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夜话(二)——Gerlinde
Gerlinde  发于:2013年1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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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怎么行?”身后一个明丽泼辣的女子有意逗他,故意扯起缎袍往他肩上一披。“小哥现在这身衣服寒酸,干脆就换上这件新的吧,看你好生换上,我们才走。”

实在拗不过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子,钟凛只得勉勉强强接过那件衣服,走到屋内绘着盛开牡丹的金色屏风后,脱下原来身上穿的黑锦裘袍,在两个仆人的帮助下换上了那件玄金交错的缎袍。那缎袍宽摆大袖,华贵曳地,衣背精绣着一只昂首欲飞的朱色凤凰,针脚细密精致得连凤凰的根根尾翎都栩栩如生,其中编织金银双线,大气恢弘,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素来练武,穿的都是些干练合身的素色服装,从没穿过这种大摆坠地的累赘衣袍,而且那衣袍华贵精致,更是让他觉得全身都别扭。他刚想脱了,几个女子就眼疾手快的笑吟吟把他从屏风后头生拉硬扯了出来,又给他系上镶嵌明珠的金缕玉带,几个婢女把他按坐在榻边,不顾他的抗议细细替他理好发丝,端正用条银带将墨发束在脑后。

“这就好了,这样就好看多了。”青竹拍了拍手,笑眯眯的凑到他身前。“本来还想跟小哥你多说说话,可到时候梁爷来了,我们赖在这儿,梁爷肯定要责怪我们不解风情啦。”

“我们走了,你今夜可得伺候好梁爷。”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叫紫苏的女子突然开口道,一旁的青竹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作势让她别说,但她却只是潋滟唇角微微一勾,望着钟凛笑了笑。

“……你说什么?!”钟凛一愣,随即大梦初醒般猛然从榻上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那个在身前帮他端了铜盆梳洗的婢女。“老子他妈这样……都是为了……靠,姓梁的欺人太甚!”他恼怒至极,刚想抬腿往门外走,左腿的剧痛却又迫得他一踉跄,几乎摔倒,身旁两个仆人赶紧一把扶住他,他正是愤怒不已,粗暴的伸手把他们推开。

“——让老子回去!你们他妈都聋了?放开我!”

“怎么?公子既然都被带进了华麟阁,就要做好侍夜的心理准备不是?”紫苏看他恼怒不堪,偏偏娇媚一笑,语调却刻薄尖锐。“难得梁爷这么疼你,你还不赶紧讨好,攀上了高枝,受到万般容宠,这不比你在凡世当个庸夫俗子好多了?”

“紫苏姐,别说了!这公子是梁爷带回来养伤的,不是那般……那般刻意轻浮媚人的脾气。”旁边一个女子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开口喝止道。

“若没有刻意,梁爷又怎么会特意要他陪寝?梁爷宠他宠得多厉害,这半月来烹了无数珍稀药材送进偏院,你们还没看见?面前是这副样子,背地里又不知如何承欢献媚了。”

“紫苏,你也倒不必如此尖酸刻薄,大人一时轻慢了你,心里不平是不是?何必对这小哥针锋相对呢,毕竟大人平常最宠的不还是你么?”青竹皱了皱眉,走到紫苏身边轻轻扯了扯她袖口。

“我就是看不得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现在故作清高,等大人来了……你们就看着吧,没些手段怎么勾得住人?”

“你……!”钟凛平白被泼了一身的脏水,恼怒难当,刚想皱眉呵斥,但看着那紫苏相貌确实妩媚动人,又是嫉妒心切,自己不该跟她一般见识才是。于是扬了扬眉,不怒反笑。“姑娘这话真是冤枉我了,我自认为相貌教养都比不了姑娘,姑娘这么标致,品德也想必比我这种小人高上好几个层次。我素来以为美人淑德,但姑娘言词刻薄,又尽说些捕风捉影之事,难道不觉得对不住自己那张好脸么?也未免太小人之心了吧?”

“你……你敢……”紫苏的讽刺笑意猛然凝在脸上,走到身前怒瞪着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胆敢出言不逊,你好大的狗胆!”

