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真混蛋。

杨六欲还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自己却要带他去展览。

叶笃言想起杨六欲的哀求。

杨六欲为自己也煎熬了十年，自己却都不能让他在死前得到哪怕一天的平静。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六欲一定失望极了。

在他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

自己那么爱六欲，六欲那么惨的求自己，自己怎么能拒绝呢？

即使自己愤怒痛苦，但自己那么爱六欲，怎么能那么狠心的拒绝他。

第39章

叶笃言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发生过。

他记起杨六欲努力的抬起头向后望。

用那样的眼神看向自己。

那是干涸的鱼垂死的挣扎，要的只是一滴水。

自己竟真的没给他最后的一滴水。

看着他就这么死去。

叶笃言记得自己把杨六欲的头摁下去。

那头就再没抬起来。

杨六欲对自己真的失望了。

自己能拉他一把的。

但自己就这么把他摁下去了。

自己能给他活着的希望，但自己却带走他最后的一丝眷恋。

杨六欲要杀了他自己。

他还不想让自己伤心。

即使自己这样的伤害他，他依然不愿伤害自己。

他想一个人去死。

想着杨六欲，一个人孤独的去死——被爱伤得遍体鳞伤后，孤独的去死。

想着他深爱的人，默默的去死。

就算自己这么的对他，他都不曾恨。

叶笃言的心痛得一片一片的。

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

怎么就认定杨六欲是要逃离呢。

想着杨六欲被灌酒。

想着烈酒从杨六欲的口鼻中漾出。

想着杨六欲不停的咳。

想着杨六欲死命的倒气，在咳和被灌酒的间隙。

想着杨六欲被烙铁烙到的瞬间，痛不欲生的表情。

叶笃言狠狠的抓着木印。

杨六欲死了，自己逼死了他。

还让他死得如此的痛苦。

杨六欲死前对自己说，他来生不要做人，做畜牲就好。

叶笃言心痛，他的六欲，所有的痛，都因他而起。

他的六欲走前竟痛得不愿再转世为人。

他都做了什么呀。

……

杨盼从叶笃言手里拿起那枚帅印。

杨盼：“他一直把这个戴在身上，我小时侯就很好奇，我曾向他讨，他说他什么都能给我，唯独这个，他不能给我，他说这个对他很重要，他说木印让他每天起来都有力气做一天的事，他说他要一直带着，直到带到坟墓里，他说我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木印，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他的爱，他是死都要同你在一起，不过，他现在放弃了，他只有这个没给我，现在，他把他有的都给我了，但这东西，只有带在他身上对我才有意义，离开他，这些东西，对我毫无意义。”

杨盼一边说，一边把帅印抛入池塘里。

叶笃言看着木印划了一道弧线，落入水中，叶笃言马上下到池里去捞，杨盼冷眼看着，看着叶笃言疯了似的在池塘中找那枚印章。

杨盼把手里的小纸条展开。

纸条很小，只有四个字：“或能救命”。

杨盼泪流满面。

杨六欲到死都不放心自己。

如果没有了，那个让自己牵挂的人，自己怎么会冲动。

杨盼看着水里的叶笃言。

没有了让他嫉妒的人，叶笃言又会拿自己怎样。

叶笃言怕是永远都没力气找自己的麻烦。

＊＊＊＊＊＊

侍卫禀告叶笃言：“大将军求见。”

叶笃言低头找印章。

侍卫又说了一遍。

叶笃言仍然不理。“

贴身侍卫同叶笃言出生入死，经历了许多风雨，但仍禀告：“衰帝死了，出叛乱了。”

叶笃言终于看到那枚印章，宝贝似的检起来。

侍卫：“摄政王，出叛乱了。”

叶笃言漫不经心的对侍卫说：“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杨六欲死了，这江山于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大将军已经走过来：“搜到一封衰帝给杨丞相的信。”

大将军：“杨丞相呢？”

叶笃言听到“杨丞相”马上上岸，从大将军手里夺过信，打开，仔细的看里面的字。

＊＊＊＊＊＊

六欲：

早年你为我伴读，成年后就辅佐我治国。

这些年劳苦功高。

自五年前，你我君臣间生隙，我知你在朝中也处处制肘。

五年来战事连败也同此有关。

但朝中诸事又不得不倚重你。

你这几年很煎熬，我也知道。

几次重要决定，我都疑你有二心，而未予采纳。

现在看，是我的错。

六月前，你主动请命，为我造最后一道屏障，我信你是真心。

但你十年前送叶笃言走，五年前替叶笃言挡箭，现在也一定不能看着叶笃言死。

他不死，就要你死。

你想以身殉国，我知道。

但你死，叶笃言定会屠城百里。

所以我要你活着。

你替我殿上受罚，又替我殿前跪迎百官。

你这被我疑心的人，还在尽力保我周全。

但前朝废帝的日子依然难熬。

世态炎凉，到今时，看得真切。

扪心自问，如献你出去，叶笃言就能不破我都城，我会毫不犹豫献你出去。

即使我知道叶笃言要对你做他今时今日对你做的事，我依然会献你出去。

所以深悔当初一怒之下要你立的誓。

现在红尘中我已没有牵挂，只除一点，你不要为我死。

活着，是我给你的最后一道旨意。

第40章

叶笃言捏着信，踉跄了两下，跌坐在地上。

大将军：“杨六欲呢？”

