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夜话(二)——Gerlinde
Gerlinde  发于:2013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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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提着灯笼说笑的男仆在院内一角走过,他屏住呼吸,侧身躲入院内一棵树后,探头看他们走远了,急忙循着阴影遮盖的宅院小径,往院内另一头悄悄而去。

这院子极大,放眼过去望不到头,石径纵横,让人迷路的程度近乎和秦烈那宅子有得一比。他贴上身边最近的一堵屋墙,那屋子二楼开着一扇描花乌木小窗,里面隐隐传来歌舞之声和女子的娇笑。忍不住心里一动,他掐了把腿定了定神,反复提醒自己是要来找人的。但事情远远没有他起初想像的简单,翻越门庭而入,院内的楼阁密集缭乱,如同重峦叠嶂,大小楼阁朱红的飞檐翘角从近处看几乎连成一片。视野里无数雕栏画栋,浮华流丽的亭台游廊,其间闪烁的万千灯火明亮晃眼,叫人分不清该往何处去。

这华麟阁果真豪气,钟凛在心里暗想道。他藏在树后,看着一队玄服带刀的侍卫穿过庭院,想这地方富丽堂皇,有武人守着也是情理之中。仔细观察,那些侍卫举手投足间呼吸沉实,足下稳健,恐怕都是有些本事的人,在此闹出乱子自己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因此他小心翼翼贴在墙边,等那些人走过,绕开那些灯火明亮的地方,暂且伏身躲进另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径,避开他们的视线。

环顾四周,他一眼望见一角飞檐在前方灯火阑珊的树间探出,他看了看两侧,快步往那方向而去。灯火明亮的地方不好藏身,先暂且藏在那里观察情况,等摸清这院内侍卫巡逻的路线后再做打算,要避过纷争风头,恐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在那条昏暗小径才走到一半,他又看见一队侍卫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心念一急,前方墙边一扇月亮门正巧映入他的眼中,门穹通向另一个灯火黯淡的别院,想也没想,他跨过那门,一闪身背贴墙壁,躲在墙后。

“哎,你们知不知道,咱们这次的新头牌是有多标致啊!”

他屏息而待,那队侍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听见其中有个粗厚的声音如此说道。

“切,这阁里头漂亮的多哪,当不当得上头牌还得有手腕和讨人喜欢的本事,只有张脸的还不是得坐冷板凳。”另一个声音笑道,惹起一阵哄笑声。

“不,不,这次阁子里的新头牌……我告你们,就只靠那副皮相,他就值得坐上那头名花魁的位子!那身姿真是绝了,说是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哦?难不成就是传言老板从南海带回来的那个……”

“嘘,这可说不得的。”

那队侍卫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了,钟凛探出头来望了望他们,有些奇怪。听他们言谈间说那新头牌标致也就罢了,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忌讳?他知道这些欢场里的规矩,落了势入了青楼楚阁,身价一轻,哪怕原本家世再显赫,别人在背后说起闲话来也是照样肆无忌惮的。尤其是风口浪尖的花魁头牌,少不了被人在后面议论纷纷,但看这些侍卫对那头牌身世却三诫其口,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玄妙。

他正思忖着,忽然听到身后的楼阁传来脚步声,他忙一压身躲在那偏院的树丛之中,抬头往足音传来处望去。

月光静静洒在院内,如同流银般澄澈。一个肩上披着黛青长袍的人从那院内的阁楼侧门而出,伫立在廊前,抬头望向那璀璨明月,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猝一看清那人,钟凛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都几乎停了跳动。那人一头青丝散在肩上,如同黑色锦缎般直泻而下,肌肤在月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身形纤长柔弱,衬着肩头那件黛青色长袍,超脱尘世,如同轻轻一触就会消失的水中幽影。

片刻,那人侧了侧身子,倚上廊前,即使侧脸隐隐拢在黑暗中,也看得出眉目极为精致。但美则美矣,身上还是少了分女子该有的媚气,钟凛仔细眯了眯眼端详了半天,终于在心里敲定了这人是个男子的想法。但虽如此,这人身形却单薄,步伐间有些摇晃不稳,隐约带着几分病态。

