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让钟夫人实在是无法忍受。她出身家教严格的书香门第,实在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整天在赌坊街巷闲游,和那些地痞流氓一见如故,称兄道弟。但钟老爷却觉得这比那些窝在家里整天在家里看诗书做学问的酸腐书生实在要好上太多,因此他对儿子的管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捅出天大的事来,砸几个铺子,揍几个教头也就马马虎虎应付过去便是。
钟夫人却不肯就此罢休,她派仆人四下打听,想为儿子寻觅一门好亲事,她希望那些美丽端庄的大家闺秀能多少让钟凛收收心,过过安稳日子。
然而那些大家闺秀的父母们早就风闻钟凛各种恶行恶状,他们又岂是会贸然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因此钟夫人向城内的各个名门大户求过几次亲,那些自恃家教良好的老爷夫人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根本没有一家正面回应钟家的亲事的。
甚至有些大小姐一听说要嫁给钟凛,立刻哭得梨花带雨找白帛上吊,这又是钟夫人所远远没有预料到的。
而钟凛却毫不在乎。要找女人,他宁愿约着一伙弟兄去勾栏里找卖笑的红牌一夜风情,只要夜度资足够,红牌姑娘们从来不会把他拒之门外。但勾栏之外,他的女人缘可谓是很有些不妙。
这一日正逢青城有名的放灯大会,他和一帮兄弟照例出门游逛,一对对璧人在城下水边秉灯私语,女子们的丝缎长裙色彩缤纷,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兄弟们个个丢下他,去和那些漂亮的女子攀谈,相谈甚欢间相相离去,他却只余独自一人,满腹郁闷蹲在水边,姑娘们看到他无不脸色苍白以扇掩面,其中好一些的,在他企图与她们搭话时也是两眼游移,连连推说自己还有他事。
他真的受够了。看着那些悬挂在楼阁花树间的彩色灯笼,他甚至想过就这么回去算了,但这么回去难免落得被人耻笑,因此他转念一想,回头牵了自己的爱马,拍马出城去了。
他一路驱马跑到城外的山坡,从山上望去,城内一片繁华绚烂,星星灯火摇荡在碧绿的城中,如同一副盛世画卷。而他却不幸并不属于那之中的一员。
他抚摸着身下黑马的马鬃,心中颇有些忿忿不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秀才,会吟几句诗,画几副画,身边竟有大堆痴心追随的闺秀,而他拉得开铁胎弓,有百步穿杨的技艺,她们却弃如敝履,甚至闻之色变。
在那瞬间他真恨这个世界。
他拍马下了山坡,往黑暗的林中疾驰而去,只有闻到草木的香气,处于寂静的林中时,他才感到身心安适。他的爱马疾风打着响鼻,慢慢减慢了奔驰的速度,载着他在树间踱步,他也懒得去驱策它,随它心意而行。周围的草丛间传来虫鸣声,远处有几团青绿色的光芒在昏暗的树间漂浮,有人传闻那是鬼火,但他知道不过是夏日常见的流萤罢了。
往前越走越深,远处青城的欢笑作乐声渐渐淡薄消失,周围只余一片寂静,有什么小动物沙沙穿行在长草间,猝地擦过马蹄下,但他身下的爱马时常随他游猎,对此已经见惯,因此它并没有一丝惊慌。钟凛拍了拍它的头,他就喜欢这匹黑马稳重的脾气,而且它还识路,也从来只和他亲密。
他沉浸在周围安静的氛围里时,突然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头上。他仰头望向被树枝隐隐遮蔽的天空,又是好几滴雨打在他的脸上。
下雨了,他突然感到了些恶意的快慰,城里那一对对的神仙眷侣想必正在惊慌失措,满城找地方避雨吧,这种老天棒打鸳鸯的情况实在让人愉快啊,愉快。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理已经阴暗至此。
