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离那两招过后,只觉喉间一阵腥甜,紧接着一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这倒是把执陌吓了一跳,恍然间便清醒了过来,紧张地唤道:“殇离,你没事儿吧?”
殇离紧攥着自己胸前那片布料咳了一阵,而后大口地喘息,执陌心下担忧,想来看看,然而指尖才触及殇离的手臂,则又被使劲挥开,“滚!给我滚出去!”他嗓音沙哑,眼中布满红丝,那模样看着狰狞,似是恨不得立刻将之碎尸万段。
执陌也知殇离此刻情绪激动,不想再刺激到他,于是往后退了两步,才又试着安抚,“好好,我走,殇离,你别动气,我这就给你请御医来看。”
“滚啊!”待执陌离去,殇离拿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末了便又倒了下去,想是刚才的两招已将他仅剩的一丝体力全都消耗殆尽了。
御医赶到之时,殇离几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自世子入宫以来,都是宋御医给他看的病,这日宋御医为之把完脉后脸色一变,立马取过金针给他多处穴位扎入,而后才拿起笔重新开了一张药方。
将药方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去抓药,宋御医收拾了一下药箱也跟着出了房,见太子正在门外焦急地等着,便请他至前殿一说。
执陌心里明白,这回殇离的情况应是不妙,看他都吐血了便可猜到。果然一到前殿,宋御医便给说明了病情,“世子大人是因气急攻心,又强行施展内力才导致伤及心肺吐血,如今更需加以调理。”
执陌微微颔首,面上却是愁容不散,“世子的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闻言宋御医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请恕老臣多言,世子大人最近切忌再动怒,他身子本就虚弱,理应好好调养、稳住心绪,不然小小年纪落下了病根,便是无药可医。”
“我知道了。”亲自送走宋御医后,执陌回到门外,透过门缝偷偷瞄了殇离几眼,心里极为自责。
那晚,他在前殿的软榻上过了一夜,翌日一早,便使人搬了张新床到隔壁偏房去,当初桑陌殿初建时,他并未在殿中设置客房,本是觉得自己常年在外鲜少回宫,有个主卧即好。后来回了宫里,也并没想要添置客房的打算,偶尔殇离住在他这儿,也是二人同床,倒是如今闹出此等事来,弄得自己无处安睡,他才想到要置张新床入殿。
尔后又过了数日,其间执陌曾去看望过殇离,然而每回都只是刚推开门,就被赶了出来,殇离对他的敌意很强烈,只要执陌一出现在他面前就会表现得极为激动,而执陌也始终记得御医曾表示世子切忌动怒,所以只好又退出去,生怕再把殇离刺激得气急攻心。
某日他派了留影去当说客,留影点点头,转身就进了内室。
殇离见着是他情绪倒还算平缓,却也无丁点的好脸色,待留影走到床边,殇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来作何?”
“来和您说两句话。”留影在床沿坐下,专注地凝视了殇离片刻,才沉声而道:“首先,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寝殿,如今他却只能睡在偏房,世子大人难道不觉得自己有鸠占鹊巢的嫌疑吗?”