叶笃言把头埋在胳膊里。

杨盼：“投水了，昨天。”

大将军：“这池水怎么能淹死人，不是只过腰吗？”

杨盼：“他曾找人研究过这池水，因为听说从前又一个人就死在池里，后来说池心是沙子，与其他地方都不同，沙的下面可能同哪的水是连着的，每隔三十年，水受潮汐的影响，会在八月十五这天倒灌，沙被低下的水吹起，不能承重，无论多轻都会在沙水中下陷，他告诉我是怕我遇到麻烦，没想到这是真的，真的能把人吞噬。”

叶笃言：“送信的人呢？我要见他。”

大将军：“其实，这信并没有给杨丞相送来，是我们在反贼身上搜出来的。

叶笃言：“那反贼呢？”

一个人被推进来。

叶笃言认识，是普罗。

杨六欲死前见到的人。

当时，杨六欲的情绪很激动。

叶笃言以为是杨六欲裸露着遇到同窗，难以接受现实。

押普罗的人推普罗跪下。

叶笃言：“你那天不是走错了，你就是奔杨六欲去的。”

普罗：“是”。

叶笃言：“你也是那时告诉杨六欲，衰帝死了。”

普罗：“是”。

叶笃言：“你明明知道，你的皇帝想让杨六欲活着，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

普罗被殴打而青肿的嘴唇牵动一下，冷笑着说：“因为他不死，我不甘心。”

叶笃言：“说下去。”

普罗：“要不是他，国不会破，皇上不会死，现在国破了，皇上死了，你们这对贱人却能在一起了，我不甘心。”

侍卫冲过去，左右开弓，狠狠的抽了普罗几个嘴巴。

血从普罗的嘴里流出来。

普罗：“他十年前私放你走，本就犯下大罪，但皇上不但没怪罪他，还重用他，是知道他为人忠厚，对皇上心怀有愧，必定尽心尽力，没想到，五年前他亲征，又再次背叛皇上。本来一开始很顺利，也收回了不少的失地，但后来你带队增援，途中遭遇泥石流，他带了近身侍卫摸到事发地带，本来，我们以为他是为了生擒你，没想到，他却是为了救你，看着他要把你交给前来救援你的人，我在后面射了一标，想射死你算了，没想到，他却又为你挡了一下，他伤势严重，不得不送回都城，我们错失了一个机会。皇上知道事情的始末，很生气，但最后却不了了之了，皇上让我们缄默，都没处罚他，却打了我八十军棍。他的眼里只有你，却没看见皇上眼里只有他。城破了，你折磨他，他被你折磨，你们愿打愿挨，但皇上却每日担忧，每日搜寻他的讯息，知道他过得不好，日日神伤。为了证明他除了失忆，什么事都没有，我带皇上入府看他，却遇到你吊打他，他的哀号，就是我们的梦魇，回去后皇上一蹶不振。现在皇上崩了，却让他活着，让他同你一起活着，你们两个断送了皇上，但你们却活着，我不甘心，他要死，他一定要死，我没想到他真的去死了，抛下你去死，叶笃言，让你也尝尝痛苦活着的滋味。”普罗说完就不停的笑，笑到透不过气来。

叶笃言听普罗讲故事。

听完，叶笃言就离开了。

叶笃言自言自语着。

叶笃言：“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看出六欲是深爱我的，却只有我不知道。”

叶笃言：“为什么六欲死了，你们都跳出来给我讲这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叶笃言从怀里掏出木印，把两个小印放在手里。

两只木印又遇到一起了，但他和六欲却分开了，只是这回是真的分开了，他找不到了。

夜色依旧，同昨晚没有不同。

但叶笃言觉得冷。

昨天他还什么都有。

昨天他还叫嚣着，无论杨六欲去哪，他都能找到他。

只隔了一天，他就找不到杨六欲了。

杨六欲走了，带走了他的一切。

他的爱，他的希望，还有他活着的勇气。

叶笃言一步一步的向池中走去。

看着水漫过他的靴子。

侍卫要去拉他。

却被大将军制止了。

叶笃言走到昨天杨六欲站的地方。

什么都没发生。

水只没过叶笃言的腰。

叶笃言静静的看着水面。

什么都没发生。

等了一会，叶笃言突然象是发疯了似的打着水。

叶笃言：“你到是滚哪，为什么你就不滚了，你带走了杨六欲，把我也带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害怕，带走我，我不想过不知道杨六欲在哪的日子，带走我，带走我。”

