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夫看他一眼，没有说去不去陆府，只是问道：“你爹发病那日，是不是出过城？”

陆唯曦点点头。

梅大夫从药柜里拿出两包药扔给他，道：“回去吧，这两副煎两个时辰服下，若是好了便是陆老爷命不该绝，若是没好，老夫也没有法子。”

陆唯曦疑惑道：“梅大夫未曾见过我爹，怎么知道他染的是何病？纵然我不懂药理，也知道药不可乱吃……”

梅大夫看他一脸不快，也有些不耐烦：“这药你若是不想要，便还给我，我还要救其他人呢。”

“其他人？”陆唯曦皱起眉，愤愤不平道：“城中人都说梅大夫医术高明，难道你的医术就是靠这副药来糊弄人么？”

梅大夫恼怒地盯着他，沉默了一下，才道：“近日，城中不断有人染上瘟病，这瘟病是几日前从城外传进来的，你爹去过城外，兴许是与染病之人打过交道，便染上了。我花了几天的时间才配出这副药来，但这药效果不大，这几日已有不少人死于瘟病……”

陆唯曦听得瞪大了眼睛：“瘟病？难道我爹他……”

“我这药……只只是勉强拖住性命，却没法根治那瘟病……陆少爷，我看你还是回家好好照看你爹吧。”

陆唯曦瞬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拿着梅大夫的药急急往家里赶，却不料才踏进家门口，便听到丁简带来厄耗：夫人也病倒了。陆唯曦脚下一软，几乎栽倒在家门口。

接下来的日子，陆唯曦衣不解带地照看着父母。

全城的药店都配了梅大夫的药方在卖，但那方子只能拖延病患的死亡时间，时至今日，仍旧没有哪个大夫能配出治疗瘟病的良方。整个梅州城里人心惶惶，大部分染病之人都被官府隔离起来，街上的行人也变少了。

陆府已有些下人染上了瘟病，还有些人因为不想染病而悄悄离开，偌大一个陆府，变得人丁凋零。陆唯曦年纪轻轻，从未经历这等变故，每日看着府中又多出一具尸体，心里便如同毒蛇噬咬。他知道，也许下一个便是他的父母，再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

第十章

“少爷……”吴柒看着这几日清瘦了不少的陆唯曦，欲言又止。

陆唯曦正在煎药，见吴柒来找自己，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阵苍凉。他隐隐猜到，吴柒也许是来跟他告别的。如今陆府的老爷和夫人都身染瘟病，还有谁愿意留下来。他苦笑一声，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吴柒抿抿唇，终于鼓足勇气道：“少爷，也许……也许有一个人能救老爷和夫人。”

陆唯曦一怔，随即惊喜地问：“谁？”

“紫公子。”吴柒小心翼翼地道：“那日少爷命悬一线，是紫公子救了少爷，所以我想，他应该也可以救老爷和夫人……”

陆唯曦一愣，手中正扇着炉火的扇子掉在地上。

吴柒见他这样，以为他生气了，忙道：“少爷，对不起，我不该提紫公子的……”

陆唯曦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扇子塞到吴柒手上，道：“你帮我煎药，我去找他！”说着便匆匆地跑出府去。

陆唯曦不知道紫漠离开陆府之后会去哪，他只好一家客栈一家客栈地找，从大清早到午夜，都没打听出紫漠的下落。

一直找了三天，陆唯曦将梅州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走了个遍，却连一点紫漠的消息都没有。从最后一家客栈出来，他心里那一小团希望火焰也熄灭了。脚底的鞋已经磨破了，脚上的血水在路上印上一长串痕迹，握在掌中的手指，将手心掐得流出血来，凌乱的头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像是在嘲笑着他的落魄。可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远不如他心底的煎熬。

他流着泪，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心里狠命唾骂着自己。若是那日自己没有将紫漠赶出陆府，不仅自己的爹娘不会死，府中那些无辜的人也都不会因染上瘟病而丧命。是自己一念之差，害死了这么多人……

陆府如今已不似以前那般热闹，大半夜，没有地点人声，该点起的灯笼也都没有点，府中一片黑暗。

陆唯曦摸索着进了父母的病房，房中一片黑暗。自从知道陆老爷和陆夫人是染上瘟病，府中便没有人敢进这房间，就连到了掌灯时分，也只有他来点灯。

摸到桌上的火折子，将灯点燃。陆唯曦慢慢地往母亲的床边走去。陆夫人的脸已经憔悴得毫无生气，整张脸仿若一副覆了人皮的骨头，在黯然的灯光下有些恐怖。陆唯曦坐到床边，轻轻抓着母亲的手，努力扯出笑容，哑着嗓子道：“娘，你好一点没？”

陆夫人没有应声。

陆唯曦仍旧笑着：“娘，你要坚持住，明天，明天我一定能找到紫漠。”他咬咬唇，哽噎道：“紫漠，是我的好朋友，他很厉害，他一定能救你和爹。”

