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抓到了,金虎也得了手,这次无上城几乎倾巢而出,总算如愿以偿。
多年深仇一朝得报,韦秦川心情激荡如潮难以自持,只希望能抱住闻捡,与他互诉衷肠,得片言安慰。
他这才发现对方不在身边。转过头去,看到闻捡还留在岸上。那人不敢上船,一个人被抛在后面,正急得原地打转。
见韦秦川终于想起自己,闻捡赶忙挺直身子,急切而渴望地冲他张开双手。
骆元在韦秦川身后低声道:“你要是嫌弃他了,就让给我吧。”
32.
韦秦川跃回岸上,闻捡迎面扑过来:阿秦!他额头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眼睛里写满被遗弃的焦虑。
韦秦川给他理了衣裳,委屈了?
闻捡讪讪地看了眼船上的骆元,牢牢闭上嘴巴。有死对头在,他怎么肯示弱,撒娇的话不如留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再说。
韦秦川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没再问下去,笑着道:抱你去船上好不好?
闻捡眨了眨眼睛,依然没说话,双手抱得更紧了。
见闻捡扒在韦秦川身上跳上船,骆元笑他都不稀罕,自己转身进了船舱。
舱内很小,只一张矮桌,几只方凳。骆元走过去踩了脚矮桌,舱板正中咯吱一声分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窄洞。他一抬脚跳了下去,韦秦川两个跟在他身后。人刚落入洞中,头顶舱板立刻啪地闭合。从外面看下来只觉黑暗无光,实际上底舱中点了几只微弱的烛火,映得人长长的影子在舱壁不断闪烁。
薛方被捆成只端午的粽子,塞在底舱一角,扔他下来的两个人跟骆元抱了抱拳,一声不响打开舱板跃了上去。
闻捡被韦秦川牵着,走到一边坐下。他这才看清楚,舱内坐了不少人。
他们右手边是风棋初,永远面无表情的模样,他身旁是个没见过的男子,却是天生笑面,眼波自喜。虽穿着件红底紫花衣裳,但他面相不俗,看上去风雅潇洒,别有一番自在意境。
赵邢这次不用做苦力摇橹,舒服地靠着舱壁发呆。骆元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儿。
至于邱书蓝,则正坐在闻捡对面,见了两人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丝痕迹,跟韦秦川点头示意。
韦秦川道:辛苦了。声音恳切,不疏远也不过分殷勤。
邱书蓝道:你我兄弟,哪里的话。竟也听不出一丝虚伪。
骆元心道,都比我会唱戏。他踢了踢薛方,对方晕得彻底,完全没反应。
邱书蓝道:我把你给的那包药全撒进火里,他肯定醒不来。
骆元道:这是棋初的功劳,他指了指那陌生男子,书蓝,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棋初的师兄,大名鼎鼎的萧南丹。这几次用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奇效,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邱书蓝朗声笑道: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失敬失敬。
那萧南丹虽生得笑面,却极傲慢地摆了摆手,随便道:好说。
33.
萧南丹顺手掏出只玉瓶扔过去:“火雾药性浓烈霸道,几位可多服一颗解药,以免余毒侵体伤身。”
邱书蓝拿过玉瓶略一迟疑,骆元劈手接过来,倒出药丸扔了一颗到嘴里,“那烟真够呛人的,你配的药行不行啊?”
萧南丹白了他一眼,“无知小儿。”
闻捡把头埋在韦秦川背上,笑得很开心。
骆元没好气地扔了两颗药过来,“堵上你那张粪嘴。”
闻捡不满地冷哼了一声,把药塞进嘴里,立刻苦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
邱书蓝适时问道:“不知这位是?”
骆元道:“这位说来,你也知道,他是当年那只青鱼玉佩的主人。”
邱书蓝的惊讶恰到好处,“什么?他不是……,竟死而复生?”
