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命?他……那时那小子在地宫中受了那么重的伤,就是你为他吊命的?!”关翎腾的转过身来,睁大双眼望向那个鬼面人。“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介凡人伤得那么重还能活,是因为你……!”
“不,我只不过熬了几副药方罢了,神君灌入他体内的那些力量远远比药有效……然而,最终真正救了他自己的,是他那比普通凡人不知强韧了多少倍的神魄!”那鬼面人低声道,语气慢慢低沉下去:“那神魄是何其强韧,求生欲念何其之强!哪怕被砍了头颅,诛灭了大部分魂魄,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它就能像落入土壤的种子一般重新深深扎进泥土内生根发芽!所以,那小子一次次从最危急的生命关头活了下来,包括这次,都是因为那神魄的力量!”
关翎的视线在空中愣怔了半晌,随即泄气的垂下头去,在地上铺陈的兽皮上一屁股重重坐下,皱紧眉关良久,终于缓缓问道:“即便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老子?那小子的事……”
“不告诉你,你在那小子身边一直呆下去,也总有一天会知道。”那鬼面人轻轻一笑,将碾碎的草药倒入药鼎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而且,现在他体内的神魄也不像以往了。那神魄的力量一直在膨胀,如果一直任由它强大膨胀下去,那小子的身体迟早会不堪负荷!你有没有见过他手腕上那道封印,那是神君亲手下在他身上的封印,就是为了遏制那神魄的力量……”
“有、有那封印在,是不是就没事了?那姓梁的那么厉害,应该……没事吧?”所闻太过超出预料之外,关翎眉关锁得更紧,沉吟了半刻,终于有些不安的问道。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那鬼面人叹息道,摇了摇头:“那道封印的力量在减弱,因为那神魄一天比一天更强大。而且,那道封印的主人也正身陷困境,那道封印若不再施加力量加固,我估计不到半月就会被越来越强大的神魄撑碎,彻底消失殆尽!介时,神魄会让那小子的身体完全崩溃,然后,身体会与魂魄一同玉石俱焚!”
“……你、你说什么!?简直胡说八道!什么神魄,亏老子还在这里听你说了一大堆鬼话,荒谬,这种事怎么可能!?”关翎一愣,随即猛然暴怒着站了起来,转身想离开帐间,但那个鬼面人却仿佛像还想说什么般迅速拦在了他的身前。他正在觉得自己被欺骗的气头上,忍不住恼怒一把推开对方,力气没能控制,那鬼面人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帐中摆设着的药柜,闷哼了一声,努力支起身来,身后的瓶瓶罐罐滚落一地。
关翎本想掀开帐帘转身就走,但看此场景又觉得有些不忍,心知是自己太过鲁莽,不由得咬牙去扶那人,讪讪道:“起、起来吧,我也不是故意的,这一不小心……”
“傻大个,你怎么就不能把话听完?!”一个清冽而怒气冲冲的声音冲进他的耳间,不像是之前那隔着面具而显得沉闷低沉的嗓音。关翎一惊,一眼看到那鬼面面具因为刚才的碰撞竟然掉落在了地上,他想也没想,赶紧弯腰去捡,猝一抬头,却和一双深邃柔和有如秋水的黑眸撞了个正着。
他呆呆愣在原地,那个人也仿佛没注意到面具掉了,依然恼怒瞪着他,一双乌黑的眸子清澈见底,皮肤白皙如瓷,上挑的眼角边还点缀着一点犹如朱砂般的嫣红泪痣,面前的人竟妩媚秀美有如女子。看他呆呆盯着自己,那个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青铜鬼面的面具,慌忙戴在脸上,将脸牢牢遮在狰狞的鬼面之后。
“……哇,你生得这当真好看……喂,先前你坑老子呢!?丑?丑到哪里去了!你他妈还丑老子是啥啊?!”关翎呆了半天,终于挤出几句话来,伸手马马虎虎想去扶那个人。刚触到那人的手腕,却猛然眼见一道金练自那人的袖内暴出,绕着他的手臂飞快盘旋而上,他一惊,刚想甩脱,手臂却一麻,那金练竟犹如蜈蚣般一下子钻入了他的皮肉下。
“不、不许对其他人说这件事!”那鬼面人紧紧倒扯住他的手腕,恶狠狠对他道:“傻大个,你要敢对别人说,我就驱使这钻入你体内的金蚕蛊钻入你的心脏,将你的五脏六腑啃得一干二净!”
“我靠,你……老子不就是看了一眼,你、你他妈对老子下蛊?!你他妈还是人嘛!!”关翎一惊,随即惶然一怒,一把扯起那人的衣领吼道。“你信不信老子揍……”
“揍吧,你敢揍我,我大不了就和你一起玉石俱焚!蠢鹰,快滚出去,只要保守秘密,我保证不动你一根寒毛!”那人皱眉甩脱了他,三下两下把他推出帐篷。“走啊!滚,今天别让我再见到你!”