她的手猛然扬起,钟凛还未反应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清脆一响,随即脸颊骤然蹿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迟缓的抚了抚自己发烫的侧脸,抬眼望向面前秀眉紧蹙的骄纵女子,四周一片寂静,跟在身边的仆人眼见他脸上骤然红肿了一块,吓得都不敢言声,那些女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起来。

“紫苏,够了吧,行了。”青竹怔在原地许久,总算反应了过来,赶紧走到紫苏旁边责备的拉了拉她。“要说话就说话,你怎么能打人呢?”

“我打他又怎么了?不过区区凡夫俗子,也算不上什么绝色,偏偏还仗恃着受宠顶嘴。”紫苏拧紧秀丽的眉关,狠狠瞪了钟凛一眼。“你没听见他刚刚怎么说吗?我就看不得他猖狂!”

“……我倒想知道,是谁猖狂哪?”

一句低沉的话语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望去,仆人惶然纷纷跪地行礼,围在周围的女子也都转向走进房门的高大男人,深深施礼颔首。梁征披着雪貂皮滚边的玄锦大麾,手提衔银马鞭,风尘仆仆大步从分开的人群中穿过,威严的扫视了一圈房内,看似是刚刚出外而来,散在肩上的发丝还带着片片飞雪。

“我允许你们来看他,不是让你们来和他吵架的。”他皱了皱眉,视线扫过人群,停留在钟凛身上,微微一愣,随即流金双眸中猛然露出了震怒,几步走到钟凛身边,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人微微红肿起来的半边侧脸,骤然转身狠狠盯向身后忐忑不安的人群。

“谁干的?谁动的手?!给我滚出来跪下!”

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出声。旁边的下人纷纷低头不敢说话,连那些身着华服的女子也显得忐忑不安起来,各各面面相觑。钟凛望向那个叫紫苏的女子,她正和青竹站在一起,紧拧的眉关满是怨愤和不甘,张口想说什么,身边的青竹连忙紧紧拉住她的衣袖,暗暗摇了摇头。

“你说,是谁?!”钟凛还未来得及开口,手臂就被梁征用力扯了过去,他抬起头来,对上对方狂怒的双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眼角的余光却瞥到紫苏的脸惨白一片,不禁皱了皱眉,把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别……别那么激动。老子没事,你放手!”他用力挣开梁征如铁钳一般狠狠钳制住自己手臂的手,尴尬的抬眼看了看对方。“我自己梳洗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等会就好了,大惊小怪什么。”

梁征眉关紧锁,凝视了他许久,注视着他的金眸中在一时流露出了某种复杂而幽深的情感,但转瞬即逝。他眼睁睁看着梁征解下披在肩上的大麾递给一边弯腰接过的仆人,倚上乌木高榻,俯视着那些都是满脸不安的华服女子和婢女,不耐的扬了扬眉。

“够了。都给我滚出去,今夜我要休息了。”

那些华服女子和仆人都应声退下,人群渐渐从房中退去,钟凛本想让身边的仆人扶自己一起出去,但梁征却喝止了两个想扶他出去的婢女,径自站起身来,把他揽到榻畔坐下。

“你留下。”他的视线投向躬身退下的两个仆人,随即望向钟凛的眼睛,伸手抚上他微微红肿起来的侧脸,专注的端详了半刻。

这个人在皱眉头啊。钟凛呆呆的凝视着对方专注望向自己的金眸,迟缓的想道。他发现那个人总是高傲不可一世的眼中清晰的出现了疼惜和心痛,甚至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刚想开口言声,梁征的手指却在那刻轻轻压上了他的唇。

“为什么反倒要护着那个打你的人?”

“我……”骤然对上对方直视着自己的眼眸,心里一虚,钟凛视线不禁游移了一下。“反正……反正打得也不重,老子皮糙肉厚的,挨一下就挨一下吧。大老爷们,有什么好追究的。”

“可是,我心疼怎么办?”梁征眯了眯眼,手指缓缓勾勒着他下颌的线条,暧昧的低声道。“我觉得非要追究不可,总不能让阁里的其他人觉得你是可以随便欺负的。”

“你太小题大做了吧。”对方低沉的语调和幽暗的眼神让耳背瞬间不自在的滚烫起来,钟凛窘迫的皱了皱眉,挥开对方的手。“别腻歪,真恶心哪。”

梁征低哼了一声,眼中却露出一丝愉快的笑意,凝视着他,微微挑起了唇角。

“也罢,你不愿提就暂且不提了吧。话说到此,今夜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看。那样东西,对我来说,一直是视若生命的至宝。”

第六章:断剑

“……啊?是什么?”