骆元道:“活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他是把脑子弄坏了,连自己叫啥都不记得。”
他噼里啪啦一顿臭骂,把找到闻捡的经过说了一遍,没了道:“难为你那时候找人找了那么久,人家多好,说忘就忘,真叫方便。”
“恭喜二位,苦尽甘来,这番奇遇着实不可思议。”邱书蓝冲闻捡拱手,“可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闻捡被骆元骂得没精打采,敷衍道:“乘您吉言。”
韦秦川道:“最近事情太多,没来得及告诉你。回去我们再叙,还要事要托你帮忙。”
邱书蓝道:“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了。”
闻捡突然道:“你声音很耳熟。”
邱书蓝神色一动,玩笑道:“或许是当年找寻你的时候,喊了太多次你的名字,被你听见却不自知……”
几人哈哈一笑,骆元将玉瓶中最后一颗红丸倒出来,朝邱书蓝努了努嘴,“罗嗦死了,你吃不吃?”
见闻捡他们都服了,邱书蓝从骆元手中把药接过来放进口中。那红丸味道的确很苦,涩中带腥,他用力吞下去,像吞了一团火到腹中。
骆元道:“这么怕苦?”不等他回答,眼睛已经望向闻捡。
邱书蓝无奈地点了点头,心中苦楚远胜红丸。
船身突然剧烈地摇动了几下,想是遇到了海浪。闻捡吓得脸色发白,双脚发软,死攀在韦秦川身上。
韦秦川轻拍他背:“别怕,我在。”
闻捡抓着他衣襟,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别人都听不到,“阿秦,我想回家。”
韦秦川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希望能缓解一丝难过也好,“很快就到了,再忍一忍。”
闻捡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小声道:“你抱着我。”
韦秦川心疼得不行,把人揽在怀里,不断柔声安慰。
骆元看着闻捡,低声道:“这么怕水,何必要跟来。”
邱书蓝没听清:“什么?”
骆元叹了口气,“以前已经习惯了,哪想过了十年,还要再习惯一次。”他神色落寞,眼神复杂纠结,似想多看闻捡一眼,又难以忍受那个角落里的春意缠绵。
邱书蓝沉默了半响,道:“你何苦。总有更好的人。”
骆元自嘲一笑,“有么?我从来都遇不到。”
邱书蓝神情中显出痛意,“你眼里只看着一颗树,自然不知道旁边还有姹紫嫣红。”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万花丛中过。”骆元勉强将眼睛移开,“树只有一颗,我却偏不想要花。花开得怎么样,谁晓得。”
邱书蓝苦笑道:“自是如此。花再美艳,你不稀罕,便与你无关。”
骆元轻叹,“他眼中只有一个人,我们和他也全然无关了。我想什么,不过是奢求。”
韦秦川轻轻咳了一声做提醒。骆元怨妇上身,越演越上瘾,根本不合他个性。再玩下去就要露馅了。
34.
骆元立刻意识到有点演过了,眼峰一转,把幽怨收回去换了个恨意森然的表情,沉声道:“这样的日子,十年前我就受够了。”
邱书蓝看着他,心中察觉一丝古怪,又说不清哪里不对,没有出声。
骆元笑起来,“咱们还是说些别的。……这次办好了事情,回去后城主定会大加奖赏,我真要好好休息几日,再倒倒这一肚子的苦水。”
邱书蓝道:“接下去我也无事,你若想要解闷,不妨来叫我。我和秦川,怎么都是要一同喝酒的。”
骆元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起来,我算是比韦秦川早认识你的,你反和他关系这么要好。”
“你还记得,”邱书蓝神色越发温柔,“你长年不在城中,要不是每年冬天你都回去住上一个月,怕是一年也见不到两面。”
骆元道:“我倒佩服他能在无上城里住的舒服。要是我从家中院墙就能瞧见大瘴沼泽,怕每晚都睡不着觉。”
邱书蓝道:“你心事太重,又念旧情,对身子不好。”
骆元微笑,“可知心魔不除,心病永无法痊愈。”
邱书蓝皱起眉毛,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像是无数只蜜蜂的尾刺同时扎进心口,整颗心又酸又痛,全身力气尽被抽走,腰都直不起来。
他心知不妙,耳听得旁边闷哼一声,拼命抬眼去看。韦秦川和闻捡两人捂着胸口,脸色苍白,滑落在地上,闻捡急冲冲道:“怎么回事?你!”
