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干净。”吕不韦对一直在旁伺候着的舍人说道，然后就迈着大步离开了颓靡的宴会门厅，他并不想多做停留。

已到天命之年的吕不韦，并没有回房休息，从门厅出来之后，而是带着掌灯的小厮，去到相府的一个偏院，虽然夜已深了，可院中数百名书生正在奋笔疾书着，好似不知疲倦，吕不韦在偏院中走了一圈，时不时的拿起书生面前的竹简细细的察看。

从偏院中出来之后，发现掌灯的小厮已经靠在偏院门旁睡着了，吕不韦没有叫醒小厮，借着月光去了书房。

夜色中的丞相府也终于安静下来，只有书房之中还有晕暗的灯光透出来。

相府的书房之中，吕不韦跪坐于齐膝的书案后，借着微弱的灯光，吕不韦拿起一副装订朴素可以说是破旧的竹简，细细的看着。

若是丞相的党羽看到这刻的吕不韦恐怕无不讶异，平日里总是一脸冷峻的吕丞相，此时看着一副老旧的竹简，嘴角勾起柔和的微笑，可是眼中却泛着点点泪光。

叩叩叩……

静默的夜晚中，一个黑衣人轻轻叩响相府书房的木门，得到屋内人的应允之后，黑衣人才轻轻的推开屋门。

“丞相。”黑衣人恭敬的给吕不韦行礼，此时的吕不韦早已收回了那副神态，又回到了那个冷峻的吕丞相。

“坐。”吕不韦示意黑衣人坐到他面前，黑衣人顺从的跪坐下来，黑衣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遮挡，可是灯光太昏暗，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甘罗传来消息，嫪毐明日就将从雍城出发。”黑衣人恭敬的说道。

秦王大婚，可赵太后却推说身体不适，指派长信侯嫪毐回咸阳恭贺嬴政，而自己却藏在雍城中，吕不韦明白此番嫪毐回到咸阳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赵姬……吕不韦眯起眼眸，眼神变得狠戾而绝决，“事情查的怎么样？”吕不韦的声音异常的冰冷。

“属下无能。”黑衣人重重的垂下头说道，“属下去大郑宫仔细的调查过，可未曾有所发现。”

“不可能的，那个贱人不可能做到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吕不韦阴沉下脸来，语气鄙夷，“她没那么聪明。”

“会不会先王之死和她并无关联呢？”黑衣人小心翼翼的问出自己的疑问，吕不韦冷冷的视线看向黑衣人身上，黑衣人一惊，“属下多嘴。”

“你是我带出来的，我相信你的能力。”吕不韦继而说道，“你只要好生查此事即可。”黑衣人立即点头称是。

“丞相，关于嬴政之事属下……”黑衣人语调有些犹豫，吕不韦看着黑衣人示意他继续，于是黑衣人便压低声音对吕不韦说了些什么，听到黑衣人的话，吕不韦勾起嘴角冷笑了笑，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吕不韦小声的对黑衣人交代着什么，黑衣人侧耳认真的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声音太小，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黑衣人离开相府之事，已经快到天亮时分，不过此时的天却是最黑暗的……

几日之后，长信侯嫪毐便回到了咸阳，其党羽皆是拥前抢后，纷纷踏进了长信侯的新府邸，秦王嬴政大婚却热闹了咸阳城三处地方，新郎嬴政的王宫，权相吕不韦的丞相府，嫪毐的长信侯府。

嬴政大婚在即，宫中忙成一片，连每日的议政这几天也被取消了，李斯身为直属于秦王管辖的长史，其他官员没有权利命令他，而嬴政又忙于婚事也没有给李斯安排任务，而长史大人李斯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清闲了下来。

李斯带着小李由到花园玩耍，坐在竹席之上李斯看着正在和小虫斗争的小李由，感叹着生命的美好。

李斯也曾经年轻过，也曾经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曾经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少年，可如今，李斯看着小李由，自己已经老了。