“呸,你以为老子想见你!?长得稍微好……”关翎刚想破口大骂,却猛然感觉到手臂内的蛊虫攒动了一下,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忙低声咒骂着摇头回到自己的帐篷中,努力想找到办法将那蛊虫用刀挑出来。
与此同时,在营中一方小帐内一角燃着的香草正冒出渺渺白烟,一股让人放松的香气缓缓笼罩了帐间。钟凛躺在帐间的小床上,呆呆盯着在头顶弥散的白烟,张开手掌想去捉住它们,但那些烟雾却瞬间在指间弥散,消融无踪,只留下淡淡的香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怎么会对秦烈做出那种过分的事?!就连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秦烈就在不远处的帐中休息,可他却明白即使他过去看望对方,对方也绝对不会理睬他。他只能试图在远处保护那个人,哪怕再想接近,也不得不暂且先远远看着对方,哪怕难过得连呼吸都觉得疼痛起来。
“小子,快起来,白烽大人来见你了。”恍惚间,他看见两个士兵掀帘冲他喊道,他一怔,从床上直起身来,眼睁睁看着披着件银白锦袍的白烽自帐外踱了进来,连忙披衣起身,迷惑的望向对方。
“小家伙,我是来给你敬告的。我听大哥的手下说了,你带了天界的人回营,是不是?”他眼看着白烽闲适落座在自己身边,微微对他挑了挑唇角,忍不住皱紧了眉,点了点头。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知道那条赤龙是天界的人,天界那些自高自傲的神明,我们不会接纳。”在看见他点头的那瞬间,白烽的脸色徒然冷了下去,抱臂对他缓缓道:“伤得再重也好,神明就该滚回虚伪的天界。小子,你知道天界和妖界现在有多僵?!除了三十万雄兵围困海市,天界近日竟又调下数十万精锐镇压妖界,这次,天界恐怕已然下定决心要诛灭妖族中威权持重的的大部分势力,你现在竟敢把天界的人带回营中?若是让其他妖怪知道了,他会死,你也一样活不成!”
“可、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天界的人了!他、他为了保护我背叛了天界,现在他受了重伤,又穷途末路,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钟凛闻言不由得猛地站了起来,攥紧拳头直直盯向白烽道。可后者只是笑了笑,缓缓做了个要他安静坐下的手势,徐徐冷然道:
“为了保护「你」?别搞错了,小子,别说你只是凡人,退一万步说,即使你是妖怪,但乳臭未干,没有半分势力,你一人的生命比起泱泱妖界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谁会在乎这条赤龙有没有庇护你?现在,妖界其他族群也在集结兵力开向海市周边,一旦他们知道狼族的营地中藏匿着天界的人,莫说狼族会在整个妖界中失去威信,恐怕连你到时也会株连其间,人头不保!”
“……但是,若你们就此将他藏在营中,不让其他族群知道他在这里的话,那不就行了?!”钟凛起身焦虑的在帐中反复踱着步,猛然回头望向白烽道,心中纷乱一片,不免狠狠咬住了唇。
“哦?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庇护那条赤龙?”白烽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锐光,直直望向钟凛,交叉着手指低声道:“你对狼族有恩,所以我们的王会在这种情况下冒着危险庇护你,可那条赤龙对狼族来说算什么?以海市燃起的烽火开始,妖界和天界恐怕不久后就要开战,到时候,如果你想保命,就让我们杀了那条赤龙,用他的头颅向妖界各族彰示狼族的骄傲!”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会让你们碰他一根指头!我……”钟凛狠狠一愣,随即猛然回身掀开帐帘想走,但白烽一把在身后扣住了他的肩,低沉在他身后冷冷道:“你若是想带他走,我劝你好好想想。我知道,天界一直在找你!你和他,两个都在受天界追捕的人,又都同样身受重伤,你以为你们还能逃到哪去?!”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保护他……”钟凛皱紧了眉关,心头纷乱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他抬头望向白烽,后者只是诡秘的笑了笑,语调缓缓变得温柔起来。
“我的王让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今夜,到我王的营帐中去,我的王想与你谈一桩交易,小子。”他凑近钟凛的耳边,用尤其柔和的语调轻声低语,温热的呼吸暧昧的掠过耳边,让钟凛的心不由得起了一阵怪异的颤栗。他迷惑的望向白烽,后者微微一笑,灰雾般的眼眸中闪烁着幽暗的异样光亮。
第四十八章:交易
钟凛的眼神追随着白烽消失在帐外的身影,重重坐回帐内的床边,心乱如麻,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攥紧了拳头。交易?面对这样穷途末路的自己,狼族竟然会提出交易?难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像样的筹码么?左思右想,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搔了搔脑袋,他刚走到帐边想掀帘出门,一个人影却先从帐外走了进来,抱着一篮药草望向他。
“小子,那条赤龙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来者正是那个为秦烈裹了伤的鬼面人,他看着钟凛,微微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可以,你去劝劝那条赤龙吧,他不愿服药,也不愿吃什么东西。”
