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晓得,这两个人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了。他虽然不喜少爷选了这样一个异类,但是那妖精待少爷这样好,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白雪终究是在县令府里长住下来,李战为了不叫他难受,将请来的长工都遣散了。忠叔自觉有愧于他,也不敢常在他面前晃,于是整个府里就只剩下李战跟白雪两个人在。
李战闲得很,可白雪是极忙的。年关将近,讨债的躲债的都着急了,时不时的就传出哪里谁被打了这样的传闻,白雪都少不得要去照顾一下。好在冰河城地方实在偏僻,这里人也没学会那么多弯弯绕绕,总算在过年前都弄好了。人类过年,精怪也过,这几天白雪倒是不用出去了。
李战有他陪着,倒也淡薄了思亲的念头,只是心里还是不好受的。虽则嘴里总说老爹真是老不修,娘一见他就哭真烦,可心底究竟是挂念的。北地外族人多,不习中原节庆,本该热闹的新年居然冷冷清清。
李战心里失落,可嘴上不愿意说,除夕这一天在外头晃了许久才闷闷不乐的回来。白雪知道他这是挨家挨户宣传中原年去了,可是一连半个月也没什么人理他。白雪看他气闷,忍不住笑起来,过去攀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小厅里,指着满桌子的菜道:“你这么晚才回来,是想叫我跟忠叔白白忙一天么?”
李战一看桌子,都是江南过年必要的菜色,甚至还有一碗不怎么像样的肉馅面筋。就是中原也是各地民俗不同,北方讲究吃饺子,南方就没这个说法。水乡人过年讲究的是三荤三素或是五荤五素,富裕的人家还要七荤七素。这些数字也就是一个说法,不一定就真是那么多,不过面筋红烧肉跟鱼是少不了的。北地苦寒,冬天常常求一菜蔬而不得,桌上的素菜全是豆腐百叶,只是充数了。
李战看好几样菜色不精,知道大约是白雪亲自下厨做的,心里暖起来,嘴上却说:“你是雪妖,怎么能进厨房?火都要被你压灭了罢。”
白雪撅撅嘴巴,没好气的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是呀,都没熟,你就不要吃啦。”
李战笑着看他许久,忽然拉起白雪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浅浅的伤,叹气道:“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求了。”
白雪一下子就红了脸。忠叔默默拿了个碗夹些菜退了出去,心里叹气,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也不看看还有老人家在。
52.白雪 六
新年过后就是元宵,元宵过后就是龙抬头,再后来节庆就少了。阳春三月,那是南方才有的事,这里三月还是冰天雪地。
可是冬天再长,终还是有过去的一天。眼看着天候一日暖似一日,白天满地的雪都化了,晚上又冻起来,整座小城都黑乎乎的。白雪在城里呆不住了,回了山中,只在天冷的夜里过来。
白雪这段日子情绪一直低落,李战问他他也不说,问得急了就哭,李战不忍逼他,只好等他自己说出来。
三月中旬的时候下了最后一场雪,雪花都是粘粘的,落到地上就化了。这一夜白雪进了城,却只在院子里站着,双手掬起来等着缓缓落下的雪花,看见那团成一团的雪花落在掌心缓缓化了,心里一痛,忽的就落下泪来。
李战看了,赶紧将他搂进怀里,道:“好好的哭什么,见到我不高兴么?”
白雪反手握住他的手,湿湿冷冷的手微微发抖,哭道:“春天到了,我也要想这些雪一样化了。”
李战一惊,狠狠的咬牙。是了,他早就想到的,只是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而已。白雪是雪妖,春天到了,他会怎样呢?