自从不再议政之后，李斯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如花的少年了，李斯抬起头看向远方，秋日已快到了尾声，树枝上的绿叶早就变黄，纷纷的坠落。

墨发以玉簪聚于头顶，脸颊上没有一丝瑕疵的皮肤，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的上调的眼角和眉梢……少年的脸庞好像就在李斯面前一般真切。

如果你不是如花少年，我不在而立之年，如果我们能早一点遇见……

“夫君？”

李斯回过神来，郑姬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旁坐下，而小李由也趴在竹席之上笑嘻嘻的吃着点心，郑姬看着李斯笑道，“夫君想什么呢？这么入迷，该不会是哪家漂亮的小姑娘吧。”

“夫人说笑了，”李斯想对着郑姬笑笑，可是他却做不到，罢了，哪怕是牵起了嘴角，那也不是笑。

“其实郑姬也不介意多个好妹妹的，这样府里就可以热闹些。”郑姬牵起嘴角，认真的看着李斯。

“夫人选好衣袍了吗？”李斯故意岔开话题，蔡泽前些天跟李斯说，希望在大王的大婚之时，李斯能带着郑姬一起出席。

“还未。”郑姬似乎有些失落。

小李由吃完可口的点心，颠儿颠儿的爬到李斯怀中，手指和嘴上的油渍全都弄到了李斯衣衫之上，郑姬有些不悦的说起小李由来，李斯又想往常一般宠溺的护着小李由。

小李由冲着郑姬俏皮的吐了吐小舌头，然后小李由抬起小脑袋，明亮的双眼眨巴眨巴的看着李斯，“今夜爹爹还和由儿一起睡吗？”

“嗯，”李斯笑着刮了刮小李由小小的鼻梁，“爹爹还陪着小由儿。”李斯话音刚落，小李由就搂着李斯的脖子欢呼起来。

第二十九章：大婚之日

今日就是秦王嬴政大婚之日，咸阳王宫中张灯结彩，大红灯笼与玄黑秦旗随处可见，原本就巍峨的王宫，经过刻意的装饰之后，更是显得奢侈华丽。内侍与宫娥也换上了新衣，内侍虽还是穿着巧士冠短上裳，但是全变成了喜庆的大红。

准王后王绯芜早于前几日就入宫了，由宫中有经验的老宫娥伺候着，并且教她宫中的礼节礼仪，听说准王后为人非常的谦和，也非常的聪明，前去的老宫娥们无不交相称赞。

甘泉宫中燕丹正忙来忙去的帮着嬴政梳洗打扮，而嬴政就端坐在铜镜之前，任燕丹和内侍宫娥们摆弄，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看不出他是悲是喜。

摆弄了一大早上，燕丹终于满意的看着他的劳动成果。

嬴政穿着繁复的婚服，日月绣与其左右肩赙，后领下七星在黑色的冕服上交映生辉，织绣五色相错成文。领处绣有金黄色宽缘，黑丝绣成的飞龙飞舞其间，广袖随腰垂下，夸大的袖口镶嵌暗红的宽缘，红黑相间的青衿覆于前腰，垂至膝部，裳裙的下摆沿至足底，脚蹬云头履。

“这样就好了，多好看啊。”燕丹笑着将十二旒冕冠给嬴政带上，红色的锦带结与下颌，燕丹看着盛装的嬴政很是满意，不过嬴政看起来并不是那样高兴。

“大王是觉得哪还不好吗？”燕丹有些疑惑的问道，可是嬴政却是楞住并未回答燕丹，于是燕丹又唤道嬴政。

“嗯？”回过神的嬴政疑惑的看着燕丹。

燕丹叹了叹气，无可奈何的说道，“大王啊，今日可是你的大婚之日啊，你怎么这么不上心呢。”

嬴政站起身来，轻轻的揉着燕丹的发顶，笑着说，“寡人没有不上心，寡人只是太在意了而已。”