殇离颔首以示赞同,继而无可无不可地回道:“嗯……不错,我是鸠占鹊巢了,所以如若太子殿下要赶我走,我这就可以立刻离开。”他这并非气话,而是说的大实话,想离开也不是一时升起的念头,而是从第一天住进此处时就已在打着的算盘。
但留影却说:“世子大人不必走,您若真走了,太子殿下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起。”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在注视着殇离的眼睛,见那人眸中平静无澜,则又轻叹了一声,“世子大人,即便当日太子殿下确实对您有失礼之处,那也是酒后失态,这都过去那么久了,您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殇离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良久才寒着声道:“你便当我这人小心眼吧。”稍稍一顿,他抬眸看向门外,发现执陌正站在那儿,于是别过脸,装作什么都没瞧见,接着启口,“话说回来,他是堂堂太子殿下,就算真想把我怎么着,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留影护主心切,听殇离此话,旋即又摇头道:“太子殿下一心为您着想,您不应这样误解他,其实那晚的事,殿下也很自责。”
殇离垂下眼睑,静默了须臾,又缓缓睁开眼,“行了,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听你替他说的这些好话,他是关心我也好,作弄我也罢,我没有精力去深究,留影,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真的很累了。”
留影出去后,将殇离的原话转告给了太子,那日执陌在院中坐了一整个下午,仔细地揣摩了一番殇离所说的“很累”究竟是哪种程度的累,又是身或心的累?可想了很久都没想出结果来。
反是另一边,他之前派出去调查涵妃之死的几名下属回来禀报,道是事情查到一半被皇后娘娘请去了殿里,严令禁止他们继续调查。
执陌只回了句“知道了”,却也没再追究。隔日皇后派人来请他过去一趟,执陌隐约猜到是什么事儿,便跟着去了。
果然皇后见了他就要求其离沈世子远些,执陌心里觉得奇怪,心说母后以前还对殇离喜欢得紧,怎么一眨眼就变了态度?这会儿倒像是看仇人似的。他正疑惑间,忽闻母后再度启口,“皇儿,母后不会害你,听娘的话,别与沈世子走得太近。”
这一来,执陌反倒更起了疑心,思及殇离曾经说过的话,他当时也是脑袋一热,对着皇后便质问起来,“殇离究竟如何招惹母后了,您要如此容不得他?”
皇后一听这话,自然是恼羞成怒,一掌打在案几之上,她扬声即骂了起来,“大胆!你竟敢如此与母后讲话?”
执陌冷笑了一声,并不显畏惧,“其实就算您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事情恐怕与当年涵妃之死有关吧?我不管真相究竟如何。您与舅舅到底干过什么与我无关,但是殇离,你们休想伤他一根汗毛。”
“就为了那妖人,你连母后都敢顶撞了?”皇后气得双肩颤抖,恨不得立刻就把殇离杀了。
反是执陌显得极为淡定,“殇离并非什么妖人,另外,皇儿也非有意要顶撞母后,我不过是想要保住殇离而已。”
“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竟将你迷得如此神魂颠倒。”伴着皇后歇斯底里的问话,执陌却有些哭笑不得,“母后,皇儿言尽于此,今日先行告退。”他不愿再多说,反正想要表达的已经说得很清楚。
而此事却经由下人之口传到了殇离耳中,殇离得知执陌为了他与皇后大吵了一架,心里委实说不出是何种滋味,但似乎自此以后,他对执陌的态度却稍有改观。
当夜执陌回到殿中,想着去殇离房外看一眼再去睡。是时殇离也正要躺下,忽见门外执陌正站在那儿,他思忖了片刻,随后跟伺候他的小太监耳语了一番,转而小太监便朝门前走去。
执陌正琢磨着殇离究竟与那太监说了些什么,房门却忽然被打开,那名小太监就站在他面前,微微施礼道:“太子殿下,世子大人请您进屋去。”
执陌闻之一喜,旋即入了室内,殇离却是已钻入了被窝,正盖着被子靠坐在床上,见了执陌也没多余的话,只静静地凝视着。
反是执陌心中忐忑,不知该如何起这话端,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身体好些了没?”
殇离微微颔首,算作回答。而后执陌又问:“那么,你还生我气吗?”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殇离回答,则又急了,“殇离,那日是我不好,你要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
垂下眼帘,殇离盯着自己交握着的双手发了会儿呆,继而幽幽启口,“我不会打你骂你,但是,那件事休要再提。”他顿了顿,复又抬眸对上执陌的瞳仁,“今日请太子殿下进来,只想告诉您一声,莫再鬼鬼祟祟地躲外头偷看了,这哪里像是个太子该有的行为?”
