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夜话(四)+番外——Gerlinde
Gerlinde  发于:2013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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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的身体康复,便再也不需要摄政王了。原本大权独握的淮阳王也渐渐失去了上朝的气力,只得抱病辞君,独自在王府中养病。而君王经常在下朝后便亲自来到王府探望,与唐刹相对坐谈,这人间君王是如此忧心,他不明白,明明御医环绕,上好的佳药补品统统都送到王府里,为何他的淮阳王还是越来越衰弱,身体没有一丝好转?

“唐刹,唐刹?朕好起来了,朕的身体好了,你……你是太累了吗?这朝中事务繁杂,以前苦了你啦……好好休息,朕还会来的。”

“唐刹,你……睁开眼睛看看朕好不好?朕来啦。今日去林中游猎,为你带了些野物回来补身子,听侍女说你不太能吃东西了,这可不行哪!朕命你早日康复,懂么?不许抗旨!”

“唐刹,你……醒醒罢。已经开春了,御花园里开满了桃花,等你身体好些,朕就带你去看,好不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若是你不在了,朕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唐刹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鼎盛如同堆霞重云般盛开的桃花,他抬眼望向身边的人间君王,那将他轻轻揽在身边的君王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和生机,强健宽阔的身形和威严有神的双眸让君王看上去神采奕奕。他看到那双墨黑的双眸正急切的注视着他,不由得唇角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在那天深夜,他逾越了君臣之礼,撩开玉榻前的帐幕后,每夜每夜,被两种截然不同的绝望煎熬的两人间的距离开始越发接近,每夜失德的温存,像是深宫中无望而绚丽的幻梦。他身而为神,而这位君王则是凡人,这位人间君王永远不会知道,在每夜的温存中两人双唇交叠,每次他都将一部分蕴涵着天地造化的生命灵气渡入他的体内,一次又一次,那蕴含着千万年修为的灵气在君王的身体中生根发芽,驱除了病弱的梦魇,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新生。

君王因为灵气的滋养而开始康复新生,而他越发丧失了生命的灵气,开始如同枯败植物般凋萎。虽然掌控尘世的天下,可这位君王,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身边的淮阳王为何身体越发衰弱,越发苍白,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世间的三千浮屠终有定数,若要强行延寿,最终只能一命易一命,乃是亘古不化的定则。

他不想再回森严的天界去了,他只唯愿,在凡间的繁华春日,万千烟火中静静消融。唐刹倚靠在身后君王的怀中,闭目缓缓想道。他们身前,是一片如同朝霞般绚美的桃林,春日的阳光透过枝条洒在斑驳的青绿草地上,满地落英纷纷,嫣红遍地。

几年后,在天水一方,远离繁华的京师的一隅江南小城边,正是满城青绿的盛春之时。城里到处是水,青绿色的澈水从城外流入,温柔环抱着被青绿杨柳环绕的大街小巷,满怀春日的柔意。

在城外一株如同垂帘的繁茂杨柳下,正伫立着一方小小的坟墓。坟墓前的石碑已经漫生青草,看不清了墓碑上的刻字,清风掠过城外的小树林,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摇摇晃晃的提了壶酒,走到坟前一屁股坐到坟边,有些微醉的拍了拍坟碑。

“臭小子,你真够傻的。这一辈子你图了什么?我们都说你等不到他,你等不起的!凡人一辈子不过几十年,而他那,那姓梁的,几十年对他来说不过一瞬间,你们的生命根本……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关翎自顾自唠叨着,将酒洒在坟前,低垂着头坐着。

“我和青池……青池还没答应嫁我。但是快了,他现在待我挺好的,兄弟,我们现在在一起挺开心的。”

“臭小子,不管你怎么样了,咱们……一辈子都是好兄弟!你的夙愿一直是要回到青城来,你现在回来了,高兴么?你可以和父母在一起多呆会儿,呆到你高兴……”

“你他妈少唠叨老子的事,老子已经呆了挺久了,昨儿来的,呆了一整晚,咱们去城里喝酒不,老关?”一个声音从坟后传来,关翎抬起头,一个青年正从坟后转出来,倚在坟边,对他微微一笑。

