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这一步，没有如果。

也许是因为明日就要离开，甘罗的话特别多，不仅将自己幼时的趣事讲的龙飞凤舞，还逼着李斯说出童年的故事，也许是气氛太好，李斯也笑着一一应下。

很多年后，李斯都在怀念这个夜晚，怀念这个生龙活虎的少年。

“甘罗认识燕国太子，燕丹吗？”正当甘罗打算告辞之时，李斯忽然出声问道。

“认识，”甘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不过一瞬即逝，“长的很好看！”甘罗冲着李斯又露出他洁白的牙。

看着甘罗调皮的模样，李斯不禁失笑。

看着李斯的笑容，甘罗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异物吗？”李斯奇怪的看着甘罗，一面又伸出手覆上自己的脸颊。

“没有。”甘罗伸出手拉下李斯的手，不似之前的大笑，甘罗只是微微的牵起嘴角，“这是斯兄第一次对甘罗笑呢。”

李斯诧异的看着甘罗，原来这个少年都知道。就是因为甘罗太聪明了，对他，李斯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连笑容都是礼节式的，李斯一直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原来都被甘罗看在眼中。

“斯兄不用诧异，很多人对甘罗都是礼貌的表情，看的多了，甘罗也就习惯了。”甘罗虽然在笑，可是却有些落寞。

那以后李斯定对甘罗真心实意的笑！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过最后李斯只是看着甘罗，什么话也没有说。

话说出来很容易，可是做到却谈何容易。

李斯不想骗甘罗，也不想骗自己。

“时间不早了，甘罗得回房了，不然传出什么‘甘罗留宿李斯房中’，这样的传闻可就不好了。”甘罗站起身来，“甘罗可是还要找媳妇的。”甘罗偏着头，眉头微躇，故作认真的说道。

李斯翘起嘴角，“不知哪家姑娘才受得了你这性子。”李斯也站起身来，将甘罗送到门口。

“那也是啊，”甘罗煞有其事的点头，“那甘罗就不走了，反正找不到媳妇，就和斯兄凑合凑合，效仿魏国的龙阳君，和斯兄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恋！”

说完这话，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甘罗，转身就作势就往床榻走去。

“你倒是试试。”李斯倚在门口，眯起眼睛盯着甘罗。

听到李斯的威胁，甘罗讪笑着停下脚步，“甘罗就是这么一说而已，斯兄不必这么认真嘛。”三步并作一步走，迅速的就迈出了李斯的房门。

“不过斯兄笑起来真是很好看呢！”已经走远的甘罗，冲着李斯大声说道，虽然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李斯还是看见了甘罗那两排白白的牙。

若说韩非是第一个让李斯对贵族刮目相看之人，那甘罗就是第二个。

第十一章：何以如此

次日清晨，甘罗没有和李斯道别，便秘密的前往了雍城。

据甘罗所言，太后和嫪毐将会在后日起身前往雍城，吕不韦不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甘罗前去，就是为了抢占先机。

雍城的冬天冷吗？嬴政落寞的声音忽然回响在李斯耳边，看着嬴政的外袍，李斯默默的发着呆。

最后李斯还是将外袍小心翼翼的叠好，抱着外袍向房门走去，之前内侍来的内侍被李斯打发走了，而现在议政都快结束了，要是再不去的话，恐怕会落人话柄。

打开房门，李斯停下了脚步，表情有些矛盾又很是挣扎，最后李斯一狠心，快步走回房间，将外袍整齐的放在衣箱之中，合上衣箱，李斯才向咸阳宫走去。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待李斯赶到咸阳宫时，议政已经结束一会了，李斯对着顿弱和内侍们歉意的一笑。

“不碍事的，现在也不是很晚。”顿弱对着李斯说道，继而又看向他身后的内侍们，“随我们进去吧。”