身下的黑马甩了甩马鬃,细小的水珠洒落在周围。钟凛这才想到自己也得找个地方避雨,否则连自己也淋透,这事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他正驱马要走,一阵低沉的咆哮声从身前的密林深处突然传来,如同狂风呼啸着掠过树梢,又像是庞大野兽的粗吼,那阵吼声响彻在周围的树林里,直震得树叶都哗哗颤抖起来。
是虎豹么?钟凛下了马,努力安抚着不安的黑马。但他生来好游猎,不知和多少虎豹打过交道,那吼声浑厚悠长,震耳欲聋,却不像是寻常虎豹发出的咆哮声。
他犹豫着,那阵吼声又响了起来,如同寺庙内的铜钟般厚重震撼,周围的树在颤抖,随着声音在林间漫溢开去,大雨瓢泼而下。
所料不及,他还是被淋了个透心凉。他咒骂了几句,天生胆气壮,他也干脆懒得管那吼声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忙拉着马就近找到一处地方躲避,这片树林依山傍水,时常出没野兽,但依他的经验听来,那阵吼声虽然雄浑厚重,但该离他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才是。
轻车熟路的牵着不安的爱马穿过小树林,他把马拴在不远处山岩间的一个山洞内,这个洞的洞口在山底下的一条小河附近,他来过这里不少次,洞内不算太宽敞,但容纳十来人还是绰绰有余。时常在外游猎,他形成了随身携带燧石和引火工具的习惯,但苦在除了剑没带其他东西,他只好徒手在附近折了些不太湿的树枝,在洞内就地生起了一小堆火。
因为下雨,树枝不太易燃,火焰看上去气息奄奄,他倒也只能将就了,解下了外衣内袍,拧干了雨水,他坐在洞内,望着昏暗的天色,就打算那样等着雨停下为止。
但这场雨仿佛一时片刻就不打算停下。雨水从天空直泻而下,雨声嘈杂成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劈啪声和黑马在洞内不时发出的响鼻声。炸雷此起彼伏的在他的头顶响彻开来,天边白色的闪电屡屡照亮乌云堆压的天际,钟凛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的运气竟倒霉至此。
他搓了搓手,这时火堆已经渐渐明亮起来,他靠在洞侧,闭上眼睛打算打个盹,即便洞外雷雨交加,他也很快进入了梦乡。不管在哪里都能很快睡着,一向是他的长处。
不知睡了多久,洞内黑马猛地暴跳起来的嘶鸣声让他突然惊醒,他下意识一把在黑暗中抓过放在身边的鹿卢剑,满心以为是有什么猛兽进洞来避雨,让马惊慌不安,但当他拔出宝剑,屏息走向洞口时,借着洞外在天空骤然亮起的闪电,他才看清站在洞口的是个模糊伫立着的人影。
“谁?”他提起胆子问道,心中突然滑过许多曾经听闻过的聊斋怪谈,在那些故事里,妖物化作人形欺骗人类,前一刻还柔情蜜意的爱侣下一刻就会挖出人的心脏。
那个人影低声笑了笑,向他走近了,他不禁慢慢后退,在火光映照下,他终于瞧清了来人的面容,松了口气,把剑收回鞘里。
来人是个同他一般年纪的男人,眉目间带着一股惯常习武之人的锐气,深邃的黑色眼睛散发着摄人的光芒。他身着赤红色的蟒袍,黑色的腰带上坠着一块碧绿的玉牌,虽然身着华服,但一头黑发只是随意扎在脑后,举手投足间倒有些俊秀不羁的神采。
“幸会,这位兄台。”
钟凛拱了拱手,来人一身行头看上去价值不菲,绝不是寻常人家可以花用得起的。再加上眉宇间不怒自威的那股锋锐,恐怕正是出自官家也未必可知。
“幸会。我本想去青城一赏灯会,可惜临时撞上这场大雨。”
那个男人敛了敛衣袖,颔首自顾自在火边坐下,笑容与常人无异。看着他,钟凛觉得心头的大石总算能安心放下,他同样在火堆旁坐下,心里暗自责备自己自负胆壮,在关键时刻脑子里却冒出如此稀奇古怪的念头,妖祟之事,他自己本是从来不信的,但环境使然,由不得他不胡乱联想。