陆夫人仍是没有反应。

陆唯曦正要再说话，却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这几日他与母亲说话，还能隐约听到母亲的呼吸声，但今晚却安静得要命。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探陆夫的人鼻息，手指颤颤地放到陆夫人鼻间，过了半晌，陆唯曦才像触电一般弹开手指，怔怔地望着陆夫人，隔了许久，才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娘——”

心里压抑的许多的痛苦终于爆发，陆唯曦趴在母亲床前哭得撕心裂肺，过了许久，他才猛地想起来自己的父母，忙放开母亲的尸身急急跑到父亲身边。

“爹……爹……”

陆老爷染病比陆夫人更久，此时模样比陆夫人更加吓人，几日前还是个身宽体福的人，此时却已皮包骨头，仿如干尸。急急地伸手去探父亲的呼吸，僵在鼻间的手指无半点气息，陆唯曦瘫坐在地上，眼泪流得更猛了。

这场大规模的瘟病来势汹汹，有铺天盖地之势，因瘟病死亡的人不计其数，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者处处皆见。但十几日之后，这场天灾却忽然消散了，不仅患病之人病情得到控制，也未再有人染上瘟病。

半个月后，梅州城的瘟病患者几乎全都康复，一切都恢复如初，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城中人共同做的一场噩梦，只是，死在这场噩梦中的人，却再也不曾醒来。

历经种种变故，陆唯曦变得沉默了许多。安葬了父母之后，他整日待在家中，既不见客，也不出门。陆府的家丁走的走，死的死，偌大一个陆府，早没了当初的繁盛兴旺。

看着清冷的庭院，吴柒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端着饭菜慢慢进了蝉羽阁，蝉羽阁内仍旧绿意盎然，在阳光下展现着各类植物的旺盛的生命力，却将蝉羽阁外面衬得格处萧索。

“少爷……”推开陆唯曦的房间，吴柒轻轻唤了一声，果不其然，陆唯曦又坐在窗边发呆。近些日子，少爷似乎没有笑过了。

陆唯曦扭过头木然地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淡淡地道：“放着吧。”

吴柒看了看早上送过来仍旧搁在桌上的没动过的食物，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少爷，你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陆唯曦反应迟顿时眨了眨眼，才道：“没有胃口。”

“少爷，你不能这样下去了。”看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吴柒不由得皱起了眉：“如果老爷夫人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心疼的。”

听到他提及父母，陆唯曦的眼神一黯，仍是漫不经心地道：“我知道了，你放着吧，我会吃的。”

吴柒没有办法，只好将饭菜放到桌，又将早上拿来的饭菜收起来，正要出房间，陆唯曦忽然叫住他：“吴柒，你看，我是不是妖怪？”

“啊？”吴柒不禁一愣，怔怔地看着陆唯曦。

“这段时间，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先是家里门卫，然后是同窗，再后来是陌尘，接着是我爹和我娘，可是经过这么多事，我却还好好地活着……呵呵……”

“少爷……”吴柒从未见过自家少爷这般失魂落魄过，也从没听他用这种毫无生人气息的声音说过话，下意识地就觉得不对劲，心里暗暗着急，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安慰陆唯曦时，听到有人踏进房间，忙扭过头去，不禁一怔：“紫公子？”

陆唯曦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自言自语道：“若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为什么我没死呢？那么严重的瘟病，为何我就没有染上呢？”

吴柒见陆唯曦没注意到紫漠进来，正要提醒他，却被紫漠一个眼神拦住，只好自己出去了。

“呵，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陆唯曦叹了口气，苦笑着转过身来，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立在房中的紫漠。

一段时间日不见，紫漠并无太大变化，但经历了许多事情的陆唯曦却清瘦了许多，以前明亮的双眼毫无神采，脸色也是一片黯淡，仿佛有许久未曾好好休息了。

紫漠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未曾动过的饭菜，再看一眼脸色极差的陆唯曦，率先开口道：“吃些东西吧。”

听到他说话，陆唯曦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敢相信地唤了一声：“紫漠？”

紫漠也不应声，一把将他拉到桌旁坐下，强硬道：“吃饭。”

陆唯曦盯着他，过了半晌才终于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的，而不是做梦。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怒视着紫漠，冷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答应过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哼，我不知道你是这么不守信用的人，幸好我没有要求你给我千担黄金万顷良田……”

紫漠沉默地看着他。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我让你走你听不出来？”陆唯曦加大了音量，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你对我做的那些恶心的事情，我讨厌你，恨不得你立刻就死在我眼前！”

“陆唯曦……”紫漠皱了皱眉。

陆唯曦冷哼了一声，道：“你是不是又想杀了我？”他一脸大义凛然地直视着紫漠的眼眼，“你要杀就赶紧动手。”

