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下——醒初
醒初  发于:2012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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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五不说话了,低着头喝茶。毛小山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下文,眨眨眼,下去做饭了。

常五一向不多话,可饭桌上也会讲两句。多半还是毛小山在说,乡里谁家买了头小牛,谁家的媳妇不守规矩,家长里短的,他只是听着,偶尔说一声是。只是今天,大约是吃茶的时候把话都说完了,一顿饭下来什么也没讲。毛小山原来想把绣儿的事跟他讲了,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收碗的时候还剩了大半,以为他心里什么事不痛快,就将话头咽了回去。

反正也就是知会一句,他的事,常五向来不管。

晚上常五照例给他端夜宵来,今儿是大米粥,里头有切得细细的青菜和火腿末子,本来应该挺香的,可是无论什么,到了常五手里就没了滋味,青红黛白,吃到嘴里一样没有味道。毛小山也早就习惯了,当着他的面一口喝下去,将空碗递给常五,拉上被子就要睡。

这夜宵,总是只有毛小山在吃,碗却是常五洗。他从来不让毛小山吃过夜宵之后再干活,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压着他睡的。

平时他拿过空碗就会走,可今儿却在毛小山床边站了许久,呆呆的看着毛小山的脸。毛小山总是沾枕就着,自然不晓得他在看自己,兀自睡得香甜。农人家的孩子,皮肤有些黑,睡觉时光着膀子,露在外面的手掌上有薄薄的茧子。常五看他一会儿,将他的手收进被子里,终于转身走了。

过了几天匠人终于来了,屋前屋后的忙活,毛小山也跟着前前后后伺候。乡里请匠人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一点儿都不能懈怠,总要将家里最好的吃食奉上。俗话说烫饭难为菜,外乡人大约看不明白,就是说米饭太烫了,菜就吃得多,所以主人家总将饭早早的盛好,也是水乡风俗。匠人们吃上了,毛小山才拿一份给常五送去,自己只是啃个冷包子算数。

常五看着自己面前简简单单的两菜一汤,又见毛小山匆匆忙忙的把嘴里的包子一咽就又要去忙,拉住他坐到桌子旁边,把筷子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出去招呼匠人了。

毛小山看看手里的筷子,一头雾水。

常五平时不做事,做起来自然笨拙,不过也总算摸出了些许门道,将匠人们伺候得不错,叫他们都私下里说,原来这个木头脸常五也不是真的木头人么。

照例留过晚饭,毛小山将匠人们好好的送了回去,一回身看见常五就在自己身后站着,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道:“怎么都不出声?”

常五看着他,脸上是一贯的冷淡,好一会儿才说:“匠人们说你要到章家布庄去提亲,是真的?”

毛小山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向他说,他自己提起自然最好,点头道:“我有这个意思,就等刘媒婆的消息。”

常五脸色有些怪,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不晓得想到了什么,一转身就进了屋子。毛小山无意中瞧见,他的拳头攥得极紧,苍白的手背上有隐约的青筋浮现出来。毛小山不晓得他在生什么气,一头雾水的关了门,转回自己屋里。

73.食魂鬼 三

一会儿常五照例给他送夜宵,毛小山正忙着算账。常五把碗放在桌上,毛小山手上不停,道:“等一会我就吃,算完这笔账。”

常五却不听他的,将碗往他手边推一推。毛小山手背感觉到了暖暖的热气,侧过头一看,今天是小米粥,上面浮着几丝酱菜,嫩黄墨绿,倒也可爱。常五的夜宵总是这样热气腾腾,大热天也不例外,但吃下去却从不出汗,反而叫整个身子一凉,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夏天当然舒服,可是冬天就不好受。毛小山提过一次,他也不曾变,也就随他去了。

毛小山见他坚持,放下纸笔,拿起碗来一口气喝完,将碗递回常五手里,道:“我今天晚些睡,还有些账没有算好。”

常五看看他,径自走到他的床边帮他铺床:“过来睡。不用算,钱有。”

