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朕来。”殷无遥一挥衣袖,运起了轻功,带上执废,起落间仍然十分轻巧,丹鹤紧随他们,神色复杂。
三人来到一处长长的草丛遮蔽住的洞穴,殷无遥点燃了一支火把,将执废护在身边,帝王低沉而不容抗拒的声音在紧窄的洞穴中响起,“小七,朕是默许了沐丹鹤闯入宫中,却并没算出他会劫走你……你信不信?”
执废看着殷无遥手中火焰跳跃着的火把,缓缓点了点头。
看着执废虽然疑惑却仍相信他,殷无遥勾起唇,边走边回头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沐丹鹤,“小七怎么不问,你舅舅是如何进了寨的?”
特意加重了“舅舅”二字,殷无遥故意让丹鹤难堪,触及丹鹤不愿回想起来的往事,满意地看到丹鹤僵了僵,“我……”
接触到执废的目光,丹鹤原本的气焰全消失无踪,“山下乱成一片,老子趁乱摸上来的。”
还想说什么时,眼前一亮,山洞到了尽头,三人拨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十九的药庐了。
执废抬头看了看殷无遥,却没见到殷无遥脸上有任何表情,十分淡漠的样子。
十九的药庐前站着许多汉子,不似以往的互相调笑,每个人脸上都笼罩了一层灰色,有的人轻声啜泣着,有的人低下头,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
有几个是第八洞的兄弟,好几具人体躺在药庐前,身上盖着薄薄的草席。
哭得最凶的是韩大力的得力部下,短短的眉毛都要皱到一块去了,尖嘴猴腮的脸扭曲到了一起,哇哇地哭嚎着,身边的人见了,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并没有人上前安慰他。
那安详地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怒睁的双眸,让执废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人曾经对执废说,“子非!等哥回来!哥有话跟你说!”
那人曾经热情地带着执废去吃寨主的筵席。
那人曾经豪爽地答应执废带回笔墨纸砚。
那人曾经红着脸,只想多看执废一眼。
……
然而现在,他回来了,却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啊……”执废脚下一软,往后倒去。
“小心!”殷无遥和丹鹤一起叫出声来,但是殷无遥的动作还是快了一些,将人揽在胸前,大手按住执废的脑袋,牢牢地贴着自己的胸,殷无遥慌张地安慰着,“不要看……没事了……”
三十九
执废拾起众山贼抬走韩大力的尸体时原地留下的物事,一串纯金打造的饰物,血光黯然,小心收在袖中,殷无遥和丹鹤站在执废身后,谁都没有上去打扰他。
晚风肃然,人影寂寞,三人十分默契地什么话都没有说。风过人静,山寨上的房屋里陆续点了灯,执废呆呆地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痕迹,慢慢朝树林中走去。
殷无遥知道他是第一次亲身经历死亡,真正的死亡,触目惊心,他不知如何面对,心里纷乱也是正常。
但这却是小七必须面对的。
殷无遥追上执废的步伐,与执废始终保持几步距离,亦步亦趋。
丹鹤见状也要跟上,眼前却飘至一抹红色身影,凌厉的剑锋挡住了丹鹤的去路。
拧着眉头,丹鹤冷冷地看着挡在面前的十九,“让开,女人。你不是老子的对手。”
十九神色略有沉痛,脸色有些苍白,明眸染上水汽,有几分的惹人怜爱,只可惜没有欣赏、惜花之人,十九内心的苦,又能跟谁说?看着主上随那人离去,经过药庐也不曾正眼往里面瞧过,视线始终跟随在太子身上,想起自己近日对太子的种种狂妄傲慢,十九紧紧地咬着下唇。
“主上的事,不容外人插手!”十九横过剑,剑光乍现,直指丹鹤。
丹鹤心情本来就不好,好不容易找到执废,偏偏中途多了个该死的皇帝,执废对自己的态度又不明确,就更让丹鹤气恼,皇帝带着执废来到这个地方,又遇上了死人,虽然丹鹤不清楚这几天执废身边都发生过什么事,但他就算是傻子也知道那死掉的人和执废关系不浅。
来到拔天寨这么久,还没见过执废对他笑过,开他玩笑,再像以前一样。
丹鹤沉着眸子看向十九,“别逼老子!”
身上环绕着一道道无形的杀气,丹鹤凌厉的眼神像个修罗,心情不好加上路上被拦,丹鹤心里的那把火燃烧得更烈,“别以为你是女人老子就不敢动手……”
十九握紧手中的剑,作出以死相拼的阵势,毫无血色的唇被咬得死紧,微微乱了的发在风中飞扬,柔弱娇美的女子眼神却异常坚定。
丹鹤冷哼一声,收起杀气,转过身背对着十九,“哼,你是在找死,老子偏不随你的愿!”挥了挥衣袖,跃上老树壮实的枝头,远远看着那道隐在林中的身影。
就算现在过去也未必能让执废解开心结,丹鹤知道自己不善言辞,比起殷无遥来,他只会让执废忧心。
一轮残月挂在梢头,执废踏着地上的枯叶,握紧的手上是那件韩大力留下的饰物,硌得掌心生疼,可是执废毫不在乎,越握越紧,直到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殷无遥一手抓起了他的手,沉声问他,“小七这是做什么?”