“在意什么啊，”燕丹不满的嘟囔着，“你又不是第一次。”

“大王。”赵高端着红色的托盘低着头走到嬴政跟前，托盘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玉觞。

“现在你端着酒来干嘛？”燕丹看着赵高就不高兴，就算赵高换了一套衣服，讨厌就是讨厌，不因为你换了一身皮就变了。

“回殿下，”赵高的声音带着怯懦，“这是长信侯让奴才送来的，他说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回到咸阳，这杯酒就是太后的心意。”

“嫪毐人呢？”嬴政的声音又低了几度，冰冷的渗人。

“已经走了。”赵高恭敬的回答到，其实嫪毐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酒只是长信侯府上的舍人送来的。

嬴政冷哼了一声，随即毫不留情的说道，“倒掉。”

“对，倒掉！”燕丹在一旁激动的附和着，“谁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啊，再说要是大王喝醉了，又叫着那人……”后面的话燕丹基本是自言自语。

“什么？”不过嬴政还是听清了燕丹的话，“寡人叫着谁？”嬴政皱着眉头，看着燕丹。

燕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寡人叫着谁？”嬴政的脸色早就阴沉下来，整个甘泉宫中无人敢开口，空气似乎静止了一般。

“大王，”忽然站在一旁一直不语的樊于期忽然开口，单膝跪在地上，语气与表情都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微臣有话要说。”

燕丹惊讶的看向樊于期，却发现樊于期也在看着他。

“说。”嬴政冷冷的开口。

樊于期顿了顿，“是关于李长史……”樊于期环顾了一圈殿中的内侍宫娥们。

听到李斯之名，嬴政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又阴郁了些，“你们都退下。”嬴政话音一落，殿中的内侍宫娥如鱼贯一般，急忙都退出了甘泉宫。

嬴政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樊于期，“说，不过你最好是真的有话要说。”

偌大的甘泉宫中只有嬴政、樊于期、燕丹三人，不知从那吹来一阵微风，火红的幔帐随风轻轻舞动。

秦王大婚，行礼之时是在晚上，而白天秦王便在冀阙之中大宴群臣和六国使节。

李斯抱着小李由和郑姬一道踏进了冀阙之中，刚走进冀阙之中，蔡泽和王绾就凑上前来，一阵寒暄。

应付完蔡泽，李斯就将郑姬和小李由送到内殿之中，各位官员的家眷在宴会开始之前，都是呆在在内殿之中。

李斯将小李由交给郑姬之后，便在小李由恋恋不舍的目光之中匆匆离开了冀阙内殿。

不一会小李由就看不到李斯的背影了，“爹爹怎么走的那么快。”小李由嘟着小嘴，声音听起来很是委屈。

“爹爹可能有事要忙吧。”郑姬望着李斯的背影说道。

冀阙内殿，对李斯来说，是一个他一个美梦结束的地方，也是他现在恶梦开始的地方，在冀阙里，李斯觉得自己呼吸都很困难。

为何婚宴要设在冀阙之中呢？为何自己要来参加婚宴呢？为何自己不重病一场呢？

李斯紧紧的抿住唇，收紧手指，这一切都是他李斯自找的不是吗？李斯埋着头疾步的走着，明明都是你自己的错，李斯你有什么资格怪谁？你有什么资格心慌？你有什么资格难过……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李斯一直埋着头走着，连穿过的内殿，穿过了回廊都不知。