这样简单的话,也就只有跟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毛小山听得懂。毛小山习惯了看他无所事适,最看不得他动手,赶紧过去压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就一会儿,就是有钱也不好乱花。”忽然又想起来这些年都只有自己在花钱,常五一个子儿都不动的,脸上一红,暗骂自己,用着别人的钱还这样教训人家,实在不像话,清清嗓子道:“总是算好再花心里踏实。”

常五看着他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有些黝黑的皮肤,是青年人的结实紧致,掌心指尖都有薄薄的茧子。心念一动,一反手将那只手收进掌心。毛小山的手总是暖暖的,就是大冷天也不冻,可常五的手总是凉的。毛小山吓了一跳,刚想甩开,却发觉常五的手在这深秋的夜晚凉的不自然,心里一软,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

常五垂下眼睛,一会儿将自己的手抽回来,道:“你睡吧。我来算。”

毛小山疑惑的看看他:“你会算账?”

常五摇摇头:“不会。现在就学。”

毛小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算账岂是一晚上可以学得会的?算了,放着吧,我明天早上起来再算。”虽然毛小山比常五小不少,可是大约是他在当家的缘故,说起话来倒常常比常五还像个大人。

常五想了想,大约也觉得自己不是算账那块料,点点头,到桌上把纸笔收了,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走。毛小山心里奇怪,一边脱衣裳一边问:“常五,你今天怎么了?”

这个称呼是常五坚持的,毛小山从来就这么直呼其名。

常五将笔收到一起打算拿出去洗,一回头看见毛小山侧身对着自己,赤裸的上半截身子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漂亮的青铜颜色,让他喉头一紧,赶紧回过头。一会儿才道:“你要成亲了?”

毛小山垂下了眼:“嗯。”

常五听了不做声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靠着门边站着,垂着头,整张脸都在阴影里。毛小山以为他已经出去了,径自钻进被窝,拱了几下舒舒服服的躺下来,侧过脸看见常五还在,惊讶道:“常五?”

常五不安的拿脚尖轻轻的蹭地面,期期艾艾道:“一定要么?”

毛小山心里奇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一定不一定的?正要回答,却见常五吹灭了蜡烛,大步的走出了屋子,简直像是逃命似的,只留下毛小山在屋子里皱眉。

一会儿,困意就上来了,毛小山叹口气,重新钻进被窝睡了。不久就在梦境里浅浅的笑了起来,不晓得是不是梦见把如花似玉的绣儿娶回了家。常五的夜宵总是这样,叫人能得一夜好梦。

可是常五却在他的窗外站了半夜,看着屋里的人静静睡去,唇角挑起一个微笑,那样香甜。可常五却浅浅的皱起了眉,月光下,他苍白的脸越发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幽幽的一声叹息,消逝在清冷的夜风中。

过了几天,新房的轮廓已经出来,匠人也不需要主人家随时陪着,熟识的老泥瓦匠就跟他说,现在跟章家提亲去,到了新年,保准能将新娘子娶过门,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了。毛小山微微动心,只是想到常五这几天的失常,还是犹豫了,找到常五,问他:“常五,你是不是不喜欢章绣儿?”

常五摇摇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孩儿,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毛小山娶章绣儿。可是这话他是说不出来的,也不知该不该说,只能垂了眼睛摇头。

毛小山放了心,快活的笑道:“那好!老刘头说,现在去提亲刚好。我想明天去采办些物件,后天都说是好日子,我就去章家布庄。”

常五想说什么,可是一抬头看见毛小山写满了欢喜的脸,话就说不出口了,只好转过身,点点头。毛小山高高兴兴的去了,常五还坐在桌边,手里的茶已经凉了,可是喝进口里,倒比他身子里还要暖和些。

他的心思,能说给小山听么?