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人,钟凛咽了咽口水,难以克制心里那副想看清楚些的冲动,他伏身慢慢走过树丛间的阴影,往那人身边再靠近了几分。

靠得越近,他就越能清晰感觉到那人身侧环绕着的一股奇异的氛围。虽是置于此地,那人的眼神却空灵幽远,仰望着月亮的身影如同幽雅凝止的水墨帛画,叫人不忍心打破这一佳景。钟凛看得入神,他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这般美态,不是惑人的柔媚婉转,也不是夺人眼球的艳丽绝伦,那人身上笼罩着一股空谷幽泉般的孤寂感,让他看上去仿佛不属于这繁杂俗世,更像精雅却又易碎缥缈的幻觉。

他看得有些发怔,脚下一不注意,一脚踩中了树间掉落的枯枝,寂静的院内猝然咔嚓一响。那本在出神的人猛地惊觉过来,从廊前立起身子,一抬眼就看清了压身躲在树丛间的钟凛。

“……哎,等等!我不……我没恶意的。”

看那人惊惧不定的表情,钟凛连忙从那树丛中站了起来,赶紧结结巴巴解释道。那人似乎听懂了,小心翼翼往后退了半步,审慎的看着他,眼神有如警惕的动物。

看他后退的步伐笨拙,足间仿佛有些牵绊,钟凛不禁低头望去,这才看到那人的脚边拖曳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银色锁链,两端锁在那人的苍白脚踝上,锁链尽头通向那阁楼屋门的黑暗之内。

他终于知道这人的步伐为什么摇晃不稳了。就算是男倌,犯了错要处罚,主人也大多都是直接关在房内禁闭,他从未见过有青楼楚馆会这么把人像畜生般用链子锁着的。这华麟阁的主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心里一动,他小心走上前去,在离那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站住了,试探的指了指他脚上的那锁链问道。

“……这……怎么回事啊?怎么他们锁着你?”

那人愣了愣,张口欲言,又仿佛想起了什么,捂住自己的喉咙,对他摇了摇头,只用犹疑不定的眼神望着他。

他的意思是,自己不会说话?钟凛皱了皱眉,望着那人的眸子。他注意到那双眸子并不若凡人般呈现出惯常的墨黑,而是一种奇异的暗蓝色,如同深海中的海水。

被那双眸子吸得目不转睛,他不禁靠近了半步。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跟着家人离开京师,来到青城的路途中曾第一次见过了大海,至今都未曾忘却。这人的眸子让他想起了那深蓝冰冷,泛着白浪的大海波涛,他仿佛又记起了那湿润的海风拂过耳畔的触感。

“……唔……你有没有听说过「大海」啊?”钟凛看他似乎不那么怕了,忍不住放缓了声音试探着问道。刚问出来他就不禁觉得自己傻,这话没头没脑,都是自己脑子里随便胡乱联想,人家估计恐怕会觉得满头雾水吧。

那人看了他很久,摇摇头,暗蓝色的眸子仔细盯着他的眼睛,表情有些困惑。

果然是这样啊,人家怎么就一定知道。钟凛不禁自嘲的摇了摇头。“哪,就是暗蓝色的,有很多很多水,风吹起来很湿润,经常卷起大浪的地方……”他思忖了半刻,比划了几下,努力用最易于理解的句子磕磕巴巴解释道。那人侧头认真倾听着他说,怔了片刻,眼睛在那瞬间一下子亮了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服用力点了点头。

“你知道?”看那人一脸喜悦之色,钟凛也起了劲,兴奋的朝那人追问道。“你难道原就住在那附近的么?那里漂亮着呢,你……”

“你呀,干什么的!?是最近新来应征的吧?还不快去做事!”