——“要是李爱卿病了，可让寡人如何是好。”少年温暖的手掌覆在男人的肩膀之上，温暖沿着肩胛，渗透到男人的心。

——“寡人虽为秦国大王，但是却不能为爱卿设下大宴，他朝寡人一定还爱卿一场盛宴！”都是在冀阙之中，没有红绸没有灯笼，只有少年和男人，还有两桌简单的楚食。

——“你笑起来真好看。”少年温润的唇瓣，年轻的笑颜，少年是男人心中永远的王。

当李斯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早已走出了冀阙……

——“昨夜大王大醉之间声声唤着的，可是长史之名。”樊于期的话如噩梦般环绕在李斯耳边，声声真切，压碎李斯的心。

李斯跌坐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章：如梦一场

大婚筵席就快开始了，可是嬴政还未从甘泉宫中出来，赵高踯躇在甘泉宫门口，虽然是在晚上才行夫妻跪拜之礼，但是午时在冀阙的筵席嬴政也必须出席啊。

吕丞相和长信侯嫪毐都已经派人来催过了，最后赵高心一横轻轻推开宫门，怀着忐忑的心情穿过甘泉宫的前殿，虽然赵高知道嬴政在和燕丹殿下还有樊卫尉在谈话，可是要是大王再不出发的话，那对大王一定是不利的！

赵高知道自己不够聪明，也看不懂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赵高知道，他是大王的内侍，是大王将他从隐官带出来，他就应该为大王着想。

赵高推开嬴政寝宫的房门，赵高知道嬴政不喜欢被人打扰，他也知道燕丹殿下不喜欢他，可是，赵高迈进寝宫，大不了就是再挨一顿打，赵高也不想让那个少年陷于不利的境地！

“奴才叩见大王，燕丹殿下，樊卫尉。”赵高俯身跪在门口行礼，房里安静的让赵高不安，赵高抬起头来，而房里哪里还有嬴政的影子！

“大王呢？”赵高非常惊讶，他一直在甘泉宫的门口，从未见到嬴政，而现在嬴政却不见了！

燕丹看向赵高，脸上写满了不悦的神情，燕丹语气不善的对赵高说道：“眼睛瞎了吗？没看见这里就两个人啊！”

赵高还跪在地上，很是着急的说道，“吕丞相和长信侯都派人来催过了，大王要是再不去……”

“那也跟你无关。”燕丹带着鄙夷的语气对赵高说道，赵高瞬间就愣住了，呆呆的看着燕丹。

跟你无关……就算你再怎么为那个人着想，就算你为那个人做的再多，换来的都是冰冷的一句与你无关……

赵高愣愣的跪在地上，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真是可笑之极，这是别人的故事，你在瞎凑什么热闹，根本就与你无关。

燕丹和樊于期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赵高，越过他就走出了嬴政的寝宫。

穿过前殿，走出宫门，燕丹和樊于期往冀阙走去。

“樊于期，”燕丹走在樊于期前面回想着樊于期之前对嬴政说的话，燕丹对樊于期说道，“我发现我对你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燕丹没有回头。

“那是因为殿下从来就不曾在意过，”樊于期看着燕丹的背影，顿了顿，樊于期继续说道，“不过有些人也并不是因为你在意，你就能了解的。”

燕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樊于期，“那你那种？”

“我是不曾被在意的，”樊于期笑了笑，“而殿下是就算是在意也了解不了的。”

李斯不知不觉竟快走到了别馆，这个回廊，李斯记得就是在这个回廊里，他第一遇见了燕丹和樊于期。

穿过回廊，李斯跨进别管之中，现在的别馆之中已是空无一人，宫中的人都去冀阙等着观礼了吧。

李斯在别馆中随处走着，李斯记得在离开之前他还和茅焦先生约定再一起品茗作对，李斯记得总爱露着他洁白牙齿的甘罗，李斯还记得那个文文弱弱却很温润的顿弱，别馆依旧是那个别馆，可是早已物是人非。

兜兜转转之间，李斯走回原来的房间，推开原来房门，却发现房中居然有一华服少年，听到声响的少年回过头看向李斯。

少年的脸好像是精雕细琢一般，眼角微微的上调。

两人看着对方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动，只是那样静静的对视着，久久不语，好像一有什么声响，这个美梦就碎了。

两人不知对视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会，或许只是已经过了一刻钟，也许已是永远……

“真的吗？”少年轻轻的出声，好怕声音太响的话，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人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