毛小山是他一手带大的,那孩子小时候就是安静沉稳的性子,也真是好养活,否则叫常五这样不谙世事的人一折腾,哪里还有活路。他三四岁就晓得自己去寻东西吃,找衣裳穿,有什么麻烦事就走上三四里地到最近的李巷找大人帮忙,十岁不到就像个小大人了。倒是常五,这许多年是一丝也没变,还是那样古怪的性子,少言寡语的,总也见不到人。就是那一张脸,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还是这样,也说不上到底是年轻还是年老,漂亮还是难看,反正毛小山早就看惯,也不会多想。

毛小山一向把他当父亲看,后来自己年纪大些了,就把他当兄长看,终究是脱不了一个家人。常五以前也当他是个小孩子,可这几年他越发的大了,渐渐显出青年人的精气来。这一向是常五最缺的,免不了就被吸引。以前还不明白,直到毛小山说要娶亲,这才懵懵懂懂的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已经有了变化。

常五向来不通人情,也不晓得这样的感情有多违逆人伦,只是隐约觉得,大概世人都是不能接受的。

其实世人如何看待,常五并不在意,只是小山的心思他总得顾忌。话到嘴边却总也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孩子欢欢喜喜的去集市上采办了姑娘家喜欢的首饰花布,拎着大包小包去章家布庄。

心里也疑惑,为何多少年都不曾悸动的心,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孩子呢?

又为何,当年会留下这个孩子,还亲自带他到这么大呢。

74.食魂鬼 四

毛小山去提亲,章绣儿自然乐意,她老爹也欢喜,只是一样,毛小山二十多岁的人还没什么正经产业,把宝贝丫头嫁去总是不放心。自家底子不薄,没道理叫女儿嫁个穷小子。章店家知道毛小山这些年生活无虞,虽不晓得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反正家世清白就好,于是要求也不高,只要在水乡街上寻份稳当差事,能看见实实在在的银子进账就好。

毛小山花常五的钱花了二十年,也早有此意,一拍即合,当天下午就在离布庄不远的一家干果铺子寻了个伙计的差事,立马就上工。新来的活计自然重,店里的炒货都归他炒,还有搬东搬西补货进货,都是他。累是累,好在毛小山身底子好,又终于自食其力,倒也开心。

晚上回到家里,捎了一包瓜子长生果,高高兴兴的端给常五,又给他泡茶,笑道:“常五,我今儿去章家提亲啦,他爹就许了。我在干果铺子寻了份差事,从此也能挣钱,不用光花你的钱啦。”

常五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么多年了,毛小山还是“你的”、“我的”分那么仔细,难道从来也没把他当自己人看过?常五默默的拈起一颗长生果,剥了壳把果仁儿放进嘴里嚼着,却是食之无味。

毛小山见常五脸色不好,只当他气自己自作主张,赶紧说了许多好话,不想那张苍白的脸越发难看,只好停了话头,小心的问道:“常五,你要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出来,也好叫我晓得。我若有错,一定好好改。”

常五手里一顿,一枚长生果堪堪裂开一条缝,里面露出红红的果仁儿,常五却没胃口再吃了,将果子一抛,低声道:“你没错。”

有错的,大约是我。

毛小山左想右想也不明白,也只好随他去。

常五心里泛苦,他能怎么办呢?

眼看秋风起又落,如今也入冬不少日子里。好日子早就定了,就在十二月里,过门就是新年。毛小山没有爹娘,有些事不好自己动手,又指望不上常五,只好求乡里的老人家帮忙。乡人倒也热情,一一教给他,怎么纳礼,怎么择期,井井有条。

不久,新房也盖好了,照例要办上梁酒,请了不少乡人来。毛小山穿上新衣,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把印了红点的团子,肉馅馒头,蜜枣,花生之类的吉祥吃食往下抛,惹得一众孩童跑来跑去的抢。

常五还是不管事的,只在一旁坐着吃茶,毛小山早给他另备了茶点。

忙到晚上,终于把最后一批客人也送走,毛小山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从房上下来,一屁股就坐到门槛上,一双胳膊酸疼酸疼,垂在膝盖上动弹不得。常五知道他一直没吃东西,给他端了一碗饭来,上面夹些菜,就让他就着自己的筷子吃,毛小山吃了几口觉得不好意思,夺下饭碗自己往嘴里扒饭。常五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去了。

