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柜和息栈愣愣地一瞧,还没来得及辩清楚人,眼镜参谋长从窑洞里奔出,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个脏兮兮的人,“呜呜呜呜”放声哭了出来。
小柳师长听见动静,架着一只拐也蹦了出来,门槛没迈过去,差点儿一头栽倒。三个人抱到了一起,都哭了。
羊倌脸上的泥土和着泪水给抹成个花瓜,息栈与大掌柜仔细瞧了半天才瞧出来,这人分明就是许茂璋许军团长!
原来许茂璋在古城突围之后,被骑兵冲散,身边儿就只剩下警卫排的十几个人。伤的伤,亡的亡,掉队的掉队,有些实在走不动的,就躲进山沟里的老乡家中养伤。
许军团长本来想靠两条腿走回陕北,可是路途遥远,加之一路要经过张掖、武威、兰州等多道关卡,恐怕难以逃脱马家军的搜捕,因此流落祁连山中,化装成个羊倌,讨饭过活。
有一天下山讨饭,在一家铺子门口听见老板说了一句:“给野马山大掌柜进贡的山货,备好了没有?赶紧备好,回头他二掌柜要来取货的!”
许茂璋立时知道自己进了镇三关“吃票”的地界,想来野马山也应当离此不远,赶忙向店老板打听了方向,直奔野马山来了。
许军团长瘦得只剩下皮包着的一副铮铮骨架,深凹的眼眶中涂满浓重的硝烟和苍凉。见到了大掌柜,两手拽住臂膀,双眼泛红,说不出话。
数日以后,红匪军伙计在许茂璋和眼镜参谋长的率领下,西进新疆。
临行前,在窑洞门口的空场上,支起一张木头桌子,摆上天地牌位,丰老四又从屋里拿出一只小香炉,点燃檀木香。绺子里的伙计杀了一匹白马,宰了一只羔羊,马首和羊头供在桌案前。
野马山的大当家、二当家,与红匪军的几个头目,在这一天结拜了异性兄弟,生死过命,刎颈之交。
几张大红纸上,依次写下了各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和籍贯,是为金兰谱。
大伙凑头一看,大掌柜生在光绪二十八年,年纪最长,虚岁三十有六。眼镜参谋长本家姓刘,小大掌柜一岁。许军团长又小了两岁。柳师长生在民国后,二十四岁。息栈不幸又排了个老末,年方二十二。
小凤儿悄悄跟大掌柜嘀咕:“小爷明明应该排第一,排在你们上首!这二十二岁纯属是我胡乱写的,怕吓到他们……”
大掌柜也很不爽:“瞧瞧哈,这许大兄弟比老子小三岁,竟然已经做到军团长了!老子他妈的做活儿做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个掌柜的,真是白折腾了!”
小凤儿睁大眼睛,很崇拜地看着自己男人:“你怎的白折腾了?我听尕师长说,他们陕甘宁绺子最大的头目叫做‘主席’,你跟人家主席的位分一般高呢!他们的一个军团长,大约也就相当于咱们一个‘插签柱’小头目……”
青山碧水,旭日长云。
漫山遍野油菜花,风吹草低现牛羊。
五个爷们儿跪成一溜,焚香蹈案,磕头跪拜,饮下鸡血酒,立了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红匪军的几个头领,郑重其事地拜大掌柜做了大哥,认息栈做了小兄弟。每个人都感激大哥和小兄弟的救命之恩,立誓来日相报!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年的春天。
第七十七回:通天峡大漠欢歌
那一年的春天,英勇的、不屈不挠的红匪军残部,继续西进,打算穿越戈壁滩,打进新疆。
野马山的大掌柜、二掌柜对这帮红匪兄弟实在不太放心,于是留下炮头、军师和红姑奶奶看家,自己一路跟随护送。
能放心么?