“……我这就去看看。”钟凛一愣,随即转身就想走,但后者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臂,低笑着揶揄道:“看他归看他,你千万可别再冲动行事了,那条赤龙的身体现在可经不住你乱来。”
对方的话语自耳边响起,传到钟凛心头却又是另一种滋味。酸涩的感觉自心底深处泛了起来,他烦躁的摇摇手示意对方不用操心,一边掀帘出帐,大步朝秦烈休息的偏帐走去,把那鬼面人甩在了身后。帐外不少士兵看着他窃窃私语,他却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拨开人群走向秦烈偏帐的门前,脚步堪堪停在了帐外。
伸手刚想掀开帐帘,他突然开始有些害怕。他害怕看到秦烈冰冷的眼神,害怕听到对方绝情的话语,正是因为他真的太恐惧对方对自己的漠视和冰冷,他才更发贪婪的渴望着对方。那种渴望和恐惧,像心底深处生长出来的恶花,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脑海,最终猛然爆发出来……他明明不想那样伤害那个人,但在林中见到对方时,他却头一次完全失去了控制。
“那,你把吃的拿进去给他?”一个声音传到他的耳边,他偏头看见了关翎,对方对他摇了摇头,沉沉叹了口气,将手里装着食物的方盘塞到他手里。
“送了两次饭,都是直到饭凉了都没碰一下。他……草虫身体很虚弱了,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小子你……劝劝他。”他粗声对钟凛道,随即仿佛显得毫无办法般的在帐边随便席地一坐,和旁边的狼族士兵大声说起话来。
从昨夜到今天的黄昏,一点东西都没吃?心头微微一痛,钟凛咬牙掀开帐帘,端了食物走进帐内,小心将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离帐中床铺不远的一张矮桌上。帐中没有一丝声音,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一眼就看见秦烈正倚在床榻上,身上披了件裘袍,看也没看他,只是低垂着眼,脸色苍白得仿佛不剩一丝血色。
“吃……吃点东西好吗?我给你拿来了,多少吃一点。”心头越来越痛,钟凛小心坐在床边,伸手想去够秦烈的手,但对方的手不露声色的避开了他伸过去的手,他只得讪讪笑了笑,坐在床边,抬眼默默望向秦烈的侧脸。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秦烈,沉默,冰冷,俊美的脸庞苍白得吓人,嘴唇有些干裂,整个人虚弱得仿佛转瞬就会消失在空气中。
“我不奢求你原谅,你……你一辈子不原谅我都无所谓!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求你多少吃点……”他坐在床边,心里一片纷乱,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恳求。
“……我不需要你担心。出去吧,我不想见到你。”良久,秦烈终于缓缓抬起眼来,嘶哑的低声道,赤眸盯向钟凛。“不要让我说第二次,滚出去。”
“……你,你叫老子滚老子就滚?”被三番两次往外赶,钟凛又难过又恼,恶从胆边生,不由得咬牙厚着脸皮抱臂牢牢坐在床沿上,打定主意对方怎么冷言冷语自己都绝对不走。“你吃了东西,老子就滚,马上滚,要是你不吃,我就陪你在这里耗一天,反正老子时间多得很。”
“无所谓,随你。”秦烈抬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的淡淡道,随即侧头靠在床边,再也没说一句话。难耐的死寂渐渐在帐内蔓延开去,钟凛越来越烦躁,他盯着秦烈的侧脸,看着对方失去血色的唇,心里越发酸涩,他本来在感情上就笨拙,最终只得焦躁不安的站起身来,低头望向床上伤痕累累的那个人道:“……我……只希望你好起来,不原谅我也没关系,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只要是我能做的,你只要说一声就行了,哪怕这次要老子赔上命,老子也决不推辞。”
他只能这么道歉,他也只会这么道歉。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笨拙,说不出多么温柔的话来哄对方开心,心里疼痛而焦虑的情感不懂得如何表达,那种沉重痛苦的情感几乎让他难以呼吸。静静站起身来,钟凛伸手掀开帐帘,刚想出门,却听见一句嘶哑的低语在身后响起。
“愿望?哼,现在……我还能有什么愿望?我早已别无所求,只想回到最初诞生的地方,重新归于混沌之中……只怕现在,这也是奢侈……”
手僵了僵,停在半空中,钟凛迟缓的回头望向秦烈,后者的眼眸正凝视着他,赤眸中再也没有了起初的冰冷高傲,只剩下一片空灵的无神赤眸,犹如透明的红色玛瑙一般失去了所有生命力。
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之间会有一天变成这样。心跳在那一刻几乎静止,钟凛拧紧了眉,漠然掀帘静静出了帐外。这是他一直无论如何也想要保护的人,这是他一直珍惜的人,那个曾经带着微笑的温暖的身影,那些最终余下的温情和快乐的回忆,最后却被自己亲手全毁了。他甚至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摔碎一地的精巧琉璃,无论他多痛苦,多想将它拼回原状,那些细碎成千万片的剔透碎片依然静静躺在原地,刺得他双手鲜血淋漓不止。
他不知道秦烈会不会原谅自己,但这一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双亲,已经失去了家庭,无论如何牺牲,他都会保护这个人到最后。他锁紧了眉关,在心里如此许诺着,是对秦烈的许诺,更是对自己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