一个尖利的声音猝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钟凛一回头,一个穿着朱色褂子的管事模样的人正跨入侧墙的月亮门,抱着几本账本,满脸恼怒,径自走到院内来对他吼道。

“你他妈敢……”钟凛刚想回骂,却突然意识到这人是把自己当成在这里做事的其他人了,倒省得贸然暴露惹出争端。因此暂且没有回嘴,只是忍气吞声的点了点头。

“这里闲杂人等不能进,你知不知道!既然是应征来的,就不要乱跑。缺人手缺得紧,这最近招来的人啊,都是……还不快来!”

那管事絮絮叨叨说道,一路出了院子,钟凛不想多生事端,转身正想暂且跟上对方,那暗蓝色眸子的人却急迫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求你……救……救我……”他仰视着他,嗓音柔和奇异,吐字却不清,语调中带着古怪混沌的尾音,像是根本不适应言辞交谈。

他会说话?钟凛不禁惶然一愣,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那已经走到门口的管事一回头,看钟凛还站在原地不动,忍不住开口连声催促了几句。那人小心的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管事,又望了望钟凛,轻轻放开了扯着他衣袖的手,眼神中流露出几丝怯意。

想到也没有其他选择,钟凛咬了咬牙,狠心站起身来跟上那管事的脚步。走到门口,他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正倚在廊前,有些呆怔的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充满了迷惘和困惑。

※※※

“新来的,不要乱走,要是老板知道你进了那院子,恐怕棍棒之责是逃不了的。”

那管事领着他走过几条石头小径,急急穿过纵横相连的楼阁走廊。一路上走廊两侧廊柱上都镶着黄铜灯台,其中明燃着烛火,放眼望去,廊中足有几百几千盏灯火并行摇弋,把周围照得有如白昼。钟凛跟上那管事的步子,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在这如同迷宫般缭乱交错的浮华行廊之上,他甚至有种置身梦中幻境的错觉。

抱着弦琴,衣着素雅的琴师,穿着五色丝绦儒裙,肩裹纱绸的歌女,一身玄服,打扮干练得当的仆人,来去匆匆,次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衣着华美的人潮熙熙攘攘,喧杂热闹,让这条浮丽行廊鼎盛如同世间街市。满眼所见皆是浮华极奢的胜景,头脑不由得一阵恍惚,钟凛自嘲般的笑了笑,这地方奢侈至此,近乎在夜间极盛的绚丽幻境,怪不得那些高官商贾甘愿为此一掷千金。

进来开了开眼界,这真是不亏。他想道,视线掠过行廊一侧,那里正倚着几个披着妆花云锦曳地长袍的人,姿容皆是世间无双的妍丽精致,其中有一个觉察到他的视线,随意望了他一眼,唇角轻蔑一勾,眼波流转间带着隐隐傲然之色。

那管事回过头来,看见钟凛盯着那几人看,暗暗伸手拽了他一把,低声诫道。

“别乱看!那几个你也是惹得起的?这里的人仗着背后有威权恩客护着,都恃宠而骄得很,若是惹他们不高兴了,恐怕你到时候逃不了多受恶罪。”

不就是几个陪客的男倌么?好大的派头。钟凛随口应了句,瞥了眼那几个人,心中有些不屑。那些人姿颜确实非凡,但却冷漠高傲如坚冰,饶是他对美人最有兴趣,对这种冰山似的冷美人倒也提不起几分胃口。那些客人兴味都如此古怪么?浪掷金铢万贯就为了看那冷若冰霜的脸色?皮囊漂亮没有笑脸也就是个好看的摆设罢了,让人抱上床的冲动都没有。

他这样想着,倒也没有什么兴味去看其他人了,只径直跟着那管事往前走去,心里思索着该如何把那梁征的事打听清楚。如果自己在这乔装扮成仆人,这消息大抵是迟早都能打听到几分的,就不知秦烈和关翎在外面是否会等得急了,总得想个办法给他们捎个信才行。

他跟着那管事一路出了行廊,走到那高大围墙边上。对方行事匆忙,只径直顾着往前走,钟凛正苦苦思考着如何给那两人带信,脑袋上却被什么飞来的东西砸了一下,他下意识抱住头,往上看去,却一眼看见关翎正蹲在那高大围墙上,半边身子藏在身后楼阁投下的庞大阴影中。