叶笃言在水里折腾着，大叫着，终于因为体力不支倒在水中。

叶笃言再次醒来是三天后。

衰帝死了。

杨六欲死了。

破城不足百天。

前朝的皇帝和宰相都死了。

叶笃言命人以皇帝的规格下葬。

就葬在衰帝在位时就为自己营造的坟墓里。

杨宰相委身摄政王的风闻，让每个人都带着不懈和鄙视看杨六欲。

现在人们都沉默了。

所有的事都有定论了。

杨六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杨六欲替皇上承担着摄政王的羞辱。

杨六欲用自己保护着皇上。

皇上死了，杨六欲用自己祭奠了皇上。

现在死无全尸，实在可怜。

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摄政王开恩，让杨六欲以衣冠为皇上殉葬，算是安葬了他，也成全他一生忠心。

第41章

衰帝的下葬仪式很隆重。

两口巨大的棺椁运进墓中。

叛乱被平息了。

但皇上怜惜这些前朝的臣子，没太追究。

现在每个人都盛赞皇上的仁慈。

该死的都死了，现在每个人都静心了。

皇上对这样的结果最满意。

两个心头大患，就这么一起消失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皇弟。

摄政王在摄政王府发疯。

被皇上关起来。

再看到摄政王时，摄政王须发白了一半，目光呆滞。

皇上看着也心痛。

叶笃言看到皇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是来告诉我，他下葬了，我能出去了。”

皇上：“是。”

皇上亲手为他打开门，想扶他出来。

叶笃言挤在门旁边，门一开，撒腿就往外跑。

虽然经过这些日折磨，脚步有些踉跄，却满怀着希望。

皇上只能命人再把他抓回来。

皇上：“你要干吗去？”

叶笃言挣扎着：“我要把他挖出来。”

皇上：“埋的只是他的衣冠，并不是真的他。”

叶笃言：“衣冠也不行，今生今世，活着我不能与他相依，死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

皇上：“你醒醒吧，那只是件衣服而已，给人看做作样子罢了。”

一行清泪落下。

叶笃言：“做样子也不行，六欲这一辈子就做样子了，做样子给父亲看，做样子给皇上看，做样子给妻子看，作样子给儿子看，作样子给我看，他做样子给所有人，让我们相信他是幸福，但我却知道他有多苦，他作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我，我却什么都没做，现在他死了，我为了做样子给天下看，就把他埋到那个不相干的人墓里，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我不能让他们死同穴，他是皇上，六欲又对他心怀愧疚，以六欲的个性，他让六欲做什么，六欲都能做，我不能让六欲受苦，我不能让六欲同他在一起。”

说着叶笃言又要往外走。

皇上扶住叶笃言盯着叶笃言的眼睛：“杨六欲死了，你明白吗？死了。”

叶笃言：“我知道，他是死了，你把他的衣冠放在那个人的墓里，你为他设的衣冠冢，那六欲的魂魄不是要回去吗？我不要，我要把衣冠取回来，我要天天抱着，就算是六欲的魂魄回了，也只能回到我身边。”

皇上：“既然他做样子做了一辈子，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好的结果，就让他以这种忠臣孝子的身份去死不好吗？为皇上陪葬，不是臣子最好的结果吗？你为什么不能成全他，非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你的男宠吗？你就让他这么载入史册吗？”

叶笃言错愕了，他想起杨六欲投水的那天，想起杨六欲脱衣服时受伤的表情。

杨六欲说他不能穿那身衣服去见皇上。

那天杨六欲就要死了，自己居然丢给他一身男宠的衣服。

自己什么都没给他，连死前一件体面的衣服都没给他。

杨六欲脱掉了衣服，光着身子，却依然脱不掉自己在他身上刻下的耻辱的烙印。

奈何桥前，长长的队伍等待孟婆汤。

他的六欲挤在人群里，每个人都有件新衣服，他的六欲却没有一丝遮体的东西。

那么一个妙人，如仙子一般，竟死得如此不堪，在人群里他的六欲蜷缩着，被人像猴子一样看着。

叶笃言抱着头放声大哭。

皇上抚摸着他的头：“哭出来就好了，你也放开吧，别再让他不安，让他安静的走吧。”

叶笃言：“皇上，马上招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绸缎，我要做最好的衣服给六欲。”

皇上看着他：“随你怎么样。”

叶笃言：“可有什么用，再好的衣服，他也收不到了，收不到了。”

＊＊＊＊＊＊

叛乱平息了，前朝皇帝也死了。

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百姓盼望的太平盛世终于来了。

一切都变好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摄政王。

一路开疆辟土的摄政王病了。

意气风发的摄政王病了。

本来皇上一直处在休养状态。

摄政王执掌政权。

现在皇上又不得不重掌朝政。

摄政王，只每天在摄政王府看荷花。

有术士说摄政王府里死了人，前朝宰相的阴魂不散，影响了摄政王的健康。

摄政王听了竟笑了：“在哪，他在哪，让他出来见我。”

于是没有人提杨六欲，没有杨六欲，摄政王就不疯得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