“我刚从青城出来。”他拨了拨火,看向对面坐着的男人。“这场大雨来的快,仁兄进来的时候,马也惊了一跳,我还以为是有猛兽进洞避雨,有失礼之处见谅。”
男人拍了拍衣襟,哈哈大笑了起来。
“猛兽?我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此处,在路上还真没见过什么猛兽。”他唇角含笑。“即使有,也只是几只吓破了胆的虎豹而已,不足为惧。”
钟凛的动作凝了凝,不禁抬头再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男人神态自若,言谈流畅,让人感觉是直率豪爽之人,但他心底却始终觉得对方身上有什么违和之处。
他皱了皱眉,在火光下仔细盯着对方,眼角的余光掠过,他注意到拴在洞内入口附近的爱马疾风显得很不安,不时呼呼打着响鼻,仿佛在警告着什么,它从来不会对陌生人这样。
一股异样的不安感让他握紧了自己的剑,他定了定神,认真的打量着对面的来客。
他只看见对面男人的身影隐藏在篝火的阴影中,模糊得像蒙着轻纱,洞外不断倾泻而下的雨声响彻一片。
他想不通,对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第二章:雨夜
“为何如此盯着我?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男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扬起的唇角扯出一抹自得的浅淡笑意,黑色的眼睛如同漆黑的潭水,深不见底。
在他开口的那刻,钟凛突然发现了对方究竟怪在何处。雨,洞外正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他从瓢泼大雨中而来,没有骑马乘车,但衣袍却滴水未沾,甚至毫无一丝淋湿过的痕迹。
黑马还在身后不安的嘶鸣着,钟家少爷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他不该在这种打雷下雨的邪乎天气一个人在深林里避雨,早知如此,他本该在淋到第一滴雨时就果断拍马赶回青城。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想念家门口卖饼的老头做的烧饼了,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幸再尝一口……左思右想,他还是暗自握紧了剑,强装镇定的看着面前对他微笑的男人。
“……没、没有什么。”他搪塞着。“是我看兄台器宇轩昂,非同常人,一时间有些走神罢了。”
“失礼失礼,我还没有自报名讳。”那个男人拢了拢袖子,笑意更盛。“在下姓秦,单名一个烈字。我从京师来,就是想亲眼见识一下冠绝天下的青城美景,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秦兄来的……来的正是时候。盛、盛夏的青城可谓秀丽绝伦。”钟凛结结巴巴的说,他盯着在火边微笑的男人,咽了咽口水。在他听闻的那些故事中,妖物时常冠上人的姓名,化作人的形貌,以此来蒙蔽人类。
他从来就把妖祟看作无稽之谈,家中的家仆私底传开某些志怪故事时他还曾经为此训斥过他们,但现在,除了那些仿佛不着边际的怪谈,没有其他什么能解释现在的情况了。
世上还真有妖祟么?他盯着男子含笑的眉目,有些糊涂。他的蟒袍看上去干净平整,连头发也无一丝水迹,而洞外却下着暴雨,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果真如此?兄弟想必是本地人吧,那还望你能够赏光陪在下一游青城。”男子扬了扬眉,语调平缓。“在下已经自报名讳,兄弟你怎么称呼?”
