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遥的伤本不重,可拖得太久了,一路又是驭马又是施展轻功还带着执废,血液早浸透了他身后的衣衫,黏黏腻腻,将粗糙的麻布浸得湿滑一片。
执废努力控制住发抖的手腕,越到接近伤口的地方越是紧张,额上渗出点点汗水,手指偶尔不经意地碰触到对方光滑弹性的背部,让执废更是紧张不已。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忍受粗糙的麻布衣和酸臭的汗味,放着锦衣玉食和奢华的享受不要,独自承受孤军深入的危险,玩命一般,只为摧毁一个强大的对手。
是什么样的君王,能在危险的时候为别人挡了一箭,尽管那人却一点不领情。
执废敛下心神,手上机械般地动作着,小心翼翼地剪开多余的布料,实在动不得地方,只有取来温水和软布,细细地湿润皮肉和布料,一寸寸撕开,模糊的血肉狰狞地往外翻,血肉的腥味不断刺激着鼻子,胃液不住地翻腾,执废忍不住手上一抖,一下子生生撕开了好几寸,暗红的鲜血簌簌地往外冒,让失血过多的殷无遥疼得醒了过来,发出一声惨叫。
“对、对不起……”执废咬着唇,放轻了动作,却听见殷无遥闷声在笑。
“呵呵……好你个小七,下手这么重,是想公报私仇吗。”说着侧过头幽幽地看着执废绷紧的小脸,“这回父皇也让你利用一番,做了回盾牌……”
执废听了这话,心里好不窝火,都什么时候了,殷无遥还有心思开玩笑,手上故意放重了力道,沉着脸道,“别说话!”
殷无遥虽然呼痛,却仍盎然有趣地欣赏着执废认真严肃的脸色。
屋里的药一应俱全,执废从架子上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连同殷无遥卸下的人皮面具放在桌面上,瓶罐上面还细心地贴着标签,什么“回春露”“凝血丸”,看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猜出里面的药是做什么用的,想必原本住在这里的主人也是一个经常受伤的人。执废一个个看过,拣了认为有用的,就一刻不停地回到床前,仔细擦拭好的伤口虽然还十分狰狞,冒着血气,但已没有了最初执废看到时的血肉模糊。
执废取出“凝血丸”的瓶子,倒了两枚药丸在手上碾碎了,慢慢敷上殷无遥背后的伤口,殷无遥因失血过多而陷入了短暂性的昏迷,熟睡般的脸庞隐去了平日刻意释放的君威,毫无岁月痕迹的脸上多了几分儒雅温和。
没有绷带,执废便找来一件素白干净的长衫,齐整地扯下袖子,撕成一条一条,轻缓地缠过殷无遥的伤口,从后背绕到前胸,一圈又一圈,指尖有些冰凉。
伤口包扎好后,执废为找了件衣衫,换下殷无遥脏污的衣服,皱着眉头看了眼那已经不能称为“衣服”的碎布,执废团好放在一处,抬头看看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许多,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间屋子和附近的地形。
虽然身处拔天寨,执废却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大概是殷无遥的话语和表现太过自信,让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以前听过关于这个山寨的事情,似乎被人们传得邪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个个如鬼魅那般,附近家里有小孩子的睡不着父母大抵都会把寨子里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上一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
执废轻笑,任何朝代里传说中的山贼都被人们丑化得十分不堪,失了他们原本的面貌,其实无论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世上人活着就有追求,有人为名,有人谋利,有人劫富济贫,有人杀人放火,本来就是正常的。
殷无遥追求的,大概就是亲自击败强大的敌人,并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后人怎么评论他,完全不在意。
那么自己呢?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呢?
这间屋子附近都是树丛,没有别的人烟,而绕过屋后能看到不远处山丘顶上的哨卡,大概那里才是拔天寨重要的地方。这片地区山体延绵,不是住在这里并且经常出入的人,很难找到出路。
执废不再往上走,而是转回到屋子里,看了看后院的厨房,生火做饭的工具也是一应俱全的,只是很少使用,有的都锈了。米缸里还有不少的米,附近也有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以前学野外求生的时候学过辨认,找起来也简单。
不可思议,就算想起了前世的事情,执废也没有任何抵触了,很自然地运用以前学过的知识,很平淡地回忆起来。
没有觉得伤心难过,就算想起周郁,也是自然而然,不用去掩饰什么。这样想来,心情也变得平静许多,那份回忆就像遥远的某个地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回想起来,嘴边会泛着淡淡笑意。
执废摘了些野菜,将铁锅上的锈刷去,从米缸里舀了几勺米,在简陋的泥炉上生了火,锅里放了水和米,熬起粥来。
对于殷无遥,他还不知道要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他。
执废坐在竹子搭的台阶上,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叹了叹气。
看那锅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执废小心盛了一碗,端进屋里喂殷无遥吃下。殷无遥背上的伤止了血,脸色虽然还不怎么好,但气息已经平顺下来,除了额头有些烫以外,醒来时,人还挺精神。
端过碗,殷无遥看着浓淡刚好的青菜粥,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缓缓咽下,执废将米和菜都熬得很够火候,吞咽起来毫不费力,而且味道清淡却不乏味,殷无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唔,没想到小七做的饭这么好吃……”
说话人的眼里却闪着戏谑的光,嘴边一抹笑意,不等执废说话一口接着一口地吃了起来,直到能看见碗底。
“小七如何学会这些的?”殷无遥任执废掀开他的衣衫看背后的伤,伤口上了药确实没那么疼痛,可动作幅度一大牵扯到几块肌肉,那疼痛可不只是一点。要说这伤口,有一半还是殷无遥自找的,施展轻功的时候觉得背后的箭头扎着难受,索性内力一催,将箭头排出体外,而这一举动,将带着倒刺的箭头钩得伤口更宽,也更狰狞。
执废小心察看着,一边说,“在驰骤宫时跟母妃和绿芳学的……”
总不能说是前世带着的记忆吧,不过小时候倒是常跟在绿芳身边看她烧菜,也学了不少。
殷无遥的眼神黯了黯,嗓音有些沙哑,“从小?”
