之年,正是当日随在太子身旁的那侍卫。此刻男子款步行至执陌身侧,莞尔笑道:“太子殿下还道沈世子为孩子,您却也不比他大上多少。”
执陌扭过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捧起茶悠闲地喝起来,等再将茶盅放回桌上,他的嗓音方才悠然传出,“留影,你可是在怪我不是?”
“属下不敢。”话虽这么说,然而留影的唇边却仍挂着一抹微笑,“不过,太子殿下似乎对沈世子很感兴趣。”留影自小跟在太子身边,对他的喜好习性可谓了如指掌,近日见其对那韶云侯府的小世子颇为在意,心里自是有些了然。
而执陌也并不否认,更是坦然地颔首,“嗯,是个挺有趣儿的人,虽然……”他刻意拖长了尾音,顿了顿,才接着道:“爪子锐了些。”
“爪子是可以磨平的。”伴着留影的话,执陌忽然笑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倒是学得聪明了许多,”他敛起笑意,凌厉地扫了留影一眼,“也阴狠了不少。”
留影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属下知罪。”
而执陌却在盯着他瞧了许久后又扬起了笑意,“你没说错,又何罪之有?”迎上留影惊讶的目光,执陌继续开口,“爪子太尖锐,留在身边难免会为其所伤,倒不如磨掉些,但不必磨平,若真将他的锐气都磨光了,又与外头那些唯命是从的奴才有何两样?”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
“留影啊,你说说看,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执陌把玩着手中的杯盖,放在指间灵活地翻转。
而留影却没弄明白执陌所指为何,便又问道:“怎样不好?”
“玩权术,耍心机。”执陌玩了会儿,觉得无聊了,则又将杯盖给放了回去,“不过母后说,在这宫里,若是不会这两件事儿,是要被人欺负的。”
留影的语气很是恭谨,“皇后娘娘并未说错,太子殿下只消把握分寸即好。”
执陌是个聪明人,留影此话,其言下之意他亦听得明白。凡事讲究个分寸,过了必当适得其反,他殷执陌乃是当今太子,以后要当皇帝的人。身为王者,霸气当有,然若为立威而滥杀无辜,恐怕便要落得暴君之名了。
“下去吧,我再看会儿书,有事儿唤你。”执陌站起身,回到榻边,拿过他先前随手放下的那本《尉缭子》,斜卧着细细念来。
而另一边,殇离回到侯府后便倒头睡去,这一觉足足睡了近六个时辰,可当他睡醒刚一睁开眼,得到的消息却是太子殿下再次派人来府中传他入宫。
……
人精神了,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不过一日之内被太子传唤两回,就这事儿本身而言,还是让殇离稍有不悦。
再迈入太子殿下的桑陌殿时都已过了戌时,殇离思及白天的时候,自己对执陌发脾气的场景,此刻便难免心虚,脚步自也放慢了不少。
留影在前头带路,觉得殇离的步子越迈越小,则停下来对他说了句,“沈世子,请走快些。”殇离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倒也释怀了些。
再见执陌,这位太子殿下却并未针对白天的事有诸多刁难,反是让他陪着一同下了盘棋,对弈中二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表面看着波澜不惊,内里实则暗涛汹涌。一局过后,胜负未分,却落下一盘死局。
执陌看了看那剩下的棋面,不禁轻叹了一声,“罢了,说好一盘,那就到此为止吧。”
闻言,殇离旋即顺着他的话接着往下说道:“那么太子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殇离便就此告退了。”他等了会儿,却不闻执陌回应,则又跟上一句,“天色已是不早。”
执陌安静地坐在棋盘边将一颗颗棋子收入棋瓮,他不点头,殇离自是不能擅自退下的,可他始终这么沉默着,也着实让人心中没底。片刻之余,殇离终是按捺不住,再度启口问道:“太子殿下还有何事,不妨直言。”
执陌手上的动作略微停了停,后将正握着的那枚棋子轻轻放下,缓慢地抬起了头,“怎么?陪着我真那么无趣?”