这帮红匪,统共就只有十几匹战马,这其中还有大掌柜接济拜把子兄弟的马儿,其他的伙计就只能腿儿着行军。好在这帮人重新整饬了装备,每人都用麻绳、布片给自己缝了新鞋子。
枪支弹药严重不足。大掌柜给他们配了几十把汉阳造,几百发子弹,即使这样,红匪伙计们也只能几个人合用一把枪,每把枪就只能分到十发子弹。真到了遭遇战,好几个人抢一把枪用,好几根手指头抢着搂一个扳机,怎么打?
要进新疆就必然要走河西走廊,经由星星峡进入东疆。这一路要过敦煌和安西两座城关,要渡过疏勒河,穿越红柳大戈壁。
荒芜人烟的浩瀚戈壁滩倒是没什么可怕,无非就是行军的路上风景单调一些,水源稀缺一些,打尖儿住店就更免了,只能睡在荒漠之上。真正难的是将这支红匪军平安送过各道关卡隘口。
大掌柜自有办法。
办法就是将红匪军通通乔装打扮成土匪军,越像土匪越容易蒙混过关!
几个红匪军头目的马脖颈都系了红缨,脑瓢子扣上狼皮遮耳帽子,身上换成皮袄皮裤和大皮靴,腰间扎一条一乍宽的缁色棉布腰带,面缠黑头巾,只露出双眼,活脱脱就是一帮土匪山大王。
红匪军伙计们也都被仔细叮嘱,被人问到千万不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说自己是“工农红军”,就说是附近三危山、花牛山绺子的崽子,碰上年景不好,结伴一起出山进新疆,到戈壁商路上劫道做活儿去的。
还有,那些荆州、衮州、徐州的乱七八糟口音都给俺们藏起来!
大掌柜举着大喇叭亲自喊话,教了一堆河西方言,黑道土话。
什么蔓儿?
哪个山头的?
有排号的没有?
狗日的王八羔子,要片子还是要脑瓢?!
还要熟记关外土匪绺子盛行的歌谣,遇上盘查,张口就要能背诵出来,不然就露了破绽:
做响马,不发愁,
进了城里住高楼;
吃大菜,逛妓院,
花钱好似江水流;
东家抢,西家劫,
枪就别在腰后头,
真是神仙太自由。①
大掌柜教完这些还不过瘾,扭头问许茂璋:“嘿嘿,要不要再教几句骚曲子?俺们都唱那个,不唱你教的那个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
许军团长“哼哼”干笑了两声,底下的红匪军伙计们很羞涩地脸红了一大片。
这些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年纪轻轻得就进了红匪绺子干革命,连大姑娘的手都还没摸过,姑娘的白馍馍就更没见过,哪里敢嚎骚曲子!
准备停当之后,花牛山大当家,报号“许大马棒”的许掌柜,三危山大当家,报号“倔牛头”的刘掌柜,与野马山两位掌柜一起,昼伏夜出,低调谨慎,捡拾荒野小路,一路穿城越关。
路上碰到几次马家军的围追堵截。只要一见马家军,野马山绺子的伙计就吆喝土匪的唿哨,“呀呼嘿喂~~”,“啾啾嘞吼~~”,指挥红匪军掉头往山里撒腿子。大头兵们一看是一伙土匪,也就懒得追了。
过敦煌和安西那两道关卡费了一些周章。
不过匪有匪道,大掌柜派“插签柱”的几个崽子混到城门口去寻老熟人。每个城的治安团里必然有几个跟土匪们称兄道弟的“兵痞”。给这些人打点了一包白晃晃的片子和成色好的大烟膏,让他们趁着晌晚的昏昧夜色,偷偷打开城门,把这一众几百人的“土匪军”给放了过去。