紫漠默默地凝视着他，过了许久，才伸手轻抚上他的消瘦的脸颊，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里出事了，不然……”

陆唯曦一把拍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不然怎么样？就算你知道，你也不会救我爹娘，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都是低贱的凡人，我们的命在你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说到后面，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他想起那日自己跑遍了整个梅州城，却没有找到紫漠，回到家里，看到的是父母冰冷的尸体……那日的情景，每每想起，便是锥心刺骨的难受。

紫漠怔怔地望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心底忽然生出些怜惜之情。换作以前，他可以当作看不见，不管不问，但现在，他却没有办法当作没看到。

陆唯曦伸手使劲抹着自己的眼泪，他本来不想哭的，但不知道为何眼泪就是停不下来。

紫漠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到怀里，柔和了声调，道：“我会的，只要能让你高兴的事，我都会做。”

“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才来……”陆唯曦趴在他怀里，发泄似的捶打着他，一边捶打一边哭，“你要是早些出现，我爹和我娘都不会死，府里那些人也都不会死……”

紫漠任他打骂，没有作声。

第十一章

陆唯曦哭累了之后就睡着了，紫漠将他送到床上，正要离开，却被陆唯曦攥着手指。他原想抽回手指，但看着陆唯曦那张泪痕未干的脸，不禁有些心软，最后只好在床边坐下来。

吴柒送晚饭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紫漠坐在床头陪着陆唯曦的情景。紫漠正垂眸沉思着什么，一只手却紧紧握着陆唯曦的手。

这样的画面，令吴柒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吴柒一直很怕紫漠，每次看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令人倍感压力，那种只是淡淡一眼就让人情愿臣服在他脚下的威严，每每令他心底发颤。但此时的紫漠，眼神不再那么冷若冰霜，神情也温和了许多。

“紫公子……”虽然不愿意去打破这美好画面，但是看到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吴柒还是忍不住有些心焦，忙将热的饭菜端了过去。

紫漠抬眼淡淡地看他一眼，道：“放着吧。”

吴柒抿抿唇：“紫公子，少爷他……已经有三日未曾进食了……”

“他这段日子，想必也没有好好休息过，等他睡醒了再吃吧。”

听他这么说，吴柒只好将饭菜放到桌上。临出门时，忍不住又扭头道：“少爷最近心情不好，紫公子你千万不要生少爷的气，他……受了许多打击，若是连你都不理他，他心里一定更难过。”

吴柒原以为紫漠不会理会自己，不想紫漠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知道。”虽然声音仍是冷冷淡淡，却还是令吴柒十分意外。

陆唯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房中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陆唯曦动了动有些麻木有手臂，才发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他愣了一下，借着月光看向靠在床边睡着的紫漠。他的俊朗，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知道，但能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却还是头一次，就连上次肌肤相亲时都未曾有过。

微微凸起的眉峰，挺拨的鼻梁，刀削般的俊美脸颊，透着洒脱不羁的桀骜和遮掩不住的气势。

陆唯曦看得有些发愣，肚子却不合适宜地叫唤起来，他这才感觉到饿。他缓缓将手从紫漠掌中抽出来，蹑手蹑脚正要下床，一旁的紫漠却醒了。

“你做什么？”

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让陆唯曦吓了一跳。他扭过头看着正盯着自己的紫漠，干笑一声：“吵醒你了？我……我肚子有点饿，想去找东西吃……”说着便手忙脚乱地要穿鞋，不料脚才落地，全身就软趴趴地往地上倒。

紫漠忙伸手扶住他。

陆唯曦一边道谢一边暗自叹气，这段时间他心情低落，几乎没怎么进食，每晚做噩梦，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之前倒是没有察觉有什么问题，没想到睡了一觉，竟全身虚软起来。他伸手揉揉有些发晕的脑子，正要下床时，紫漠忽然俯身过去，含住了他的唇。

陆唯曦惊得瞪大了双眼。

“张嘴。”紫漠沉声道。

陆唯曦脑子里一片乱，只好乖乖地听话张嘴。紫漠的唇贴着他的贴，却没有深吻，只是往他嘴里渡了些灵气。陆唯曦只觉有些东西顺着气息滑进喉咙里，不多时便觉得身体像是比刚刚轻松一些，不再虚软无力。

紫漠松开他的唇，道：“好些了么？”

陆唯曦脸颊涨得通红，眸子都抬不起来，只含糊地应道：“嗯……”

紫漠像是全然不觉自己做了过份的事情，拉着他走到桌旁，随手点了桌上的灯，道：“你先坐着，我让你将这些饭菜热一下。”

“这大半夜的，府里的人都睡下了，我还是自己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吧。”

紫漠按着他让他别动，朝门外叫了一声：“龙潜，进来。”

他话音落下，门便进走进来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面容清俊，一双眼里透着些暴戾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