真能告诉妖祟自己的真实姓名么?钟凛愣了愣,感觉到冷汗从额上微微冒了出来,他一定要想法子脱身,否则今夜这条命就说不定得在这种荒山野岭里报销了。
但妖物毕竟只是妖物,有何可惧?他转念又想,那种盲目的胆气又冒了出来,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是面对妖物都胆怯退缩,今后还怎么建功立业,怎么叱咤疆场。
“我的姓名不足挂齿,敝姓钟,单呼兄弟一个凛字就成。”他边说,边暗暗使力把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秦兄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又遇上如此大雨,想必一定劳累了罢。”
“为兄倒并不累,倒看兄弟你累得够呛啊。”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挑出惑人的笑意,他的手在膝盖上拍了拍,显得悠然自得。“一直握着剑,难道兄弟你不累么?还是放下吧。”
他说道,伸手扣住那把缠绕丝绦的鹿卢剑,在他的手指刚触到剑身时,钟凛突然觉得手中的剑重达千钧,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秦兄见怪,见怪。”
在这种危机情况下,他却生出了一股急智,连忙顺着对方的意放下了自己的剑。在手指和对方的手擦过的那瞬间,他猛然感到一种粗糙的触感擦过手背,不禁抬头盯向男人的手,那双手骨节修长,并不像做惯了粗使活计的,看不出半分异样。但那种粗糙的触感,却分明让钟凛想到了常年握剑,布满老茧的父亲的手。
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背爬了上来,但钟凛的脑子却分外清明,他勉强挤出笑容,离男人坐近了些,摆出一副寒暄的姿态。
“秦兄若是要游城,兄弟很是乐意带路,可是兄弟家中正有要事,本打算休息片刻就走的。”他壮着胆子露出毫不提防的样子,冲对方拱了拱手。“家中老母病危,恕不能奉陪太久。”
“贤弟太客气了,若是有事,自便上路就是了,为兄不好阻拦你回家与令堂团聚。”男人了然的笑了笑,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要强留他的意愿,这让钟凛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秦兄,兄弟我就先走了。”钟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连忙一把抓起剑站起身来,但手腕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一股恶寒从手腕上升了上来,钟凛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在昏暗中扭曲得很吓人。
“与钟贤弟在此相逢,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他看见对方的眉目舒展,竟是露出一脸愉快的神色,他被握住的手腕感觉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刮擦着,但男人的手指却又分明平滑干净,没有任何老茧。
“在、在下也是这么想。”钟凛觉得舌头都快要不听使唤了,在他犹豫自己是否要拔剑出来拼个鱼死网破之际,男人却轻轻放开了手。
“雨天路滑,望贤弟注意安全。”男人的黑色眼睛里摇弋着火光,单手撑在膝上,他饶有兴味的盯着对面的人。“在此相遇,也是有缘,为兄必定改日上门拜访令堂,再会。”
钟凛一身僵硬的走向洞外,他解下黑马的缰绳时马几乎差点像逃一样狂奔出洞,幸亏他死死制住缰绳,不想被对方看出一点异样。他感到那个陌生人的视线在身后凝视着自己,全身紧绷得厉害。
洞外的雨势渐渐转小,在淅沥的雨丝中,他爬上马背,拍马疾驰而去,直到跑到青城城外,他才敢停了下来,慢慢张开了紧紧握住的掌心。
他的掌心里正躺着一块细小的红色鳞片,温热坚韧,在青城的满城灯火下如同玉石般清透。
※※※
钟家的少爷病了。
当江曦摇着一把青竹白底折扇,掣着鸟笼招摇过市时,他听见街坊巷口到处传说着这件诡异离奇的事。其中有好事者横加笔墨,又添了诸多捕风捉影,绘声绘色的描绘,使得乡亲邻居围作一团议论不休。
江曦与钟家少爷钟凛算是至交。他本家世代从商,江家的名号在全青城的商户圈中也是名气极大,在钟凛结交的一众狐朋狗友中,出自大户的他倒真算得是其中的一朵奇葩。他和钟凛相识,一方面是因为江老爷和钟老爷义气相投,是多年的知交;一方面与江曦平素的爱好有关,他时常去青楼勾栏寻欢,有一次正好与钟凛同时点了青烟阁花魁明月姑娘的牌子。以钟凛的脾气,敢和他争东西的人都得揍到死活该,但那次钟家少爷偏偏没有和江曦动起手来,而是和两人的父辈一样深感臭味相投,举杯言欢了一宿。
所以江曦是了解钟凛的,那个流氓头子般的大少爷身体好得可以赤着膀子在冬天的青城河里摸鱼,爬上岸来连个喷嚏都不打,这回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恶疾,竟然让他一病不起。
但病就是病,有何诡异离奇的?
他一头扎进人群中,抓住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问个仔细,这小贩也是多事之人,他添油加醋的把钟家少爷病倒的因由前前后后给他说了个透彻,细节和过程极其详细,神乎其神,仿佛正是他亲眼所见。
江曦一边摇着折扇,一边艰难的从小贩的话语里理出了头绪。钟家少爷在前日的放灯大会上形单影只,不免寂寞,于是拍马出城,结果在城外的山林里正碰着了妖祟,被吓破了胆,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