那个初时不过刚刚高过关翎肩头,总是要微微仰头和他说话的小鬼,如今早就拔高了个头,长成了一位身躯坚韧壮健,几乎能与他平视的英武男人。面前的钟凛倒提着一只酒瓮,身着一身青铜翼云甲,扣着烈火般的大麾,左眼上遮着漆黑的云纹眼罩,举手投足间隐隐带着一丝英锐的锋芒,对他有些痞气的笑了笑。

关翎盯着青年看了半晌,嘿嘿一笑,伸臂过去勾住青年的肩,两个人摇晃着下了山坡,一路笑谈,一同走向青城的城门。

海市的战役尘埃落定,三年时光如水而逝,钟凛,这个凡人的名字已经在尘世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神将冥鸿的赫赫声名在妖界如同星火燎原般传扬开来。收编了旧部的冥鸿,带着副将刑风来到碧溪谷外的扶风山中立下军寨,麾下足足千名英锐将士,渐渐军寨壮大富强,在碧溪谷一带的妖族中颇有声名。

不久,自委羽山调来的数千影卫又并入了冥鸿的军势中,那些影卫皆是英武无双的勇士,军势更发壮大数倍。扶风山的势力越发强盛起来,此时正逢胡人入关,国中一片混乱动荡,不少妖族迁移到扶风山中,依附着冥鸿的强大势力生存,妖族渐渐繁衍强盛起来。

而后,不出数月,山中起初简易粗糙的军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鼎盛坚固的城郭拔地而起,唤为浮明城,起初冷清的它得益于扶风山不断壮大的势力,开始渐渐繁华起来,颇有直追昔日沉没的海市的势头,渐渐代替海市成为了妖族聚居生活的桃源。

而一手掌控浮明城的男人,正是当年自天界叛逃的神将冥鸿。短短数年内,那资历尚浅的神将成长为了妖界独当一面的年轻首领,猛悍的势力在一片散沙的妖界犹如星火般崛起,与势力庞大的狼族与虎族相与结盟,抵足相靠,如同疾火般迅速在妖界东方占据了半壁牢固的江山。

钟凛仰望着清澈如洗的天空,靠在青城的酒庐边狠狠灌了口酒,深深眯起双眼,过往的繁华幻梦不过浮世一瞬,去日种种皆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不由得让他生出了万般的感慨。

人生匆匆而逝,他曾经以为自己衰弱的身体很快会死去,可时光不断流逝,他除了个子拔高了一截,身躯越发坚韧强壮外,其他都仿佛停在了从海市逃离的那一天。他一直等着梁征,可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回来,而他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一如往常。后来,他才意识到在那黑色的海水深处,对方究竟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什么样的礼物。难以触碰的……无边的,真实的永恒。

即便拥有永恒,可已经三年了,足足三年了。他想。他不知道梁征还会不会回来,那撼动山海的远古神明给了他全新的生命,给了他几乎难以企及的永恒,可却独独抽身离去,只留给他无边无际的等待,这泱泱三界太过庞大,斗转星移,他根本无法寻得那人的踪迹。这算是,对自己永远的惩罚么?他的唇角边勾出一丝苦笑,眯紧了双眼。

“唔?儿子,你醒啦?来,吃点儿东西。”

思绪间,那只小金龙从他的大麾底下钻出来,短短的小龙角圆乎乎的,撒娇般的蹭他的脸,他摸摸它的头,捏起一只花生米送到那小金龙嘴边,有些漫不经心道,那小金龙张口接住,满意的在嘴里咕唧咕唧嚼着。

“话说回来,你啥时候认了这小龙崽子当儿子啦?这小龙崽总那么一丁点儿大的,你怎么就能认养了它呐?”一边的关翎哈哈笑道,伸手没轻没重去戳那条小金龙,那小金龙很愤怒的望着他,回身就钻到钟凛的大麾底下躲着去了。

“他还小呢,况且,他是我从海里头捡的,捡到了就是我的,谁也不给。”钟凛嘿嘿笑道,又灌了口酒。一个身着素服的捕快匆匆拿着一叠榜文在他身后穿过,撞了他一下,他一扬眉,反身扣住那捕快的肩好奇道:“怎么,大哥,有什么事儿这么急?”