执废拧转手腕,却如论如何挣脱不开,殷无遥的手温暖有力,掰开执废的紧握的拳头,染上斑斑血迹的饰物和模糊成一片的掌心,让殷无遥不禁皱起了眉。
执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想握住却又不自觉地颤了颤,苍白的唇动了动,“……到最后,还是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
殷无遥目光深沉,执废那颓丧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很重要吗?”
“……重要吗?”执废微微歪过头,喃喃地咀嚼着殷无遥的话。
良久,露出一丝苦笑,“或许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但对于韩大力而言,一定很重要。”
殷无遥暗自叹气,小七对情爱一事的懵懂,既让他觉得可爱,又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什么时候,小七才能回过头去看看一直在他身边的人呢?
执废双手合十,抵在眉间,做祈祷的手势,他也不知道这个手势对不对,有点像西方的宗教礼仪,又有点像拜佛的感觉,执废只希望自己微薄的祈愿可以让韩大力安然长眠。殷无遥看着执废做出这个奇怪的手势也并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他,陪他一起沉默。
缓缓闭上双眼,听着风吹过林间的声音,这份平静,是他出宫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身边的人都没有逼他,不论是丹鹤或是殷无遥,谁都没有强迫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好好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属于自己的生命的脉动。
并不是在责怪殷无遥和丹鹤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期望或负重,那是执废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怎么难走,他也会走下去。
不想看到国家分崩离析,民不聊生,所以他要成为真正的太子,站在殷无遥身边。
他有要保护的家人,所以不管丹鹤如何看待自己,他也要联合丹鹤对付沐家,成为殷无遥计划中的一环。
这份安宁,足够让执废思考清楚了。
转身看了眼风华如昔的帝王,执废露出了坚定的眼神,“我想为韩大力报仇。”
帝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神色不明。
“这场骚乱,是怎么回事?”以殷无遥的谋略,肯定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在谋算这一点上,执废从来没有怀疑过殷无遥的判断,帝王的实力深不可测,这也是让众多皇子忌惮的原因之一。
帝王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看到了执废振作的样子微微勾起了嘴角,“……过几日小七便知道了,在此之前,小七要先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
“啊,”执废这才注意到手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去找十九吗?”
殷无遥沉下脸,“为什么要去找十九?”
带着威严和微怒的语气,执废眨眨眼,“十九不是懂医吗?”
“十九懂医,可包扎无需医术,朕也可以。”不由分说地拉过执废的手,撕下衣角的一片白布,轻柔地为执废包扎起来。
那认真包扎的神情,让执废觉得有些恍惚。
执废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正和帝王研究着山寨的账簿的时候,山寨下又闹开了。
不止是八洞的弟兄,十洞都有不少山贼们在叫嚷,执废要去看个究竟的时候,被殷无遥和丹鹤一起拦了下来,丹鹤率先出去查看,回来时一脸凝重。
问清楚,才知道又是戎篱的人,山下闹开的汉子们正是要拿这次上山的人撒气,因为韩大力一伙就是遭遇了戎篱骑兵的袭击才……
只是明知结了仇,却仍要上山的人是做了什么打算?
帝王眼里露出一丝玩味,执废疑惑地看着他,殷无遥却只勾了勾唇角。
门外有人传话让执废去一洞找沈荣枯,殷无遥眼里掠过一丝不快,还是点头让丹鹤暗中护着执废,让他们去了主山。
沈荣枯的会客堂上坐着一名异装青年,微卷的棕发偏垂一侧,身上带着叮叮当当的金属饰物,古铜色的皮肤,一双闪着虎狼之色的眸子,贪婪而张狂,目不转睛地盯着执废看,让本来自在安然的执废也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瞧了执废一会,青年又转过身跟沈荣枯说话,“寨主这是何意?本王子可不好男色的喔。”
沈荣枯大笑一声,“二王子想到哪里去了,此人不过是沈某雇的小小账房,子非,过来为二王子倒杯茶。”
“罢了,本王子不喝茶,来壶酒吧。”阿普一摆手,沈荣枯一个颜色看过去,执废只好暗自叹气,去内间问侍女找来了酒。
掀开门帘,便听见堂上两人的谈话声。
“所以王子是来威胁沈某的啰?”沈荣枯冷哼一声,“杀我弟兄,还妄想与我合作,戎篱还真不把我沈某放在眼里。”
“非也非也!阿普正是为了此事向沈大寨主道歉的,杀你弟兄非我本意,戎篱不过是希望贵寨看清形势,选择合适的盟友。以戎篱的实力,要踏平拔天寨也非难事,不过阿普素来欣赏沈大寨主的骁勇,欲与寨主结交,共谋天下。”
“哼!好个共谋天下,就戎篱的诚意,沈某担心过河拆桥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阿普怪笑两声,尖锐的笑声有些刺耳,“西北势力半数在本王子掌控之中,沈大寨主除了地利之外,还有什么筹码能与戎篱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呀。”
两人唇枪舌战之间,执废端着酒走了进去,沈荣枯用粗宽的手敲着桌子,“子非,你跟王子说说,这次骚乱寨子里损失了多少。”
执废想了想,将骚乱中丧生的山贼的名单连同安抚伤亡人家中亲人们的物资,列出了一条长长的清单,递给沈荣枯,沈荣枯大手一挥,清单落在了阿普手边,阿普看了一眼,勾着唇,笑得阴险,“寨主这又是何意?”