执废有些不明所以地回答他,“从小啊……”
那孩子从小就做了这种下人才做的事情吗,殷无遥抓住被单,他自诩掌握宫里的大小事情,甚至每天宫里发生过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他也知道冷宫的生活艰苦,可艰苦也只在字面上看到而已,并未真正在乎过。
直到亲身体会,却又是另一番感触。
三十五
眼见着殷无遥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起来,执废却越来越担心。
第一天,喂他吃粥时,会轻言调笑,有时关切地执废小时候的事情;第二天,习惯早起上朝的帝王睡到日上三竿,很用力地摇醒他,迷蒙的双眼好半天才变得清晰;第三天,不仅是早上起不来,白天也嗜睡,明明说着话,下一刻便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已是睡得正酣;第四天,一天都没有醒过……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殷无遥已经三天没睁开过眼睛了。
没有发烧,伤口也没有恶化,气色看上去也不错,甚至连风餐露宿时晒黑的皮肤也养白了,就是不见他醒过来。
执废想到了植物人。
虽然植物人是在重伤之下意识不清醒造成的,而殷无遥没有任何征兆地陷入了睡眠,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他仔细检查了桌上的药,没有一种是会产生这类效果的,食用的野菜和米也没有问题,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熟睡的脸,淡淡的,像是在做什么好梦一般。
他突然觉得害怕。
陌生而危险的环境,隐约动荡的时局,身边陷入沉睡而无能为力的帝王,世上仿佛就只剩下自己。
但是,他不可以害怕。
他要活着,他们都要活着。
执废在不断尝试叫醒殷无遥的方法时,有人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竹子搭建的小屋发出吱呀吱呀的踩踏声,才转过头,就被人轰地推到一边,火红色的衣角出现在视野里,这个角度,执废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乌黑如墨的长发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简单清淡的妆容,将女子的妍丽展露得淋漓尽致,细长的眉,小巧圆润的唇,一点绛红,风骨无边。
“主上!”她扑到殷无遥床沿,不敢上前一步,却又小心翼翼地探向男人手腕处,纤指轻轻一捏,脸色骤变,颤抖的唇缓缓吐出几个音节,“怎么会……这样……”
执废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子,“他怎么了?”
女子这才回想起房中还有一人,睁大了一双漆黑眸子,柳眉倒竖,“你是谁?为什么主上会变成这样!”
不舍地又将目光投向床上静卧着的殷无遥,恋恋不舍,“属下等了十年……才又见到了您……可……”
这话语里的仰慕和迷恋,不是一个属下该有的,可是,像殷无遥这样的人,有几个女子见了不心动?
二十岁,在这个时代,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她就是殷无遥口中的“探子”吧,虽然执废第一时间没想到会是个女人。
执废敛去眼里的一抹复杂神色,蹲下身拍了拍女子的肩,仿佛安慰,然后将他们一路发生的事跟她简要说了一遍。
女子听完只是皱着眉,低沉着声音,冷笑一声,“殿下?你果真没骗我?”