殇离这话说得含蓄,执陌却是听懂了其中的意思,顿然笑开,“嗯,全听你的,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明早我再来看你。”
殇离没说好,却也没说不好,执陌见他躺了下来,便帮他吹灭了蜡烛掩门而去。
往后多日,执陌几乎整天都窝在殇离那儿,殇离要是有什么要求,他定然不会拒绝,其体贴程度简直可用溺爱来形容。
殇离有时觉得执陌为他忙活得太过了,就会说上一句,“你放着让奴才们做就行了。”
执陌口上虽应着,但很多活儿还是亲力亲为,殇离从没见他这么紧张过谁,偶尔想起近来太子对他细致入微的态度,倒觉得自己很是荣幸。
就这样过了几日,两人的关系终是缓和了些,但殇离仍坚持要一个人睡,执陌知他心里尚有顾忌,也就都随着他。
这近半月的调理过后,殇离的身体状况总算有所好转,然而偏偏就在这时候,又出了桩大事儿。
卷拾柒:燕窝毒汤
殇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被这样宠着过,即便是在侯府,爹娘也未曾对他如此纵容,而近日执陌待他,就好像他是个珍贵且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只能被人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碎了似的。
殇离心里明白,执陌做这许多事其一是为了赎罪,其二,恐怕那夜他醉后说的胡话中,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比如说喜欢他的那一部分。
殇离好几回都想要问个清楚,结果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被生生吞了回去,在他看来,这样的问题一旦问出口,多少会使彼此尴尬,虽然他与太子间的关系已经够恶劣了。
不过执陌对他却是真的好,殇离被这么宠了一阵,倒觉得有些沉醉其中了。然而他依然记得,自己的时间已不多,如今到他十五岁生辰只剩下不满半月的时日,师父曾说,届时必须回去,那么他若想要替涵妃娘娘报仇,就只有利用这仅剩的半个月。
莲影从两日前就开始发热,殇离明白这是师父开始催他了,奈何而今他法力尽失,若想报仇,也只能靠自己这一身算不上精湛的功夫。
但好歹也要试上一试,所以殇离打算今夜趁着大伙儿都睡了后先出去探探风。黄昏时他在院子里一边看夕阳一边想心事,可能太过投入,以至于执陌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察觉到。
最终还是执陌出了声,殇离才回过神来。太子殿下嘴角带着一点微笑,分外随和地看着他,“该用膳了,咱们回殿里去吧。”
殇离抬眼瞄了执陌一眼,而后点点头,“嗯好。”他站起身,任由执陌迎上来扶着他入殿,那感觉就好似他俩的身份对调了般,若是叫外人瞧见了,怕是要说三道四一番。
“今儿让人炖了燕窝银耳羹,待会儿吃过饭后来一碗。”餐桌上,执陌夹了一块东坡肉到殇离碗中,同时温柔启口。
殇离却只安静地吃着菜,听闻执陌这话,也就颔首应了声“好”,那模样看着特别乖巧讨喜。
殇离的胃口甚小,才吃了几口就说饱了,执陌劝他再吃些,他便又夹了两筷子,接着又停下了,执陌无奈地看着他一副“坚决不吃”的壮烈表情,终是轻叹了口气,“罢了,那就把燕窝银耳羹喝了。”言下他轻轻抚掌,立即有宫女端着碗盅入内,将那碗汤摆在殇离面前后则又悄然退下。
殇离揭开碗盖,盅内有只小勺,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送入口中,执陌在一旁看着,忙问:“味道如何?这燕窝可是前阵子南国送来的贡品。”
殇离又送了一勺入口,“不错,只是如此上好的燕窝,给我吃了不觉浪费吗?”他语调平淡,隐隐中却好似透着些许自嘲。
执陌闻之不禁微蹙了下眉头,“怎会浪费,你如今这身子就该多用些补品来调养,改明儿我再让御膳房给你炖人参鸡汤补身。”
“其实不必那么劳师动众,我这身体也就这样,摆着不治也死不了就是。”殇离边喝着燕窝边含糊地启口。
话音方落,便遭到执陌一顿指责,“瞎说什么,你瞧瞧自己如今这身体,若再不懂调理,等真落下了病根,怕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殇离抬起眼,对上执陌的双眸,静看了须臾,才又轻呵了一口气,“太子殿下,你……”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却又顿然止住。
执陌见其脸色大变,匆忙问道:“怎么了,殇离?”