李斯跟上顿弱的脚步，还好今日是轮到顿弱，要是茅焦先生的话，恐怕早就将自己骂的狗血淋头了。

李斯想要对顿弱说声谢谢，却看见顿弱对自己微笑着摇了摇头，李斯笑了笑，便也就把话咽在肚里了。

自从嬴政试探李斯那日起，李斯就知道顿弱是嬴政的人，世界上没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刚好嬴政想要试探李斯时，而顿弱刚好就病了，就刚好给两人空出了独处的时间，最巧的是顿弱第二天病就好了。

这些事情顿弱和李斯都是心照不宣的，若是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来说，无论对谁，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远远地李斯就看见赵高站在偏殿门口，走近之后，赵高也没有进去通传，而是对着李斯笑了笑，示意李斯和顿弱直接进去即可。

“对了，李郎官。”赵高看着李斯出声说道，“燕丹殿下也在殿中。”李斯愣了一下，然后便对着赵高点了点头，报之以感激的笑容。

李斯和顿弱一走进殿中，就看见樊于期持着青铜剑，板直的站在大殿之中。樊于期看了看进来的李斯和顿弱，便偏过头没有任何动作。

李斯和顿弱的相视一眼，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樊于期这个人真是冰冷的很。

“我就说你穿这身最好看了。”燕丹愉快的声音从里屋传出。

“对，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对不对？”紧接着李斯听见了嬴政略带笑意的声音，一般议政结束之后，嬴政就会让李斯等人在偏殿之内候着，然后在里屋内换下冕服之后，再到偏殿中来。

“微臣叩见大王，叩见燕丹殿下。”嬴政和燕丹笑着同从里屋内走出，李斯顿弱还有樊于期纷纷作揖行礼。

嬴政同燕丹走到西面的桌案旁，分别坐下。

“免礼了，”嬴政看起来心情不错，看着坐在左下的燕丹，嬴政调笑着说，“难得燕丹能起个大早来咸阳宫，今日寡人也就不看书了，学学燕丹，做个难得之事。”

“又不是我不想来。”燕丹瞪了瞪还是站的板直的樊于期，不过细想之下，燕丹才发现嬴政此言明明就是在嘲笑自己，于是燕丹又瞪了瞪嬴政。

燕丹本就美得不可方物，这一瞪完全没有凶狠之气，反倒有些像娇嗔撒娇一般，嬴政大笑着看着燕丹。

李斯看着两人，不知何故只是觉得心里有些闷，一定是因为自己没用早膳的原因，对，只是因为自己没用早膳而已……

“李爱卿，”嬴政看向李斯，“将棋盘拿出来，今日寡人要和燕丹好好下一局。”李斯一一应下，转身便走进侧室。

“今个咱就不下棋了吧。”待完全看不见李斯身影时，燕丹勾起嘴角看着嬴政，“我们到城中去逛逛吧。”燕丹眨巴眨巴眼睛。

站在一旁樊于期皱起眉头，看向燕丹，而顿弱则是若有所思的看向侧室。

“哦，”嬴政拉长声调，眯着眼睛看着燕丹。

燕丹站起身来，踱步到嬴政身旁，蹲下，一手轻轻拉住嬴政的衣角，轻轻摇晃，“去嘛，去嘛。”似水的眼波，煞是惹人怜。

看着燕丹这幅摸样，嬴政的嘴角拉出开怀的弧度，嬴政知道燕丹是想让自己出去散散心，带着笑意，纤长的手指覆上燕丹发顶，嬴政狠狠的蹂躏着燕丹的青丝。

“那我们就去城中逛逛吧。”看着燕丹吃疼的模样，嘴角的弧度不自觉的又拉大了，自小到大，燕丹总是在为自己考虑，能有这样的朋友，是我嬴政之福。

燕丹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想要急忙挣脱嬴政的魔掌，不过看着嬴政的笑脸，燕丹也就觉得一点也不疼了，再疼也不疼了。

李斯拿着棋盘从侧室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美好的画面，美好的少年微笑着为另一个美好的少年整理着发丝，明眸皓齿，画面美好的刺疼了李斯的眼睛。