“小子,打听到什么没有?”他俯身冲钟凛笑道。“挺厉害嘛,老子还以为你进去不到半刻就要被逮个正着呢。”

“这里正缺人手,那管事的把爷我认成了新来应征做事的。”钟凛瞥瞥那管事行色匆忙,自顾自往前走去,暂时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动向,就抬头朝他说道。“这里面大得跟迷宫似的,找起来毫无头绪,一时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那咱们就先撤退吧?明天让那草虫托熟人带咱们进来。”关翎咂了咂嘴,朝他伸出手。“这里头确实叫人眼花缭乱,来,老子拉你上来。”

“好,等……”钟凛刚想把手伸给他,在半空中却停住了。他骤然想起了之前遇见的人那胆怯而迫切的目光,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他衣袖时的神情,还有拴在那人脚踝间,把那人牢牢锁在那冷清别院中的银链……

他忘不了那双暗蓝色如同海水的眸子,那求救的眼神。

“……老关,我还有些事要留下来处理,你跟秦兄说一声。”他抬起头,朝关翎说道,关翎愣了愣,片刻堆出一副暧昧的笑脸。

“有些事?我操,你小子是不是进去才不到半个时辰就看上了什么相好啊?”关翎把身子往阴影里挪了挪,揶揄道。

“没你想得那么下流。”钟凛快步跟上那管事的脚步,争取在被发觉之前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模样。“记得跟秦兄说啊。”

“切,那老子就和那草虫明天来阁子里接应你,你自己好自为之。”

他听见关翎在墙顶啐了一声,片刻,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就如同弥散在黑暗中的雾气一般消失在了阴影中。

第三十八章:误局

“新来的,快点!又在磨蹭什么!”

听见那管事在前面停下催促他的声音,钟凛回头望了望墙顶,松了口气,连忙急步跟了上去。

两人拐进紧靠围墙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别院,别院靠着门内一角,里头的房屋比起那些楼阁来说显得要朴素许多,但打扫得很干净,院内参差栽着绿色植物,地上洒着一层细沙。别院两侧是两排朱红马厩,里面拴着十几匹毛色鲜亮的上好骏马,几个穿着玄色短褂的仆人在喂马,抬头看了看他们,又匆匆低头做起自己的事来。

那管事扯着他进了院内一个偏房,从柜子里翻出几件同外面仆人一样服式的玄色衣服扔给他。

“今后别再乱走,第一次也就算了,下次逃不了你小子受点皮肉之苦!把衣服换了,好好做事,这里缺人手得紧,有事你就问他……”他指了指屋外一个正在刷马的高个子青年,仿佛在赶着什么要紧的事,又匆匆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看他走了,钟凛抖开那套玄服仔细看看,虽然是仆人穿的,颜色朴实,但衣料摸起来挺括滑顺,并不逊色于他身上穿的衣服。他试着换上那套衣服,上下看了看,那衣服为了便于做事,裁得修身合体,很方便活动,倒也颇合他的胃口。

可思忖着自己平常竟然也就和这阁子里的仆人穿得相差无几,他不禁总有点心里发酸。想到秦烈那家伙的衣着却都是考究奢侈,就连那件看起来素淡低调的黑色袍子也是银线精绣,他心想等自己回去后一定要敲他一竹杠。这样打定了主意,他把原来的衣服打了个包裹寻了个地方塞好,信步跨出门去。

“这位大哥安好,怎么称呼啊?”他出了门,左右看看其他人还在做事,就径自晃到那刷马的青年身边,大大咧咧拍了一下他的肩,挤出个笑脸。

“我姓严。”那青年淡漠的瞥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做起自己的事来。“刚刚李主事跟我说了,以后你跟我一同做事。把那边的桶装满水提过来。”

“哦,原来是严大哥。这……”钟凛愣了愣,还是去他指的方向拿了木桶,依言从院内的井里打满了水,提到他身边。本想开口问他那梁征的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不惹得人怀疑,不禁犹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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