沈荣枯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看向执废,“子非,为王子倒酒吧。”
执废走到阿普身边,缓缓为他满上酒,一直能感觉到背后两道冷冽的视线,让他有些不自在。
将酒杯端到阿普面前,阿普正双眸含笑着要接过酒,执废便感觉到一道强劲的力道打在腰间的穴位上,身子一软,连人带酒倒在了阿普身上,执废艰难地从阿普身上爬起,就听见沈荣枯低沉又豪爽的笑声,“哈哈!子非真是太不小心了,二王子,你先随子非下去换一身衣裳再来与沈某叙旧吧!”
脚边滚落一颗普通的石子,执废皱着眉头看了眼沈荣枯,低头不语。
侍女领着阿普走向客房,执废跟在他们身后,阿普大摇大摆地边摇着手中的折扇边和侍女调笑着。
执废想了想,走上去,拉住阿普的衣袖,略带生涩地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掌心摊开,一枚精致的纯金饰物,与阿普身上的饰物风格相似。
阿普收起玩笑的表情,深深眯起了眼,打量了执废一番,才轻笑着从执废手中拿起那件饰物端看,“喔,原来是你捡到了它呀,呵呵,本王子还以为是在交战途中遗失了呢。”
说着将饰物随手赏给身边的侍女,一手勾起执废的下巴,调笑地看着他,“能留下本王子随身饰物的只有漂亮女人,至于少年嘛……”
哼笑一声,阿普凑到执废耳边,煽情地说,“自己爬上本王子的床,如何?”
说完放开执废,哈哈大笑起来,侍女们不明白他们说了些什么,阿普心情大好地走在前面,并没再去理会执废。
留下脸色铁青的执废,双拳紧握。
四十
沈荣枯在听风堂边喝着新绿的茶汤,边听底下的弟兄们的争执。
争得面红耳赤的汉子们一个个抡起胳膊,就要打起来了,一名黑壮的汉子和一名胳膊上有片难看烧伤疤痕的男子已经纠缠到一起,从你推我挡直到动了真气,一只白瓷的茶碗摔到二人中间,哗啦碎得干脆,碎裂声让汉子们无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上座坐着的老大,沈荣枯双目微微眯起,露出危险的气息,那凶猛的目光盯得在场的汉子们心里一阵疙瘩,纷纷噤声。
沈荣枯敲着手边的桌子,好一会,才哼了一声,“小番儿还没走呢,这就起内讧了?”
其中一名汉子快速抹了把汗,上前说,“他们自己送上门来,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咱们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那汉子说完,立时有人附和,“对呀,咱不能让小番儿小瞧了咱!”
“你杀这一个两个的有什么用,离去的弟兄们已不会再回来了!”说话的正是那名胳膊有伤的男子,底下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双方又僵持到一起。
沈荣枯沉着声音,“你们闹够了没有?”
说着站起身来,高大而久经百战的身躯踏着稳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山贼,先是山贼,再说兄弟义气,别搞错了。”
看见有不少汉子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沈荣枯又说,“仇,有人会替我们报,现在,小番儿还动不得。”
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执废看着阿普慢慢解开身上的衣服,视线移开,敲着鸟语花香的窗外,阳光明媚,让他想起了在宫里的日子,无论是冷宫或是端居宫,对执废而言都没有多大区别,不过是见母妃的次数变少了,见父皇的次数变多了而已。
偶尔和父皇聊天下棋,讨论民生,或是和后宫的妃子皇子们周旋,再无其他。
出了宫,一切却变得很不一样。
这几天的经历,回想起来都觉得恍然如梦,太不真实。殷无遥和在宫里时没多大变化,甚至比从前更加无所保留,更加认真,有时候执废不清楚殷无遥执着的到底是什么,令人费解。
变得最多的,是执废自己,他还不知道对自己的这份改变,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有时候,会做关于冷宫的梦,十几年里执废在那里待的时间最多,那里可以说是个难得的净土吧,现在想来,这片净土,或许还是帝王有意无意间造成的,帝王的不闻不问,加上冷宫的偏僻冰冷,让那里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太子究竟有怎样的职责,这三年里执废也不断地在问自己,老臣们都说执废这太子做的不错,也有不少觉得执废软弱无能的大臣们,偶尔会参上执废一本,多数人是表面恭维暗中排挤。这些,执废都知道,只是不想去理会,有时大臣们做得太过了,殷无遥也会委婉地提醒他要树立太子的威严。
但在执废心里,他本来就不该是太子,因此也没把殷无遥的话放在心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