毛小山扒两口还得歇一歇,否则那胳膊真是受不了。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新房墙根处蹲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脸褶子简直看不出相貌。毛小山看他衣衫褴褛,想他大约是个叫花子。他一向心善,如今心情又好,就去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并上一碟上梁糕给那老头送去。

老叫花大约从来不曾受过这般优待,受宠若惊的连声道谢,把馒头胡乱塞了一嘴,又把上梁糕全数倒进破破烂烂的衣裳里。毛小山见他这样冷天还是单薄衣袍,心一软,把他带回屋里,给他找了件旧棉衣,又让他喝了杯热茶。

老叫花舒舒服服的拍着肚子,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四下一转,看见坐在屋角一直没做声的常五,嘻嘻一笑,一手探进怀里摸出几张破破烂烂的纸,像是从哪本书上撕下来包烧饼馒头的,在毛小山面前展开,抚平了指给他看:“这位小哥,老叫花受你好意颇多,无以为报,只有这两张破纸还有些用场,你瞧瞧。”

毛小山凑上去来,原来说的都是些驱妖降魔的事,还有不少弯弯曲曲的线条,不知是字是画。

老叫花自称原本在茅山上学过几年道,终究是受不了清修的苦,还了俗,可手段还有一些,见毛小山为人好,眉宇间有些仙气,就要传道与他。毛小山自来不信鬼神,又是快要成亲的人,怎么能肯?自然是一再的推拒。后来还是那老叫花让了步,只要他将几页书好好念熟,跟他学上几天画符做法,就放他走。毛小山不胜其扰,只好应了,拿把桃木剑舞弄几下就算交差,偏偏还叫那老叫花说有慧根。

因为这件事,毛小山还叫乡人好好笑话了一通,可不多久,还真有人来请他做法。毛小山原本不情愿,可看在那一顿好酒水一笔好银子面上,还是去了,谁会嫌银子多呢。

转眼就到了成亲前一夜,毛小山吃过了常五做的夜宵,钻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破天荒的拉着常五的袖子跟他说话。常五原本坚持要他一定吃完宵夜就睡,可见他这样精神,也只好在床边坐下来,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

听他说,未过门的新娘是何等可爱,听他说,今后要生几个孩子,听他说,想带着新妇给爹娘上坟去。

自始至终,也没有提到常五一个字。

常五看着他渐渐不敌困意,闭上眼睛睡去了,唇角还带着笑意,心里莫名的发酸,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孩子,终于是要离他而去了么?手指轻轻抚上他的眉角,纤秾适度的眉毛间有一道淡白的疤,不很明显,却是当年的见证。

他硬要留下的这个孩子,果然还是留不住的。

这时,从阴影处忽然走来一个人,一身黑色的衣裳几乎就要融进夜色里。那人也有一张看不出年纪美丑的脸,淡淡道:“你还不放手么?不能拖了,最多只有一两个月的时光,再长,谁也遮掩不了了。”

常五见忽然来一个人,却也不惊慌,倒像是熟识,点头道:“我晓得。”这三个字后,就不愿再说了。

那黑衣的男人看他不说话,也只好叹口气,转身走了。

常五看着毛小山发呆,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么?

天还未曾大亮,毛小山就醒了。一睁眼,却看见常五就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穿衣:“常五,这么早就起来了?”

常五默默的点头,拿过他手里的灰布衣裳放到一边,递给他一套大红的吉服。毛小山一笑:“呀,都忘了,今儿是成亲的日子呢。”可那欢喜的脸,哪里有忘了的样子。

常五看他穿戴起来,微黝的肌肤衬上大红的衣裳倒也好看,一头黑亮的头发挽起来束进乌纱冠里,帽翅儿旁边还插着大红的翎毛,真像个官人。常五看他高高兴兴的出门去,却仍旧默默地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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