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从君行 下——源培西
源培西  发于:2013年1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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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山顶气候变化多端。突然间就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而下。谢枚的身影於天地之间显得高傲孤单,他仰着脸,泪水和雨水混做一处。

楼妙然自身後轻轻地靠来。摸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一处悲剧,两处哀愁。

此时蓝允之正面无血色地坐在桌边,握着一纸书信,茶饭不思。

信上只写了六个字:我是那个婴孩。

蓝可嘉的笔记。

可嘉走了。

半个月杳无音讯。

那日屋顶欢愉,短暂又激烈。疲惫不堪的允之被可嘉抱着回了房间,迷迷糊糊就睡去。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可嘉屋子里,可嘉却不在。

桌上一纸书信,只有六个字。纸张褶皱,泪痕点点。不知可嘉一夜经过了怎样的折磨。

一问蓝尚才知道,蓝可嘉就是传说中的太子贞。

151.分不清镜中与现实

蓝可嘉就是那个婴孩。

他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主角。

蓝尚知道,刘镇朔知道,蓝静蓝致也知道。

世界那麽大,所有人都知道的真相,只有蓝允之不知道。蒙在鼓里,像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等事发才受到钝重的一刀,还是从背後砍的。

身上还留着欢爱的滋味,发丝里还留着那个人的味道。可这一切在不该结束的时候过早地结束了。

一个月内,瘦了三圈。蓝允之面无血色,终日坐在发现可嘉留书的那张桌边一动也不动。

找?要怎麽找。自己的父亲是他的杀母仇人。可嘉隐忍着没在听见故事的当下给自己一刀已算给足面子。

虽说如此,但可嘉去了哪里?天大地大,此时却是谢家的天下。廷尉军虎视眈眈,终日想着杀掉他这个前任太子以绝後患。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顶风冒雨地独自一人去闯荡江湖了。

他现在过得怎样?饿否?寒否?夏日炎炎,中暑否?

想起来就五味杂陈,内脏仿佛放在开水锅上,咕嘟咕嘟受着非同寻常的煎熬。

“孩子,你吃口饭吧……”独生子人不人鬼不鬼,刘镇朔一夜之间也白了头发。

他恨自己。恨自己昔日的身份,更恨自己连累的唯一的儿子。

儿子是他的命。是他多年来磕磕绊绊活下来唯一的希望。

要是儿子也离自己而去……

父子连心,允之已经感受到父亲的担忧。给一个惨白的笑,勉强扒了几口饭:“害爹担心了。我没事。”

但嘴唇太干,裂了口子。咀嚼几下,白花花的米饭顿时成了血米饭。

刘镇朔鼻子一酸,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可他小心翼翼不将自己的忧虑表现出来——免得允之心悸病发得更严重。

原本还要带这苦命的孩子去看大夫的。而今他一动不动,坚决不肯离开这小院半步。生怕哪天可嘉回心转意再回来却一个人都找不到。更怕可嘉遇到麻烦前来求助时遇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空房。

他却不替自己想想,一个月内发了三次病,一次比一次严重。如此下来,是否能活着再见蓝可嘉真是未知中添了未知。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秋老虎威武降世,廷尉军搜城的风声更紧了。蓝家上下从各种渠道得知,羽卫队在挨家挨户寻找蓝可嘉的下落。虽然没有大张旗鼓,但在暗地里却如地毯般严密地推进。

“你说,你这个样子在外面该有多危险?”蓝允之对着镜中憔悴的蓝可嘉喃喃低语,“就算我全家都欠你,你也要保重啊……”

他身手去抚摸可嘉紧缩的眉头,碰见的却是铜镜冷冰冰的镜面。

屋外蓝尚担忧得紧,推开门劝告:“允之……你再这样也没有用啊。我们派人多多寻找可嘉就是,你赶快换回衣服休息去吧。”