白雪抽抽噎噎的把脸埋进李战怀里,闷声道:“我不会死,每一年开春之后我就会回到深山里去,沉沉的睡上几个月,冬天到了再醒来。”
李战心里一松,笑道:“那不就是还能回来?乖,睡一觉,醒来我还在你身边。”
白雪攥紧他的衣襟,道:“不,不,李战,我大约是再见不到你了。”又哽咽一下,道:“我们雪妖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妖精,就是因为我们没有长远的记忆,一直都像婴儿一样。每年醒来,都会忘记前一年的事。李战,李战,即使还是我,也不是你的白雪了。”
李战一下子愣住,呆呆的看着白雪。这段时间天候回暖,白雪渐渐虚弱,一双泪眼好像是化出来的水。李战缓缓的托起他的脸,细细的看着他眼中的自己,那样惊愕又惶恐,还带着刻骨的悲哀。
白雪却从他手中滑开,转身隐入淡漠的夜色里。
李战看着空空的手,仰起头,哀哀的笑了。
那夜起,白雪就一直没再来。天气一越来越暖,就连隐藏在墙根的积雪也捱不过,渐渐泛出了湿意。李战看着满眼的洁白变作污黑,心疼的想起那个轻轻说着“也只能干净一冬”的少年,忽然下定了决心。
只有一冬,老天就满意了。可他贪心,一个冬天太短,远远不够。
李战独自上了山。山上还是冰雪世界,跋涉许久也不见一个人影。李战在一片雪白的空地上站定,大声道:“白雪!我来了,你出来见见我,我有话要说!”
等了一会儿,却只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李战深吸一口气,又喊。再三呼唤,还是不见那人来,李战干脆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低声笑道:“你不来,好,我等着。不知这山里夜晚有多冷,冻不冻得死人。啊,现在就很冷呢。”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就落了下来,李战一抬头,果然看见白雪站在面前,咬着嘴唇,眼角是红的。
李战站起来把他抱进怀里,叹息道:“你终于来了。我晓得你不舍得看我受冻的。”
白雪颤声道:“你来做什么?这山上阴气重,冬天来最伤人的。”
李战笑道:“我就是来跟你说句话,说完就走。”
“什么话?”
“不论你记不记得我,我总记得你的。你还是我的白雪,我会去找你,每一年。”
白雪闻言,狠狠的哭了。哭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将嘴唇都冻得发紫的李战赶了回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的笑了。
你说的,要来找我的。
我等你。
第二年冬天初雪过后,李战晃晃悠悠的来到城门外,去年初次遇见白雪的地方,才刚走近,就看见一个少年坐在路旁,安安静静的垂着脸。
李战走过去,轻轻问道:“小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抬起脸,浅淡的眉眼,浅淡的瞳仁,看见来人下意识的笑了笑,道:“我在等人。”
李战在他身边坐下来,压抑着满心的欢喜,问道:“等谁呢?”
那人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只是一醒来就觉得必须等一个人。”
李战向他伸出手:“那么,我可以做你等的这个人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微微笑了,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点点头。“我觉得,我等的就是你呢。”
李战深吸了口气,也笑了。
白雪,我找到你了。
那一年起,全城的百姓都知道,县太爷有个神秘的恋人,只在冬天出现。那人有浅淡的眉眼,和温暖的微笑,叫那人干净的眼眸一看,心里就好像洗过一样舒舒服服的。
数年后皇帝终于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被扔到极北之地的臣子,把他招了回来想升他的官,却叫他谢绝了。这年头还真怪,做官的都不想升官。