那一瞬间,殇离只觉得喉头泛起一股腥甜,体内气息乱窜,下一刻已张口吐出一滩黑血。血呈暗色,显然是中毒的迹象,殇离旋即握起还没让人收拾的银筷子,将之伸入碗盅内蘸上剩余的燕窝银耳羹,继而提起银筷,果不其然瞧见筷子的首端泛黑,这羹中有毒。
“殷执陌,你竟然下毒害我!”殇离愤然将那碗盅拂下桌,眼中充斥着恨意。
这一切来得突然,执陌全然不及思考,只下意识地想着澄清,“不是,我没有下毒!”眼看着殇离已堪堪倒下,他连忙伸手将其接在怀中,“殇离,别怕,我不会让你死,我定当救你!”说着,他飞快地点了殇离多处大穴,以避免毒素迅速流窜,而后将之抱到床上,复又对着门外喊道:“来人,立刻传御医!”
御医来之前,执陌曾试着以内力替殇离逼毒,效果确实是有一些,然而此毒极为猛烈,强逼过后仍有少许余毒残留于体内,而殇离早已陷入昏迷。
宋御医是最先赶到的,他在看过殇离病情后旋即又派人去御医院请另外三位大人同来诊治。执陌内心焦急万分,复见四位御医皆是面泛难色,则又严厉低语,“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保住沈世子的性命,不然就拿你们四颗脑袋来抵。”
众御医听得此话,自然不敢怠慢,然而殇离中毒颇深,而且此毒刁钻狠辣,看得出下毒之人是一心想夺殇离之命。
执陌瞧着御医们为救殇离而忙得满头大汗,他却在思索着究竟何人胆敢在他的殿内下毒害人,照理说太子的膳食都该经过严格把关才是,所用餐具也一律是银打造的,若是有毒当第一时间发觉,对方可能也是知道这点,所以才会选择在燕窝中下毒,也怪他太过疏忽,没让下人先试吃。
但话说回来,燕窝是南国敬上的贡品,本身不会有问题,只可能是被人事后下毒,而熬汤的都是他殿中的奴才,按说也都是信得过的人,除非……
执陌眯起眼,再看床上面色苍白的少年,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殇离曾暗指过伤他的乃是赵家人,那以此推断,若是皇后或者他那个将军舅舅出面,威逼殿里的某个奴才下毒的话,恐怕谁都不敢拒绝吧?
想到这一层,执陌猛然站起身迈出屋子,对着门外守着的奴才婢女们问道:“今晚的这燕窝是何人炖的?”
伴着太子殿下的质问,一名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宫女被推了出来,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巍巍地回道:“回太子殿下,是、是奴婢炖的。”
执陌还不至于蠢到认为炖汤的那个人就是下毒之人,如果他想要杀人,要买通也应买个精明些的才是,这样才不容易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这道理执陌懂,而眼前这小丫头显然太过胆小,所以他只是把这小宫女带到了书房独自审问。
此宫女名为茹月,胆小得很,先前她听闻沈世子喝过燕窝银耳羹后便中毒倒下,自知是闯了大祸,只怕这回项上人头即将不保。
执陌看这小丫头眼中含泪,他只是说了句“抬起头来”,茹月就吓得哭了出来。他心中烦躁,口气便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冷声喝道:“不准哭了!”
茹月被他这么一吼,真的不敢再掉眼泪,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执陌瞧她那般委屈,又不禁喟然长叹,“你给说说,近来有何人与你走得比较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