出了安西城,涉过疏勒河,就进入一望无垠的大戈壁。
息栈发现他男人对这一带当真是非常熟悉,毕竟是自打生下来就落草为匪的人物,常年出没荒山大漠。大掌柜带着红匪军且走且停,沿着戈壁边缘,寻觅那些隐没在沙洲之隅的小村落。
拿出几把精致的小猎刀,或者鞣好的牛皮,“贿赂”一下村落头领,就可以去村里的水井打水,补充给养。沙漠中干旱缺水,这些水井深到几十米,打出来的都是掺着砂砾的黄汤,马都不爱喝。
可是不喝这水就只能去喝马尿了,真还不如这个呢。
近一个月的跋涉,终于到了星星峡。眼前墨绿色的崇山峻岭之间,袒露出一道壮丽的峡谷,仿佛是天斧在山峦中奋力劈开一道缺口,峡谷两侧的峭壁巍峨高耸,峰峦叠嶂。
在这处设卡盘查、把守关隘的兵勇,已经不是马家军的大头兵。这里出了“甘肃王”马云芳的辖地,到了“新疆王”盛世魁的地盘。
红匪军从乌鲁木齐过来接应的头目,一看“许大马棒”和“倔牛头”二人的打扮,着实惊了一跳。再一看护送的这队野马山土匪军,金面皓目、威风凛凛的大掌柜,粉唇云发、俊美飘逸的二掌柜,如此搭配奇异又惹人侧目的一对儿,更是瞠目。
许茂璋和刘参谋长紧紧握住大掌柜和息栈的手,又是一阵猛摇。刘参谋每次一感动,鼻子就红得跟个小萝卜似的,满眼的泪花从镜片破碎的眼镜框里“哗啦哗啦”迸出。
大掌柜颇有风度地挥挥手:“都拜了自家兄弟,还客套个啥!不过,你们这趟进了新疆,打算咋办?那新疆的土霸王盛世魁,也不是个好对付的玩意儿呐!”
眼镜参谋答:“盛世魁这几年亲苏亲共,接受了苏联方面的许多援助,他已经有意要加入苏联共产党,应当不会为难我们!”
大掌柜听得咂舌,啥玩意儿?就“新疆王”盛世魁那老东西,竟然也要参加这个红什么党?!这红党势力果然了得,国民政府麾下割据一方的土霸王都要倒戈加入红匪军了!
大漠孤烟,寒天掠雁。
众人临别依依不舍,抱拳致意,相约来日若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兄弟再聚齐一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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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柜与息栈终于了却一桩心事,帮红匪军的兄弟渡过难关,心中畅快,落脚在星星峡附近的小镇甸打尖儿。
坐在小饭铺里,屁股还没晤热,就踅上来两个娘们儿,穿红戴绿,打扮得挺妖艳,笑吟吟地说:“哎呦!两位爷真个打眼呐!到咱家坐坐歇个脚去不?”
大掌柜挑眉哼了一声,唇边带笑。一个桃花眼的娘们儿立刻挨了上来,身子贴上男人的后肩膀,使劲儿蹭了两把,腻歪道:“爷,中不?”
大掌柜不怀好意地干笑两声,拿手里的羊腔骨一摆,点了点对桌的息栈:“中不中的,你得问他!”
大掌柜这说的是一句大实话。
媳妇坐在跟前盯着呢,老子哪敢呐!小娘们儿你倒给老子钱,老子也不敢!
另一个水蛇腰的小娘们儿立马凑上前,两手直接揽上息栈的脖颈,棉布衣衫包裹的丰满胸脯挤上息栈的半边儿脸蛋,蹭得小凤儿几乎要把刚吃进去的半碗拉条子给吐出来!