李战辞了官,留在这北地,一年一年的守着恋人。这一年终于决定回趟家,叫爹娘看看这个儿媳妇,今后,就再不回来了。
纵使冰天雪地,有你在,我就不会冷。
即使你总记不得我,也没有关系。我会去找你。
我坏记性的小妖精。
53.鼠财神 一
西禅寺后山连绵,其中有一座稍微独立的,叫做杨山,是远近闻名产桃的名胜。这杨山的桃子真稀奇,移栽到别处就是不活,且又娇贵运不远,想吃好桃子,还是得亲到杨山来。
杨山桃子有名,种桃的杨家也远近皆知。杨桃华梅袁白鱼,都是水乡名产,这几家自然也殷实。桃花好看桃子好吃,杨家人好头脑,春天大开园门广迎四方宾客入园赏花,饮酒投壶悉听尊便,高歌曼舞也无不可,只要不折花就好。都说草木日久通灵,这杨山的桃树大概也都是成了精的,春天里来客愈多就结实愈丰,人送诨号“人来丰”。杨家这一代当家更是算盘打得好,邀客人认养一株桃树,杨家代为照料,主人只要不时来看看,果子成熟的时候任君随取,更可入园亲自采摘。这样有趣,一时客人如织,杨家也自然赚了个盆满钵满,那漫山遍野的,岂是桃树,分明就是挂满金银的摇钱树。
杨当家杨映风虽则生就一副精明的生意头脑,可也不是钻在钱眼里的俗人。大约是在桃园呆久了,也染上了几分桃花风姿,若不是一身短打,立在桃花之间倒像是个风流公子。水乡上下都知道,杨当家写得一手好字,腹中墨水亦不少,只是无意仕途罢了。更兼大约是桃子吃多了,一副白净面孔也带着桃花颜色。杨映风二十好几了还不曾娶妻,就有人猜,这个种桃的杨当家,怕也是分桃之士。
杨映风早听说有这样的传闻,却不置可否,一张面孔还是客客气气温温雅雅的,倒叫人不好妄自揣测,于是又有要给他说媒的,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将人请回去。杨映风不是故作高深,只是觉得这是自己家的事,不必跟别人多说什么罢了。缘分未到,别人再怎么说也无益,缘分到了,别人说了什么又何妨?杨映风看得透,反正嘴长在别人脸上,是长是短只能随人说去。
这几日正是收获时分,桃园那几亩叫人认养的桃林里热热闹闹的,一大早就是人来人往,直到掌灯时分才算消停,留下一地桃皮桃核,杨映风总要收拾好才能回去休息。虽说是桃园的主人,他却爱亲力亲为,收获一季不长,倒也累得不轻。金风渐起,最后一批桃子也送出园门去了,这才得歇口气。
杨映风本想将几本帐拍平了,这一年忙头过了之后就能好好休养休养,于是这几日就加紧算账。不想那本小账就是拍不平了。杨家的账分大小,大帐就是种桃的普通收支,小账就是认养桃树的明细。这些客人认养桃树多用银子,可也有用玉器宝饰的,图个风雅,杨映风也喜见这些小玩意儿,每每留了中意的自己把玩。那里面就有一个半截小指长的黄玉花生,水乡叫花生做长生果,听起来就是谕长生,真是好口彩,也玲珑可爱,杨映风留下了想拴上条绳儿佩到画扇上做个坠子,扇面都已经请袁玉林袁当家画好了,是一只小鼠趴在南瓜上,活灵活现的甚是讨人喜欢。
可是扇子拿来了,扇坠却不见了,并着好几锭银子一起不翼而飞。
这几锭银子还不在杨映风心上,只是一则可惜那玉花生,一则也担心是出了内贼。他惯于在自己房里算账,平日里也没外人进去,何况那么多杂物一丝未动,不熟悉的人如何偷到银子?况且若是外贼,如何只取这一点儿。白花花的银子一并封在木箱子里,单单就少这么几锭,这小贼的心也太小了。
杨映风不动声色,只叫来了几个信得过的家人暗中守了几夜,贼没逮着却失银如故,且怪得很,就是一日一锭不多不少。杨映风心里犯疑,亲自取了银箱仔细检查,锁头还是结结实实的锁着,木箱子是半寸厚的樟木,连条缝也没有的。杨映风在箱底的地面上发现了些许木屑,心里一动,将所有银子都起出来,掀开垫在箱底的厚毛毡,果然看见底上靠着角落里有一个小儿拳头大的洞,齿痕累累,显然是叫耗子啃出来的。杨映风略一想,将毛毡连同银子依样放好摆回原处,叫人从隔壁抱了只叫阿虎的猫来。