“哟,兄弟是外乡来的吧?”那捕快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里的榜文压低声音对他道:“淮阳王薨逝啦!你们都不知道?就是前几年的摄政王啊,当今皇上的亲信,朝中的大红人啊。当今圣上哀痛万分,如今要诏告天下,举国发丧!”说罢,他急匆匆的向街道走去,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中。

钟凛怔在原地,与关翎对视了半晌,摇摇头笑了笑,又静静灌了口酒。人间世道繁杂,而他的生活却早已远离世间,没了父母,失了亲族,人间对他再无羁绊。这些人间纷扰,对他来说早已失去了任何牵绊和意义。

青城的城中栽了几棵桃树,初春的桃花在他的头顶盛放,他仰头凝视着那些繁盛如霞的桃花,露出一丝散漫的笑意。

他的生命从青城那场深夜的大雨后从此与尘世错开,一切过往如同绚丽的幻影与焰火,在他的脑海中匆匆而去,正如同这初春的桃花般缭乱绚烂。

而后,时光流逝,浮明城中有些兄弟和其他妖族的首领开始劝他娶妻立室,以免一个人一直孤单,他只笑,说自己天生喜欢在外游猎厮混,还没那个打算。于是,他便一直无妻无妾,独自一人,只有小金龙和渐渐长大的白虎陪伴在他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那条小金龙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化成了人形,正还是三四岁大的孩子般大,粉团般的脸颊,讨人喜欢得紧,天天跟在他身边牙牙学语。他渐渐意识到这孩子长得有些像自己,但更像梁征,心里疑惑,他到处问人,这才明白海市底下的深海原本就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而龙裔则向来是天地灵气聚合而生的灵物。

事情便是如此,他们的血在那夜沉落海市时被海水中的海雾灵气吞没,一同融合在一处海水中的血液,凝结诞生出了那璀璨如同流金的小生灵。

后来,他在扶风山率领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后,几乎每年,他都会去海市沉没的那片海边,牵着一匹马,提着酒瓮,独自一人在海岸边坐到深夜,静静独自饮酒。四季更替如是,寒风霜雪如是,永远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谁也无法打扰,谁也劝不住。

再后来,他的属下和兄弟也大多都对这个习惯熟悉了,谁都再也不劝了,也不敢再劝。

浮明城的人们都暗自传说,他的心丢在了那片深海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正文完——

番外:水龙吟

第一章

暖和和的太阳悬在扶风山边上,浮明城中一片欢声笑语,贩夫走卒在街道间攀谈,小贩坐在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叫卖,路旁旅店的老板正热络招呼过路的旅人进门休息。天气过了冬就暖了起来,城里热热闹闹的。

在浮明城最中央,一栋坚固而朴素的恢弘堡垒拔地而起,名为扶风堡,这朴素却坚固不倒的坚石堡垒,便是浮明城兴建起的最早一批建筑之一。它不算规模庞大,但足够居住和防御外敌,两条清澈河水环绕着堡垒的外墙蜿蜒流过,堡中,几栋石头垒成的建筑环绕着练兵驱马,洒满细沙的校场,浮明城主便住在校场旁最中央的一栋石楼中,楼旁则是城主亲近的属下和侍卫的居所。

这一天,钟颜还是偷偷趴在校场外那石楼的窗户边上,悄悄看着他爹在校场上纵马奔驰,带着亲随练习布阵和骑射。

他的名字是他爹爹给取的。在他周岁那年在扶风堡里摆了款待众妖的大宴,按凡间的规矩让他抓周,满满一桌子摆满了小斧头小木刀小算盘等杂乱物什,据说,孩子若是抓到了什么,将来便会靠什么营生。那天说来也怪,哪怕那天桌上还摆了些极为吸引孩子眼球的亮闪闪的小玩意,他却只抓了桌子边上的一本旧书,抓着就没放。

虽然他爹本来希望他抓个木剑木刀什么的,但他抓了书,他爹也同样高兴得很,又听一个参宴的小秀才说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老话,就思虑着开始给他想名字了。后来,他爹估计是觉得黄金太俗气,想给他起名叫颜玉,又嫌弃那玉字像个小姑娘才取的名字,就大大咧咧一脚踹掉了那个玉字,只管他叫钟颜。

钟颜今年三岁,快四岁了,刚好和他爹在扶风山中扎下势力的时间一样长。每天下午他都要偷偷看他爹练兵,他爹本不让他看的,要他跟着青池大哥念书,但他还是要偷偷从房里溜出来,搬个小凳子垫在脚边上,踮着脚趴在窗边看他爹在校场上和那些属下拉练兵马的模样。