以后一定不能忘了吃早膳，李斯在心底对自己说，不然心会疼的难受的……

第十二章：咸阳闹市

秋雨之后的空气很是清新，咸阳城内人声鼎沸。青石板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店家站在前灰黑的古石砖台阶之上，卷起竹帘，卖力的吆喝着，嬴政环顾四周街道，牵起嘴角，好一副热闹景象。

可是在李斯和樊于期眼中，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两位主子出宫，在这人群中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随行的李斯和樊于期可没法交代。

樊于期一直护在燕丹身边，燕丹是燕国留在秦国的质子，樊于期作为燕丹的贴身侍卫，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让两国再燃战火，这个担子他担待不起，况且，樊于期也不想燕丹受伤。

李斯不像持刀的樊于期，是个魁梧武官，虽不似顿弱那般羸弱，可李斯也只是一个文官而已。

咸阳城可算是七国中最大、最繁华的城池了，一到赶集之日，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旅客可谓是络绎不绝，李斯不是喜静之人，但是也受不了这般吵闹，所以在相府做门客的这些年，李斯从不在赶集之日上街购置物品。

这不，在人流的推攘下，李斯就小心就撞到了一旁的路人。

嬴政回头就看见一个路人不小心撞到李斯，一个趔趄，李斯没有站稳险些跌倒。

嬴政皱起眉头，掀开人群走到李斯身边，扶住差点跌倒的李斯，嬴政冰冷的视线扫向路人，没等李斯说话，嬴政就顺势牵起李斯的手便往前走，留下满脸无辜的路人，暗自后怕。

看来流言是真的了，路人不住的拍着胸口，咸阳城真的越来越乱了。

李斯想要跟嬴政解释一下，可是嬴政却不给李斯机会，反而将李斯握的更紧了。

如果时间就此停下多好啊，李斯看着嬴政的侧脸，你不是如花少年，我不在而立之年，遗忘你的帝王之位，抛弃我的那些过往纷纷。

“你们去哪了？”两人刚追上燕丹和樊于期，燕丹就好奇的问道，“一回头就看不见你俩了。”

“怎么了，有事？”嬴政猛然松开李斯的手，面色从容的看着燕丹，连一点尴尬之色都没有，李斯的心跟他的手一样，一下子就空了。

“前面有一家织锦店，我们一起去看看！”燕丹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完全没有看到嬴政刚才的动作。

嬴政笑了笑，便应下，话音刚落，燕丹就高兴的攀上嬴政的胳膊，笑语盈盈的拉着他往店铺走去。

而嬴政也没有回头……

樊于期无可奈何的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却发现李斯还站在原地不动，樊于期皱着眉头，唤道李斯之名。

“嗯？”回过神的李斯看向樊于期。

“主子们已经走了。”樊于期语气有些生硬，李斯张了张口，发现樊于期已经迈开脚步走开了。

“对不起。”话语轻轻的从李斯口中说出，不过却没有人听见。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一个小小的郎官，因为少年君王的好心之举，弄得莫名其妙的高兴，莫名其妙的难过，莫名其妙的失落。

李斯真的很想扇自己一个耳光，让自己清醒过来。

追上樊于期之后，李斯低着头默默的跟着樊于期身后。

自己不是少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胡思乱想，去风花雪月，在心底李斯告诉自己，那是大秦的君王，不是你小小的李斯可以随便嚣想的对象。

宽大的衣袖挡住了李斯收紧的拳头，可李斯低下的头也错过了嬴政回望的视线。

织锦店里燕丹兴奋的拿着不同的布料，在嬴政身上不停的比划着，嬴政也耐心的任燕丹比划，而李斯同樊于期就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

“燕公子和政公子从小就是很要好的朋友。”樊于期看着前方的燕丹和嬴政，忽然出声说道。

“先生不用在意什么，”樊于期转过头看着李斯，“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李斯并没有在意什么。”李斯对着樊于期礼貌的一笑，“燕公子与政公子交好，那可是一件可喜之事。”