钟凛愣了愣,坐在榻边抬眼望向缓缓起身望着他的高大男人,一头雾水的问。梁征讳莫如深的笑了笑,大步走到房内摆着装饰品的乌木立架边,伸手握上架边的一只镏金瓷瓶,一声机簧弹动的喀哒声随即传来,绘着大幅山水游鹤壁画的墙面瞬间吱嘎开启了一条缝。内里原来是面隐藏着的精致活板墙,里头隐隐华光滚动,璀璨明亮的光芒从黑暗中透出,几乎瞬间晃得人眼有些发花。

他忍不住好奇往那道缝隙中窥了一眼,只一眼,就不由得怔得张口结舌。无数珍宝在墙内的黑暗空间中璀璨闪烁着,发出绿芒的夜光玉杯,镶嵌翡翠和夜明珠的精巧金瓶,金铢美玉滚落遍地,价值连城的玛瑙血玉堆在地上黄铜包边的数十口黑木箱中,闪烁着迷人的柔润光泽。

在那遍地的耀金流银中,甚至还趴伏着数十只铸工巧夺天工的纯金猛虎,与普通老虎大小别无二致,尽是咆哮腾跃的凶猛姿态,眼眶中镶嵌着闪烁的夜明珠,乍一看去仿佛真虎蹲在黑暗中,目光灼灼窥视着生人。

“来啊。”梁征走到他身前,伸手把呆若木鸡的他从榻上拉了起来,轻轻扶住他的腰。“跟我进来吧。”

钟凛呆呆的跟着对方的引领走进那房内的密室之中,一步一步,黑暗随即笼罩了他的周身,无数珍宝在他身侧荧荧发光,绚烂夺目,不禁让他觉得喉头干涩起来。地上滚落的金珠玉石时常绊住他的脚步,知道那些宝贝价值千金,他有点不舍得就那么践踏下去,足下谨慎,反而差点栽了个大跟头。

梁征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的将足下璀璨闪烁着的明珠金块踢到一边,揽着他往前走去,仿佛脚边的只是凡世寻常的砖瓦碎石。

钟凛本以为这墙内只是个存放财物的房间,但跟随着梁征的脚步,他却越走越深,穿过珠玉黄金琳琅满目的黑暗房间,竟是一条如同明镜般光滑的走廊,内里空间极大。发现墙面散发着柔润的青绿光泽,他好奇的伸手一摸,竟发现那偌大走廊的墙面都是翡翠砌成,上面雕琢着八条形态各异的巨大游龙,龙首龙尾绵延整条长廊,栩栩如生到仿佛在碧绿的墙面之中游动腾跃。

他惊讶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呆呆的向前走去,一路走一路左右乱看,梁征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径自带着他穿过翡翠行廊,来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大厅。他放眼望去,厅内竟尽生长着繁茂的花树草木,墙壁上用极细腻的笔触绘着美轮美涣的天界胜景,其中雪白祥云遍布,绝美天女身拢五彩云纱翩然起舞,众仙在云雾缭绕的宴会上举杯欢庆,十足一个脱世出尘的世界。

“呆在这里等一会,我给你看看那样东西。”

梁征注视着他,伸手示意钟凛停在身旁一棵开得如同朝霞般绚烂的花树下,向厅内不远的一处高台走去。钟凛还未从眼前的绝景中清醒过来,兴奋的四处观望着,到近处看那些花树他才发现,这些树木生长得仿佛和一般的树木有些不同。他小心翼翼伸手去摸,触感冰凉滑润,他连忙抬头望向树冠,片片树叶精巧绝伦,但看上去却晶莹透亮,竟都是朱色琉璃雕琢。