韦秦川勉强拉了他一把,眼睛黑漆漆看不见底,脸色阴沉至极,“我早该看出你有问题。”
“我也觉得自己挺有问题的,”骆元慢慢站起,笑容满面,“十年前的账,我今天想算一算。”
邱书蓝伸手拉住他衣角,“骆元,你,要杀我……”
骆元道:“对不住了,谁让你和他是朋友呢。”
邱书蓝不敢置信,“你要……你……”
骆元不理他,悠悠叹了口气,“水里飘飘悠悠的,不知道会飘去哪里。两个人分别扔下水,碎成骨肉也没法再碰着了。何况这茫茫大海,鱼啊,虾啊,都爱吃人肉。……只要想到你们死了不能在一起,我心里就舒坦。”
他看着闻捡,“明知你怕水,还要把你留在这,你别怪我。”
闻捡瞪着他,表情不用装都恶狠狠。
骆元转头跟风棋初道:“你帮了我,自己也得了自由,咱们两不相欠。”
风棋初点了点头,靠在舱壁闭目养神。他不会作假,一早被排除在戏班子之外,和萧南丹一块儿做个摆设。
邱书蓝心里冰凉,他把仅剩的力气都加在那只手上,死死拉着骆元,“你连我,也要杀?”
骆元道:“这话怎么说的,我要杀他们俩个,却留着你这个韦秦川的好朋友……我看起来,就那么像傻子?”
邱书蓝道:“你至少应该知道,我会站着你这边的。”
骆元缓缓蹲下来,歪着脑袋,“我怎么就得知道,你站在我这边?我们好像刚刚提过,你和韦秦川的交情更好吧。”
邱书蓝看着他的眼睛,“你真不知道?”
骆元耸了耸肩,“好吧,我能感觉到一点。可我跟你见面的时间这样少,你怎么会对我……再者说,就算从前有点什么,这么久了,每年见不了几天,现在哪还剩得下多少。我可不敢拿你十年前的一点小心动,赌我一条命。”
“你对他可以十年如一日,我怎么就不行。”邱书蓝苦笑,“当年你从大瘴沼泽跑到无上城求援,慌乱无措,被拦在城外,是我帮你,带你去找城主。”
回忆惨烈,骆元闭上了眼睛。
邱书蓝痴迷地看着他,“第一眼见你,再不能忘。”
35.
骆元抬了抬下巴,示意赵刑去闻捡那边做样子,然后笑道:“我当时可够狼狈的,你也看得上?”