执废不解,“我说的都是真的。”
女子摇摇头,冷静地看着执废,“先说一点,我侍奉的是主上,不是你,要是让我知道你暗中对主上下了手,就算天打雷劈,我也会杀了你。”
眼中的狠厉和阴沉,让执废不寒而栗,这般杀气,非是一般人可以抵抗的。
“主上的毒需要静养,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全心为主上配药,至于殿下嘛……想必殿下一定很愿意为主上分忧,顶替我留意寨子里的风声吧?”不等执废回应,女子似是对执废有所抵触般,不耐烦地说,“我在这寨子里做药师,此处是我的药庐,一般寨子里的人除非受伤不会接近药庐一步,主上想必是知道这点才安心在此养伤的。”
执废机械地点着头,脑子里想的却是殷无遥沉睡的原因。
紧紧皱着的眉被人用手指按住,女子毫不客气地朝执废的眉头弹了一指,“殿下,不要兀自发呆啊,收拾好了就跟我上山进寨,我就说你是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放心,寨子里的人都没有你们宫里那弯弯心思,很好应付的,只要你自己不说漏嘴。名字嘛……就叫子非吧。”
不期然地看了眼执废,只见他的眉头锁地更紧。
“怎么?不喜欢,还是你有别的什么名字?”女子不满地问。
还能用什么名字呢,执废缓缓摇了摇头,“就这个吧,很好听。”
红衣女子的名字是十九,原先是殷无遥的影卫之一,影卫的名字就是编号,低等的影卫连编号都排不上。
十九来拔天寨已经十年了,花了十年时间取得了寨主的信任,她医术高明,救死扶伤,成了寨子里的活神仙,粗莽的汉子们都把她当做天人一般,人又漂亮,很受一众山贼们的欢迎。
拔天寨的债主沈荣枯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一脸连到耳朵的络腮胡子,肥厚的嘴唇,一对发起怒来铜陵般大的可怖双眼,一指宽的浓黑眉毛,只要他在堂上一坐,光是气势就压得人不得不低头。
沈荣枯只随意挥挥手,就让十九带着执废下去了。
十九问执废,“你会做什么,我就安排你去哪里。”
执废想了想,“做账吧,国库年年呈上来的账本父皇都要我仔细看过,所以对做账还有点信心。”
十九点头,依然不怎么待见执废,“那就做个账房吧,正好寨里的账房老张头最近眼睛不行了,你就过去替了他。”
冷淡的语调,公事公办的态度,十九对自己的嫌疑还没有洗去吧,所以处处提防着,执废叹了口气,跟着十九走过一个山头,才到了那间简陋的账房。
拔天寨建立在山体连绵的丘陵之上,树木茂盛却不算多,西北地区的沙土偏黄偏干,此处的植被还算葱郁,地形也复杂,主山是沈荣枯及其心腹住的地方,此外别的山头上还设了十洞,每个山头为一洞,设一个洞主,管理底下的众多山贼。
十九带执废去的地方正是二洞,距离沈荣枯的山头很近,来往半个时辰也不到,而且账房也安静,只听老张头交代完一些事后,执废就开始核对账本。
山贼多是不识字的汉子,对于识字的账房也很是尊敬,老张头人不错,也干了很多年,深受汉子们的尊敬,连带着也对执废有了几分好感。
十九安排好执废的事情之后立刻回到山下的药庐,也不知道殷无遥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既然是作为探子,要获取情报自然是从他们的账目下手了。
执废看着堆在桌面上的厚厚的文册,大概积攒了好几个月了,垒成一座小山,那样子,让执废想起了左公公每次辛苦地搬运奏章时的情景。
也不知道闻涵沐翱他们好不好,这段逃命似的日子,让执废连思念的心情都摒弃了。
直到坐下来,喝一口质地并不好的茶,研开石砚上粗糙的墨,执废才有时间慢慢理清思路。
他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殷无遥的。
比如说,中毒。
殷无遥跟当年自己的状况非常的像。
是戎篱下的毒吗?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怎么下的毒?
十九没说这是什么毒,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毒,药庐里的药基本上都是伤药、泻药、伤寒药,执废没再见过别的药草,难道十九另有做药的地方,却不便向自己透露。
或许,十九将自己送上山,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戒心。
在她眼里,只有殷无遥才是最重要的,她的主上,她甘愿为他耗尽一个又一个十年。
看着手中狂草的字迹,执废摇头揉了纸张,扔到一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烦躁。
从十九的眼神中,执废知道这毒虽然难解,却并不是不可解的。
那么,殷无遥是有救的吧。
执废核对完今年四月的账目,已经是正午了,他从上午辰时开始,将近两个时辰,小屋里泛着许久没人清理的霉味,习惯了,也不觉得难闻了,就是闷在屋子里心情不怎么好。
伸了个懒腰,执废正打算去山涧里打点水来,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赤膊汉子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兴奋,“子非!子非!快看看这写了啥?”
执废接过汉子手里的纸片,慢慢念了起来,“大米五十石,白面十石,竹叶青二十坛……”
听到“竹叶青二十坛”的时候,汉子的眼睛立刻发起亮来,执废笑了笑,“这么多酒,是谁要请客啊?”
大概是被看人穿了嗜酒的性子,汉子听了脸上一红,支支吾吾,“是、是寨主啦……”执废却皱了皱眉,“寨主无端端的请什么客,寨子里是有什么喜事吗?”
汉子马上换了一副嫌恶的嘴脸,“还不是那些小番儿!年前才来过一次,现在又来了!哼,小番儿打不过朝廷,就把主意打到我们……”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忙双手捂住了嘴巴,看执废确实什么都不懂,怔怔地看着他,那汉子才嘿嘿一笑松开了手,大力拍了拍执废的肩,“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子非你快点把帐算好,给我拨了钱,老子好领着兄弟们下山采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