“太子殿下可别给我按什么罪名,殇离担当不起。”耸耸肩,殇离这会儿倒不急着走了,他心说殷执陌你既然想要玩儿,我就留下来看看你能玩出些什么花样来。
而执陌听他那口吻,当即便又弯了弯眉眼,“今夜请沈世子入宫,实则是有件事想要听听你的看法。”
殇离预感定当不是什么好事儿,却仍是故作客套地摆了摆手,“太子殿下请说。”
执陌瞧他如此爽快,也就不再与之绕圈子,毫不含糊地开了口,“今儿父皇与我说,要给我寻个侍读,问我有无合适的人选,我想着自我入宫以来,也就与你接触良多,不如就你来当我侍读,不知沈世子意下如何?”
“这个……自然是不行的。”殇离面上仍带着微笑,心里却恨不得立刻将执陌千刀万剐,“太子殿下果然是对这宫里的规矩不太清楚,殇离虽然没什么能耐,但好歹也是个世子,若当了侍读,岂不等同于降了侯府的地位?”
“是吗?”执陌单手撑着脑袋,那姿态就好像是在思考些什么,“我倒真不知道,身为臣子原来是可以随意拒绝太子的。”
殇离紧握着双拳,暗自强忍着内心的愤怒,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太子殿下言重了,此并非拒绝,是量力而为,殿下若是单单想寻个侍读,我倒是可以给您推几个人,必然都是比我合适许多的。”
执陌觉得殇离这副故作镇静的模样也委实有趣,则又忍不住捉弄了一番,“我当然不单单想要寻个侍读,若他能多陪陪我,与我下棋谈天自是更好。”
“我替太子殿下去选。”殇离懂得装糊涂,然而执陌却容不得他装,索性强势地甩出一句,“不,我就是要你,沈世子,这是命令。”
起初殇离尚能保持冷静,直到听到这里,他再也忍无可忍,殷执陌逼人太甚,也怪不得他口气不佳。
“我就是不干又如何?”殇离的眸中瞬间闪过一道冷冽,“太子殿下,之前可是您自己问我意下如何的,我如今说了不依,您若执意强求,只怕道义上说不过去,您要知道,出尔反尔,非君子所为。”
执陌被殇离这一番话顶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眯起了眼,“我倒是不知道,沈世子竟这般舌灿莲花。”
殇离冷冷一笑,站起身,双手抱拳作揖,“太子过誉,殇离告辞。”言下转身便要离去。然而才走两步,身后又忽然传来一个压抑含怒的声音,说着的却是威胁的话语,“你敢再走出一步试试。”
卷柒:陶艺成灾
“我这儿有样好东西,沈世子难道不想看过了再走吗?”执陌收起之前一时失控外露的那一点情绪,复又换上一副悠然的姿态,无视殇离回眸间带着的那层薄怒,他抬起双手轻轻抚掌,随即留影便捧着一只礼盒走了进来,将盒子放在桌上后,则又出去了。
执陌走到桌边,伸手拂过那礼盒的表面,又扭头对殇离问道:“可知这是什么?”
殇离自然认得那盒子,当日太子生辰,那份礼可是他亲自包的,对其礼盒必定不会生疏,而执陌这时候将此物拿出来,只怕意图不善,看来今夜将不会太平。
“这是我当日送给太子殿下的贺礼。”伴着殇离的回答,执陌微微颔首,打开盒盖,取出其中一只娃娃,“的确,这是你送的礼,我说过我很喜欢。”话至此,他刻意顿了顿,指腹在那只娃娃的脸上轻巧地擦过,“可是,下午时不小心沾到了水,然后有了个极有趣儿的发现。”
执陌话已说到这一步,殇离又岂会听不明白这里头的意思,但他仍一声不吭,只等着执陌自个儿往下说。
而执陌也不介意多费些口舌,便接着道:“你说,好好的陶艺娃娃,怎么一回头就成对小金人儿了呢?”