邱书蓝勉力靠坐起来,“我还记得你穿的衣裳,衣摆用金线缝了一只小老虎,虽张牙舞爪,却憨态可掬,着实可爱。”
骆元道:“你看的倒仔细。”
邱书蓝道:“怎么能不仔细。我巴不得钻进你心里,知道你时时刻刻在想着什么……你别生气,这都是我的错。”
韦秦川不着痕迹看了眼骆元,对方脸色很不好看。骆元属虎,金虎又是他们族人最喜爱的兽类。从前每件衣裳上,都有他娘亲手绣的金丝幼虎花纹,灭族后,只剩下最后一件。
骆元道:“我现在倒真对你说的感兴趣了。你尽管说,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
邱书蓝道:“你感兴趣就好。我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讲给你听,当年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城主带着我们进了大瘴沼泽,越走越深。里面雾气沉沉,树影都是模糊的,耳边总有奇怪的水泞声,不知道哪里是尽头。你很急,口中念着族人的名字,除了你爹娘,最多的便是阿弥。后来快到你们族人生活的地方,才渐渐可以看到天空。我们一边躲藏,一边找人,终于救了……”
骆元冷冷打断:“这些事说它做什么,说我不知道的。”
邱书蓝也不生气,柔声道:“是,这些你不爱听,我不讲。”他中了奇毒,剧痛如万箭穿心,面上却丝毫不露,只道:“我领命去寻幸存之人,一路上总是想着你怎么样,在做什么,有没有好一点……我尽力去找了,十余天一无所获。敌人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轻易留下活口,一把大火将你族人的尸首都烧得一干二净。直到最后一天,我在一条河流的下游,发现了一个受伤颇重的人。那人在河里飘了十几日,身上脸上尽是伤口,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谁。”
骆元问:“是谁?”
邱书蓝道:“是你的阿弥。”
闻捡很配合:“啊?啊!”
骆元假装想了想,道:“你一直知道他没死?你又怎么会认得他?”
邱书蓝笑起来,“你知道我出身苗疆,总喜欢玩些蛊虫。我家传一奇方,以极北严寒之地一种名叫白蜇的母虫为药芯,配以参根、纳刃,可做假死之药。时有不可抵御之敌,吞服此药以避祸。白蜇母虫入药前已怀子,药蜡融化,白蜇苏醒,即刻便会产子求生。白蜇幼虫天性奇寒无比,极为霸道,服药之人随即晕厥濒死,只因母虫护子,方保住心口最后一丝生机。此时人龟息闭气,脉搏微不可触,无人能发觉玄机。待十二个时辰之后,幼虫脱蛹死亡,人跟着慢慢醒转。此时祸事已过,便保住了一条性命。”
他说了一长段话,忍不住停下喘了几口,见骆元未出言打断,又道:“这白蜇母虫十分罕见,我曾经途径北地发现一只白蜇,根据药方将它做成药丸,随身收藏。直到我跟在城主身边,为他效命,将那丸白蜇,献给了城主。城主是偃王之后,奇珍异宝不以为奇,他与故去的夫人情深意重,又将这枚药送给夫人。”
韦秦川的眼神真正阴沉下来。他没料到还有这段因果,那丸药竟然是邱书蓝的,当真冥冥中自有天道循环。
早知道不该在这时发难,虽然知道了详情,但闻捡听了必起疑心,过去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了。
邱书蓝接着道:“韦秦川告诉过城主,灭族惨祸临头时,夫人把药给了他。你们都以为他在昏迷中被火烧死,不想他性子刚烈,竟能压住白蜇幼虫奇寒,不至晕厥,更不知怎么挣扎着到了水边,沉入河中。敌人想不到水底也能藏人,因而让他逃过一劫。白蜇遇水药性更强十倍,却也闭住了口鼻呼吸,是以他在河中十几日都未醒来,直到药性退却,他凭最后一点力气浮上水面,被我发现。”
“他身上明显是服用过白蜇的症状。所以我一见他便知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阿弥。”
36.
骆元道:“这十年,他都在你手里。”
邱书蓝道:“闻捡这个名字,也是我取的。”
骆元道:“你就骗我他死了?”
邱书蓝摇头,“当时没有想要骗你,他的情形根本九死一生。白蜇奇寒不是人体所能承受,偏在他体内活了十几天,幼虫死后寒毒融入肌血之中。闻捡经脉尽断,滴血成冰,能再活两天都是老天开恩。我耗尽心力为他重塑身躯,是为了排出白蜇,救人性命。”
他深深看着骆元,“我一面费尽毕生所学去救你心爱之人,一面又怕救他不活,再让你受一次生离死别之苦。开始我没有告诉你,是不想你伤心,想着等他确定能活下来,再让你真正开怀,一展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