蓝允之抬头,却是可嘉的脸——多谢下落不明的赖小子,留下来的易容术不仅能帮他们躲过当年羽卫队的追杀,还能在如今两地分隔的情况下做睹物思人之用。把自己的脸易容成他的,对着镜子就可以倾诉思念之情。

分不清镜中与现实,只愿意死在镜子前面算了。

哗啦啦,屋外刮起狂风。风来雨走,真正把凄凉的秋天刮来了。

蓝允之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蓝可嘉。

谢枚也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到堂兄。

152.兄弟

谢枚再见谢桓,距离上次也已经是三四个月之後的事情。

京城西边的山崖边盖了座小庙,庙里供着个牌位和一柄剑。

那柄剑其实极凶——其下不知有多少亡魂。所以才有供起来的价值吧——祛邪避祸之良品。因为鬼也未必敢惹。

谢枚再见谢桓,就是在这座小庙外。其时距谢桓再出边关还有一天——没错,再出。之前出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边关了三月,之後回来短暂几天,不知在哪里逗留;再次出现,却是又要走了。

这个男人用战争麻痹自己。

说来本次出征原因极其可笑:对方听闻天朝治下的宁远王有位年轻有为的公子,诚恳地提出双方和亲的意愿,要将自家公主嫁过来。

但纵然投胎为公主也不是永远那麽幸运的——皇帝的女儿也愁嫁,谢桓就一口拒绝了公主的提亲。

女追男,隔层纱。对方的公主就在一纱之隔的地方摔了跟头。当下恼羞成怒,发兵南下了。

谢桓已官拜大将军。二话不说,恳请出关御敌。临行前约了堂弟谈心——真难得。相识近二十年,他们竟然没有心平气和地谈过一次话。

秋风飒飒,吹起满地草波。谢枚远远地望见堂哥瘦削的身影,抱着一柄剑,面对悬崖一动不动。

“你打算带它去?”谢桓指指那剑,坐在堂哥身边。

“当然。它一定要跟着我的,哪怕天涯海角。”谢桓抱紧了那把剑,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仿佛抱着一个人。

“不供庙里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谢桓头痛了一阵。他想了想,才说:“我原来在想,没有了剑他会不会寂寞。但後来觉得,他既爱剑,定然会随着剑走。那麽他就随我走吧。三个月来,没有他在身边,我也很寂寞。”

庙,是靳岚的庙;庙里供着的人正是靳岚;庙下,是靳岚的屍骨。

谢桓爱他到死。死了也爱他,甚至斥资为他建庙供奉,日夜相伴。

要出征,随身还要带着靳岚的剑。

谢枚真想提醒:你就不怕午夜梦回,看见个血淋淋的鬼影来讨命?

但谢桓如此执着,相信鬼影出现的话,他高兴会多过害怕。

谢枚想到自己的处境,觉得更加理解堂兄。於是还是把这个问题压了下来。他对着空荡荡的山谷望了一会儿,说:“我也要去。”只有真刀实枪的战争能抚平他心中一波又一波的波澜。堂兄和自己,两个失意人在一起互相安慰,多好。

“你不要去。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谢桓毫不吃惊,似乎对他的请求早有打算。这样一来,吃惊的人变成谢枚了。

“我能做什麽重要的事?”自己可是从小就不被看好的顽劣之徒。

“廷尉军——他们缺一个真正的上峰。”

顿时语塞,谢枚大大吃惊:“我?”他指着自己,“廷尉军?你把廷尉军让给我了?”廷尉军乃谢桓一手组建,如今说给别人就给,他可真舍得。

“不是让,是让你好生经营。”谢桓认真地盯住堂弟,语气似是命令,但眼神分明是恳求。“我在廷尉军上耗费精力过多,如今油尽灯枯,已经没有什麽可耗。我筋疲力尽,不想睹物思人。这一去边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来。廷尉军靠给别人,我不放心。我看着你长大,深知你秉性。堂弟——你可知廷尉军前胸徽章为何是荼蘼花?”