“你们在聊什么呢？”嬴政看向李斯和樊于期，“聊的这样高兴，不如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

“回公子，樊侍卫说燕公子和公子您是好朋友。”李斯恭敬的对嬴政说道，嬴政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被燕丹拉到另一边。

“你说这个布料好看一些还是那个好看一些？”燕丹指着摆在面前的两个布匹，疑惑的向嬴政问道。

“既然难以取舍，那就全都买下啊。”看着燕丹，嬴政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额头，“真是笨蛋。”

李斯看着嬴政和燕丹，没有说话。

“对了，忘了告诉先生，”樊于期看向李斯，带着笑意，“政公子的衣物，大多都是燕公子亲手做的。”

呼吸一滞，手掌又不自觉的收紧，“是吗，燕公子真是多才多艺啊。”李斯微笑着看向樊于期。

“是的，燕公子为政公子所制之衣可是甚多，”樊于期勾起嘴角，“当然，也包括昨日先生披的外袍。”

第十三章：其人嫪毐

日落之时四人才回到王宫之中。

将燕丹送回长乐宫后，李斯便跟着嬴政回到甘泉宫。

“大王。”看见两人，赵高便一路小跑至嬴政面前，“大郑宫嫪毐求见，已在偏殿中等候多时。”

听到赵高此言，嬴政脸色霎时阴沉下来，“那就让他继续候着。”嬴政语气不善的说道。

“诺。”愣了一下，赵高不敢多说什么。

嬴政大袖一挥迈着阔步，就继续往宫中走去，李斯也连忙跟上。忽然嬴政停下脚步，紧紧的皱起眉头，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宣他进来。”留下这一句话，嬴政便头也不回的走进了甘泉宫。

“诺。”赵高应道，依然不敢多言。

李斯立于嬴政身旁，看着面前对着嬴政躬身作揖之人。

“嫪毐叩见大王。”嫪毐对嬴政说道，语气不卑不亢。

虽然嫪毐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但是终归也只是一个内侍身份，可嫪毐却不自称为奴才，也不下跪于地。

李斯听说嫪毐并没有被阉割，而在大郑宫内服侍太后，太后对他也偏爱有加，有求必应荣宠无限，巴结迎合之人络绎不绝，嫪毐甚至开始拉拢群臣，私纳门客，而太后竟然也是不加以制止，甚至是默许。

现在朝中的大权掌握在吕不韦手中，但是嫪毐靠着太后的势力俨然已是大秦国中第二大势力。

不过，李斯看着嫪毐，平心而论，嫪毐真的是个美男子。

若说燕丹的美是我见犹怜，美得有些阴柔，就算是男子，也会不住的被他吸引，女子也会和他亲近，那么嫪毐就是长了一张男人会恨，女人却欲罢不能的脸。

细长的丹凤眼好似会说话，狭长的脸颊上皮肤光洁的没有一丝瑕疵，薄唇之间总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虽说整个王宫中的内侍都是统一的打扮，头戴巧士冠，衣着短上裳，可是这些衣饰一到欣长的嫪毐身上，就变得好看许多。

人靠衣装，到了嫪毐这里，就变成了衣靠人装。

“这是随行到雍城的侍从和物什列单，还请大王过目。”嫪毐说道，随即示意随从的内侍将一副竹简给赵高。

赵高捧着竹简呈到嬴政面前，嬴政勾起一抹冷笑，“此事嫪毐不是已经帮太后谋划好了吗，那寡人不必再看。”

嬴政看了看赵高，赵高点了点头，便又捧着竹简走到嫪毐面前。

“大王还是留下竹简，得空时看看的好。”嫪毐没有接过竹简，而是看着嬴政勾起嘴角说道，“嫪毐将竹简拿回大郑宫的话，太后恐怕会不悦的。”

沉默片刻之后，“既然如此竹简那就留下。”嬴政对嫪毐说道，可李斯看见嬴政放在桌案之下的手已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