殇离瞧事情既已穿帮露馅,也不打算再做狡辩。故作谦卑地低下头,他的口吻却是不显畏惧,“陶艺娃娃碎了,自然只好拿小金人儿来顶上,如此而已。”
执陌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照着娃娃上方就浇了一轮,继而又从礼盒中抽出一块垫底的锦缎,用这上好的缎子替娃娃身上擦了擦,不消片刻,已是露出内在。
执陌将那只金人儿放手里掂了掂,尔后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这般说来,泥娃换金人,倒是我赚了。”
“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太子殿下见谅。”殇离本以为执陌就是吓吓他,也没打算深究,却不料才安下心,忽闻执陌又道:“可惜啊,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沈世子可知,你此般偷梁换柱之举,是为欺君。”
殇离眼底泛起一片寒意,那样冷漠地对望,若换做他人,怕是要被他的眼神怔住,而执陌却并不以为然,只微笑着静候殇离的回应。
殇离在原处站了会儿,方才迈开步子至执陌对面坐下,将另一只并未沾过水的娃娃从盒子里拿出来,他压着声问道:“太子殿下做那么多,不会就只为了逼我当您的侍读吧?”
执陌并未正面回答,反是避重就轻地启口,“我可没逼你,选择权仍在你手中。”
殇离不屑地冷笑起来,“只不过我若仍旧拒绝,太子殿下想必就打算以欺君之罪将我拿下了吧?”
执陌耸耸肩,不置可否。殇离却反倒笑开了,“太子殿下好手段,既然如此,不如明日到我府上来讨要答案吧!”他将手中的娃娃又放回去,而后站起身,依然噙着一抹淡然浅笑,“但是,我要太子殿下您亲自过来。”言罢,已施施然而去。
待殇离远去,执陌想着其最后留下的那句话,顿时又轻扬起唇角,“还真是个不懂规矩的小家伙。”
话虽如此,而翌日一早,执陌仍是带着留影亲自造访了韶云侯府,然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到了侯府却扑了个空,殇离亦不知是存心还是有意,总之一大清早便出了门,问及府中下人,竟是无人知晓他的去向。对此韶云侯也表示无奈,虽是派了人出去寻找,却是一个都没找着。
此刻韶云侯正在太子面前一个劲地赔着不是,心里却想着待殇离回来,定要好好骂上一番。而太子殿下倒也好说话,并未过多追究,只让人带他去殇离的厢房,说是在那儿等着便是。
可是执陌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一整日,就连午膳和晚膳都是在侯府用的,韶云侯那一脸的愧疚与执陌越发冷漠的表情摆在一块儿,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这回小世子怕是又闯祸了。
其间留影问执陌,是否先回宫里去,改明儿再来。可执陌却摇摇头道:“都已候了一日,也不怕最后这几个时辰,他若真有本事,今儿就甭回府了。”此话刚出,殇离便踩着尾音回来了。
推开门之际,殇离先是愣了愣,随后却莞尔一笑,迎着执陌的方向走去,“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殇离未能远迎,还让您在此等候多时,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这一地软钉子撒得极为巧妙,让执陌满肚子的火却无从发泄,只好耐着性子寒着声道:“沈世子既然让我今儿过来讨要答案,何以一整日不见人影呢?”
殇离听执陌这意思,便猜到这位太子殿下定是在府上等了一天,心里暗暗觉得好笑,表面却装得平淡若素,“我想我出门办事,应该不必向太子殿下禀报吧?”
执陌哪听得了这话,在他看来,这小世子胆敢让他堂堂太子等上一日便是不对,于是话音又清冷了几分,“沈世子出门办事本与我毫无冲突,但既是一早约了我,却又叫我在此久候,似乎说不过去吧?你就真不怕本太子惟你是问?”
殇离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往边上的椅子上一坐,“我何须害怕?不错,我是说过让太子殿下亲自来府上讨要答案,可我说的是今夜,您自己来得太早,却不能把罪名都怪我头上啊!”所谓睁眼说瞎话,想必就是指殇离此刻的模样。
执陌再糊涂,却也不会把时间记错,然而殇离这一脸事不关己的得意笑容,显然就像是在说:“太子殿下你自己来早了,又不是我让你早来的,所以,你活该。”
执陌心里清楚殇离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故意装作恼怒地驳了句,“昨夜你明明说是今日,而非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