谢枚傻傻摇摇头。今天堂兄真正奇怪。但兄弟俩头一次这般严肃地谈话,他的表情也不由得严肃起来。

谢桓接着解释:“我碰见靳岚那年,十五岁。在他的院子里开满了荼蘼。”

啊,是这样!

荼蘼是为了纪念靳岚!

他爱了靳岚四年,时间不长却是从生到死。

一个男人的爱恋,硬是用这种方式将腥风血雨变成偷偷的思念。廷尉军已经成为制度,只要朝代仍在,廷尉军就会存在。他竟然将自己刻骨的相似赋予了和这江山同在的生命。

江山不倒,谢桓对靳岚的思念不倒;江山倒了,谢桓和靳岚也已经不在人世。

不知这一切,靳岚死前知道不知道。

谢桓组建廷尉军的时候,还不知自己与靳岚会是这样阴阳相隔的结局。故而现在他不想再看廷尉军胸前那朵伤疤。

谢枚无语,谢桓却还能将话题转回正事上,真不容易:“廷尉军刚刚重建,需要有个强有力的人来稳定人心。你去的话一定可以——风定昭忠心耿耿,有什麽棘手的事情,可以多问他。除此之外,一切随你喜好。”

谢枚无语,算作默认。良久,他问:“你……你当时,怎麽下得了手。”

153.举国不宁

谢枚问的是谢桓杀死靳岚这件事。

没错,靳岚胸口那一剑,来自最爱他,也最恨他的人。

面对堂弟的质问——抑或叫疑惑。谢桓的情绪并没有过多波动。

三个月时间,让他平静了不少。

他低下头,似乎在仔细回忆和靳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最後回答说:“靳岚其实是喜欢我的。他永远在我身边,心随戚小峰一起走吧。很好。”

说得真好。他杀了一个人,目的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这就是“真好”。

谢枚立刻联想到蓝允之的事情。自己临行前说的那番话,是否也等同於杀掉了蓝允之?但毕竟那番话只是揭开一个迟早都揭开的真相。他有没有亲手杀谁。

他不会这麽做——想起来就觉得浑身恶寒。但如果形势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会不会在允之身上紮个血窟窿呢?

答案竟然是——不知道。

不处在那样环境中的人,永远无法通过相像判断自己的行为。

或许这是谢家人固有的血统也未可知。

忽而间觉得肩膀一暖,原来是谢桓的手搭过来。

过来人看透了堂弟心中的纠结:“贤弟,我没有你幸运。到头来还是一个人、一把剑过一辈子。你不同,有爱的人在身边当好好珍惜。珍惜你的人你不珍惜,与你珍惜的人不珍惜你同样伤心伤神。莫要学我。”

说到这里,生怕谢枚不清楚。谢桓回头看了一眼。

他遥遥地望着,视线正好落在远远站立的楼妙然身上。

楼妙然耳力好,虽然站得远,但世子一番话他全部都听见了。此时看见谢桓又扭过脸来看他,同时投来的还有谢枚的目光。不由脸上发烫。

他运用内功默念心法,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怎麽也冷不下来。

他是个杀手,不是吗?

却总是在这样小小的事情上羞涩得像个怀春的少女。

谢桓远远地看见了他的窘态,会心一笑,回头对谢枚说:“看,有个人一直珍惜你,多好。你比我幸运,真的。”

一时间都沈默了。

两个年轻人,一个沈稳贵气,一个洒脱如风。一个穿白衣,一个大红裳。静静坐在青山绿水间,分外耀眼。

大将军谢桓出征那一天,没有亲友相送。颤巍巍的皇帝却拉着他践行酒一直赏到宫城外。

饮下践行酒,扶稳腰间爱人的宝剑。谢桓一骑绝尘而去,一去就是经年。

同一时刻,廷尉军的议事堂里,谢枚下达了接手以来的第一个命令。

“从今而後,你们有两件事要做。第一,给我查找一个名叫廖逸的人,杀无赦。第二——”