他倒是想看看,会偷银子的耗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这一夜阿虎果然立功,只嗷了一声,杨映风开箱取银,就在角落里拎出一只浑身发抖的白耗子,怀里还抱着一锭没比它小多少的银子,银子上晃晃悠悠的系着条细绳。杨映风将那耗子托在掌心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忽然戏谑心起,两根手指捏着他尾巴尖儿拎到阿虎面前晃来晃去。阿虎喉咙里呜噜呜噜的向它龇牙,小耗子吓坏了,吱吱叫着一扭身,攀着自己的尾巴爬上杨映风的手,缩在他掌心瑟瑟发抖。
杨映风只觉得它毛茸茸的一小团暖得可爱,小爪子挠得他手痒心也痒,扑哧一笑,眼珠子转了转就动起了坏脑筋。
他的宝贝妹妹养着一只叫做彩虹的鹦鹉,学舌功夫不坏,天天坏哥哥笨哥哥的叫,都是那丫头教的。杨映风烦它声音难听长得也难看,五颜六色的好像忘了洗的调色盒儿,偏偏还爱卖弄。他早就想捉弄捉弄它,无奈总有妹妹护着。这几天妹妹去阿姨家小住,没人回护,看它还怎么神气。
杨映风取了鸟笼来,龇牙一笑,将小耗子丢进去关好,就往地上一放。阿虎见了立刻兴奋起来,围着笼子团团转,不时的低叫两声,吓得鸟叫耗子窜。一晚上真是热闹,耗子乱窜猫瞎叫,再加上一只会说人话的鹦鹉,不停的叫哥哥。
杨映风这一夜也过得热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穿白衣的少年哭哭啼啼的求他饶命,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都说不全。早上起来杨映风没顾上洗漱就去看那鸟笼子,阿虎叫家人抱下去喂食了,就剩下一鼠一鸟,挤作一堆缩在笼子中央,彩虹五彩的尾巴也秃了。杨映风将小耗子取出来托在掌心,那小家伙居然还抱着一支红蓝交错的羽毛,敢情彩虹那秃尾巴是它的杰作。
杨映风看得有趣,用手指去戳它柔软的肚皮,被那吓迷糊的小东西四脚一收抱进了怀里,指尖还能感受到细细的脉动。
54.鼠财神 二
杨映风拿手指左左右右轻搓,那小耗子就用小爪子挠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得杨映风心里发虚,将小耗子放到桌上,竖起脸道:“你这小贼,还装什么无辜?”
他原本只是闹着玩,虽然觉得耗子偷银子实在奇怪,倒也没有要跟这个小东西计较的意思。不想那小耗子浑身一抖,将脑袋埋进两只小爪子里,好像是做错事的小童,偷眼看他。
杨映风心里直呼奇怪,脸上还是正气凛然,道:“你认不认罪?”
那小耗子缩成一团,抖抖索索的点点头,忽然口吐人言:“我……我认罪,你,你别叫猫来吃了我!”
杨映风一惊,动物会说人话他也不是没见过,家里就有一只彩虹。只是那笨鸟只会人教什么就说什么,断不会问答的。这小耗子,莫非是成了精的?
杨映风装模作样的点点头:“你若是从实招来,我就不叫猫来吃你。说,你为何来偷我的银子?耗子要银子做什么。”
小耗子四脚都缩进身下,工工整整的蹲坐着,这大约是耗子的正坐了,只是又缩着脖子,看起来完全成了一个毛球。那小毛球小声道:“我家主人叫我出来偷银子给他。他家很穷,几个孩子都快要饿死了。”
“你家主人是谁?”
“就是住在杨山脚下的华屠户。”
杨映风啊了一声,皱起了眉。华屠夫家原本是种梅花的,他嫌摆弄花草太麻烦,就改行做了屠夫,倒跟那五大三粗的身材相得益彰。华屠夫家虽然不富,可日子还是过得去的,怎么说要饿死人了呢?杨映风追问了一句,那小耗子眨着眼睛道:“是主人这么说的。我原本不想偷银子,银子又吃不饱肚皮,偷馒头多好。可他说我偷一晚上也不够他家吃一顿的,还是银子好。”
杨映风心下了然,却还是想逗逗它,道:“无论怎么说,偷银子都是重罪。不过你也只是个从犯,也能判轻些。不过,你个头这样小,怎么搬得动这么大块的银子?可用了什么妖法,那可就不能饶了。”
小耗子吓得一激灵,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才刚刚得道,什么法术都还不会呢!”
杨映风自然知道,否则他又何苦用这笨法子,见了一只平常的猫都能怕成那样,只是觉得它有趣,故意跟它玩闹:“那你搬给我看,我才信。”说着将它原来抱在怀里的银子放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