他又望向四周,原来四周的繁茂花木皆是以大块翠玉雕琢而出的光彩璀璨的琉璃玉树,与真树相比惟妙惟肖,不到近处几乎看不出来其中的端倪。四处观望,他不禁哑然失色,心中却也兴奋不已,周围数百繁盛的琉璃玉树拱卫着描绘天界众生相的壁画高墙,偌大的大厅吊顶上坠着灿烂夺目的纯金灯盏,其中灯火闪烁如颗颗悬于头顶的繁星,这如梦似幻的浮华胜景,就连他在梦中也未曾见过。

正忙着四处乱看,他突然看见两簇巨大的火焰从不远的高台间亮起,随即梁征从那高台下现出身影,伸手施然揽住他的腰,带他跨上高台的云阶,扶他站立在顶处。

他怔了怔,惶惑望向对方,梁征却微微扬起唇角,伸手触上高台尽头的玄武石高墙,随着他指尖金芒一闪,那墙上一人高的麒麟石刻骤然分成两半,从中现出一块黑色石板。

钟凛定睛看去,那块沉厚石板上正用无数银链捆缚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釭剑,没有剑鞘,布满锈痕的剑身伤痕累累,仿佛就要险险断裂成两截。不过,虽说这剑已是日暮西山的残貌,但剑柄上粗刻的咆哮兽头森森狰狞,铮冷剑身张狂夺人,再加上一股英锐凛然之气在剑上旋绕不散,让人依然能看出几分这把旧剑在全盛时期时那副雄壮无匹,锐不可当的傲然风采。

本想梁征会给自己看什么世间无双的至宝,没想到对方搁着这厅里大堆珍宝不管,偏偏慎重万分的让自己来看这把破剑。钟凛起初想着,有些不屑,但当他打量着那把锈剑时,心中却猛然闪过一丝古怪的熟悉感,那把旧剑上像是有什么奇异的东西紧紧吸住了他的眼球,他的腿像是突然钉在了原地,不能动弹分毫,只是呆呆的凝视着它。

交错的青芒,断裂的锁链,轰然倒塌的石柱,震天撼地的巨响……无数古怪又残破的片断突然挤进了他的脑中,心中一动,他突然发现自己很熟悉这把剑握在手中的触感,那熟悉的重量,熟悉的冷冽剑锋,熟悉的英锐狂气,这把剑……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妄想,但是,他很确定他曾经见过它,在什么时候……

“——你还是别碰为好。”

一声厉喝惊醒了他,钟凛猛然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的朝那把残剑伸去,仿佛受到了它的深深吸引。他怔了怔,转头望向喝止他的梁征,对方挑起眉,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睛端详着他。

“这剑不是普通凡间兵器,它存有灵气剑魄,凶厉无比,如同癫狂恶兽,从来只认主人。旁人贸然去碰,恐怕会被它冷锐剑气所伤。”

钟凛愣在原地,默默凝视着那柄剑,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搏动着,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梁征。他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想碰它,只是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古怪的心念,既然梁征都这么说了,那他也……

「——吾主,吾主,我已等了你千年……」

一个沉厚的声音骤然在他脑海里响起,他一惊,往旁看去,站在他身边的梁征正凝神盯着那把剑,神情若有所思,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他不敢置信的缓缓转向那把剑,在那一刻,他看见一抹冷冽的青芒从剑锋吞吐而出,他甚至产生了那把剑正在凝视着自己的错觉。他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头干涩得厉害。

凛风飞扬的喧嚣战场,两辆狠狠相撞的四马战车,滚烫的鲜血洒在脸上的灼热感,还有风中硝烟的气息……

古怪而匪夷所思的片断突然张狂挤进他的脑内,耳朵嗡然作响,脑海中瞬间弥漫的针扎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瞬间皱紧了眉头。伴随着旌旗飞舞,士卒欢腾,战鼓雷动,手中的锐器次次碰撞出金铁相交的峥然厉声,那时他手中握着的是……

是它。是它。他睁大了眼睛,如同垂死挣扎的鱼一般觉得胸腔一片窒息。它曾在自己手中焕发生机,沐浴无数鲜血,而它后来……后来……去了哪里?无数仿佛不属于他的异样记忆统统挤进他的脑内,他的头脑猛烈疼痛得发出巨声悲鸣,几乎站立不稳,眼前混乱一片,只剩下那把剑还静静的在眼界中闪烁着光芒,如同指引前路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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