二少的新命令,不知何时才能从京城传达至各处廷尉军。

总之,这几日蓝允之发现走在街上的廷尉军多了起来。甚至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出入之间,总有人在严格盘查。盘紮对象是年轻男子,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身材修长,干净利落的人。

他们在找可嘉。

一定是。

这场暗地里的谋杀终於堂而皇之,举国不宁。

好容易才接受去外面散心的蓝允之,辅一出门又遭受打击。躺在床上不肯醒来了。

要怎麽办才好呢?可嘉处境危险,却孤身一人。这里勉强可以做他容身之所,但他纵然被追杀至天涯海角也不肯回来。

可嘉嫌弃自己。一定是。

蓝允之望着房顶胡思乱想,心神早已飞至天外。只可惜如断线的风筝,只是飞翔却无处寄托。

可嘉嫌弃自己了……

屋外是刘镇朔的叹息。

他帮不了儿子。错是他的,忙却帮不上。

短短不到一年之间。中毒,解毒;入狱,出逃……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可最终却还是摔倒在这件事上。

在可嘉最需要帮助,最艰难的时刻。出了这样的事……

怪谁?怪天怪地怪命运。不如马上动手改变命运。

蓝允之红了眼圈。暗暗咬牙,却下定了一个决心。

154.原来如此

潮湿的秋日午後。幽暗的小巷里,一条人影小心翼翼地穿梭。

他穿着蓝色外衣,袖口裤脚都紮了起来。异常的干练。眉目坚挺,神情严峻。排除有些消瘦的身形之外,简直是十分矫捷。

他抬起脸看了看太阳,赫然是蓝可嘉。

没错,正是蓝可嘉。只是比起之前瘦了很多。与以往坚韧的眼神相比,多了几分惆怅与犹豫。

蓝可嘉在暗处行进,一直朝南走去。但似乎有些犹豫,走两步便会停下来想一想。又似乎是在查看是否有人在追踪。

对於他这样一个敏感的人物来说,找不到目的地比被人追踪更可怕——被追踪尚有可能摆脱。但若犹豫迟疑,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那麽即便没有人追踪,也会有其他危险发生。

果然,临近傍晚时分,终於有一条黑影跟上了他——在房梁的位置。

蓝可嘉走,黑影也走。走走停停,似乎腰确定这个人是不是他要追踪的目标。又怕自己行动幅度过大引起对方怀疑,故而猫腰在屋檐上悄悄行走。

好在蓝可嘉一心出神,连防备也忘记了。

不多时,黑影似乎确定了什麽。随手一招,窜上三人。

连声响也没有。他们如鬼魅一样从地下冒出来,又好似受潮土地上突然长出的蘑菇。

蓝可嘉先是一愣,而後用一种大义凛然的姿态看着他们……

战斗开始了。可是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蓝可嘉根本没有反抗——抑或他还来得及反抗。就被当中一名廷尉军一剑刺透胸膛。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那名黑衣人极其得意。上前来用刀比划着蓝可嘉的脖子,似乎在想从哪个角度切下来头颅才会保存的完整而整齐。

就在这时,为首的那人拦住了他。

传说中棘手的家夥轻而易举束手就擒,未免太过诡异。

这难道不是个圈套吗?

首领蹲下身想要检查。忽而感到头顶一道劲风袭来。

果然中了埋伏!

他转身躲避,对方却极其凶悍。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冲上来,挥舞刀剑布下天罗地网。其他几名廷尉军也一样倒霉,纷纷暗叫“中计”的时候已经被砍中或劈到。

一言以蔽之,他们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的袭击。凭空而降的几个人简直就像和他们有世仇。

无心恋战的廷尉军很快被杀退。中年男子不等他们走远就飞奔过去大喊一声:“允之!”

“蓝可嘉”艰难地睁开眼睛,奄奄一息地说:“爹……爹……对不起……”

他是蓝允之。

自认为被蓝可嘉抛弃的蓝允之无心苟活人世。他是对方杀母仇人的儿子,天生就有着深深的自卑。怎样在短暂又渺小的生涯中洗刷过去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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