这一天也是一样。午后的阳光晒得他暖洋洋的,他眯着眼,看着他爹钟凛昂首扯住身下烈马的马缰,大声笑着和旁边的属下打着什么赌。后来,就有人一甩手在空中扔出三枚亮闪闪的铜钱,他爹哈哈一笑,手头的铁胎弓瞬间扯开犹如满月,三支飞火流星般的箭镞迸射而出,他只觉得眼前一闪,就听见爹手中的弓弦铮然一响,三支厉箭稳稳当当就将那三枚小小的铜钱牢牢钉在了草靶上,正中靶心,毫无偏移。

校场上猛然暴起一阵喧嚣的叫好声,他爹拉住马缰,大声和身边的兄弟笑谈着什么,周身散发出的态势英锐飒爽,在烈日下的黑发有些汗津津的盖住左眼的云纹眼罩,沧蓝色的右眸犹如大海般深邃。他一时看得愣了,捧着脸颊傻笑,他喜欢他爹的眼睛,扶风堡的人都说,他眼睛的颜色就像极了他的爹爹。

他知道他爹本来的名字叫钟凛,可周围的人没有谁那么喊爹爹,他们都叫他爹爹冥鸿。但他始终还是随了爹爹姓钟。他没见过他娘,从来就没见过,城里其他的孩子都有娘,只有他没有。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爹面前提,否则爹会不太高兴的。

他又扒在窗边看了半晌,直到听见恢弘而浑厚的号角声在尘土飞扬的校场上响起,呜呜的拖长音调,响了三声,他知道今天他爹的例行训练要结束了。他依依不舍的看着他爹驱马离去的英武身影半晌,赶紧跳下凳子,用袖子擦了擦凳子将它搁回原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坐在桌边,假装看起书来。

他早就摸清了他爹什么时候会来,就在他在书桌前坐稳那一瞬间,他爹钟凛就像阵飓风般猛然刮了进来,一脚踹开房门,吼道:“好儿子,爹回来啦!来来来,爹抱抱!”

“爹爹!”他扑上去一头扎进钟凛怀里,然后意料之中被他爹死死抱住又揉又捏,捏了好半晌才把他又抱到凳子上,叫人端了饭来,与他一起吃晚饭。

钟颜一边吃饭一边偷偷看钟凛的脸,他觉得钟凛今天心情比平时都好,心里也觉得开心,闷头扒了好几口饭,然后等着他爹给他往碗里夹鸡腿。

就在最近几个月,有好多人偷偷在私底下八卦着向他打听他娘到底是谁这个深刻的问题,但他那时候太小,真的没什么印象了。后来,又有人张罗着给他爹介绍漂亮的姑娘,他以为自己就要有娘了,很高兴,可后来小伙伴们告诉他有后娘是不好的,后娘会欺负人的,所以他又害怕了。还好他爹只是稍稍和那些女子见了见面,终究是谁也没娶,还是抱着刀剑和烈酒独自过活。

他曾经听过有些大人在背后偷偷说,爹爹是妖界首领中资历最浅也最年轻的一个,恐怕今后根本当不好首领,还有些人说爹年轻鲁莽还像个大孩子,恐怕连年纪尚小的儿子也带不活。每次听到这话他就不乐意,他觉得他爹这不是把他养活了吗?那些人简直是血口喷人。

他觉得有个看起来年轻的爹爹没什么不好的,钟凛什么样儿他都喜欢。可是城里一起玩的小妖怪都以为钟凛是他大哥,还有人当面夸过,说觉得他大哥真的帅呆了。他每次都要很认真的纠正,后来纠正烦了,就真的管他爹爹叫哥,结果被他爹脱了鞋底狠狠抽了顿屁股。

他很崇拜他爹爹,可他爹爹除了打仗和打架厉害以外,缺点也还是很多的。因为他没娘,扶风堡里也没几个侍从能跟着照顾他,他是被他爹亲手一勺米汤一勺米汤喂大的,可他爹老是忘了要给他按时吃饭。出去一趟,他爹把他关在房间里,有时把他喂得撑得要死,有时又出门连着好几顿忘了给他喂吃的,总是饿得还在襁褓里的他在榻上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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