“水蛇腰”的嗓子像含了一块蜜团子,嗲声嗲气说:“这位小爷长得真俊,百里挑一的人物,要是疼惜俺们,就到家去坐坐……”
息栈呕得三下两下扒开水蛇腰的胳臂,凤眼倒竖,怒哼哼地将人给瞪出三尺远。
大掌柜看得幸灾乐祸,乐得两肩抽缩。
大掌柜一向对其他男人觊觎自己的小羊羔子十分地介意,动不动拈酸飙醋,却不忌讳女人亲近息栈,反而最喜欢看这种荤热闹。大约是心里清楚,小凤凰这人对女子是丁点兴致都没有,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倒是对男人,息小凤偶尔见了个比他镇三关还要扎眼帅气的爷们儿,难免偷摸瞟上两眼,还瞟得很脸红羞涩,更透着小凤儿自己心虚脑热。每次不慎被男人抓个当场,少不了又是一顿暴捶蹂躏。
这小饭铺里坐了不少盛家军的兵勇,还有来往的过客商旅,都在此处歇脚。男人的聚集也就招来了一群做皮肉生意的娘们儿,背井离乡,来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用自己的肉体讨生活。
想想这些常年戍边的将士,长途跋涉的商队,面对茫茫的戈壁大漠,唯一能够聊以慰藉的,也就是这些倚桌卖笑的娼马子,算是给荒芜长草的人心添一抹活气儿。
“桃花眼”还不死心,拿胸脯蹭着大掌柜的脸,蹭得男人心热手痒,就着将她推开的那一下,在娘们儿暄暄呼呼的屁股上狠狠摸了一把。有小凤儿在场反正也不能来真的,只能过过干瘾。
“桃花眼”调笑道:“唉呦,爷,俺说这位爷,俺咋瞧您这眼熟呢?您是咱这儿的熟客吧,啊?”
息栈一听这话,小心肝一颤悠,抬眼盯住大掌柜。大掌柜立时就虎了脸:“啥熟客?老子不认得你!”
“哎呦呦,爷,您当然不会认得俺们了!你们男人啊,就是没良心,上了炕心肝宝贝地叫俺们,下了炕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桃花眼”的嗓音甜腻得赛过了甜胚子。
息栈的一张脸拉下来,胸腔子里像是开了醋坊,酸不溜丢不是滋味儿,又不好发作。
大掌柜刚才摸女人屁股那一把摸得结结实实,小凤儿这凌厉眼神,早就窥见了,简直想掏小锥子戳这厮的手,让你摸,让你摸,让你摸……
小爷眼不见为净,让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去摸个够!
没看见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当真面对面地瞧见,发觉自己还是忍不了这个……
息栈一把掏出饭钱墩在桌上,抄起褡裢,冷着脸跟大掌柜说:“我去喂马,你在这铺子里开间房,快点儿完事,还要赶路!”
说罢,一张粉粉的嘴巴撅得老高,气呼呼扭头跑了。
扭头那一下,还故意狠狠甩一把脑后的长辫,抽到男人的脸上!
饭铺一侧的马棚子,木桩为柱,柴草覆顶。小红马和大黑骊肩膀靠着肩膀,亲亲热热,正在一起细嚼慢咽,悠闲地用午饭。一旁蹲着几个野马山的伙计,嚼着烟叶子晒太阳。
息栈拉过缰绳把小红马拽开几步,赤骕骦扭捏了几步,晃了晃屁股:唔,干嘛?人家在跟黑哥哥一起吃午饭!别打搅爷!
息栈怒目:你个吃货!
不许跟那厮的黑马挨得那样近,那样热呼,没自尊!
息栈正在自个儿赌气,与小红马拉扯较劲,冷不防身后伸过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一把搂住了腰。腰杆被扯得往后一靠,屁股就顶在了男人的胯上,热烘烘的熟悉温度,暧昧的姿势,顶得人心里痒痒。
息栈掰开男人的手:“你干嘛,这多人看着呢……”
“媳妇,生气嘞?”
“我生什么气?”
“嘿嘿,瞧瞧你个羊羔子,满脸都冒着醋味儿呦!酸溜溜呦!”
“谁醋了?不就是两个,有什么?你快去,速速完事,别整七八个回合,让伙计们等急了。”
“哈哈哈哈,老子就是想整个七八回合……”
大掌柜说话间一跃上了黑马,腾出一只大手,弯腰一把薅住息栈的腰带,用力一提,将人直接就给提到了马上,搁在自己身前。
男人的嘴拱上小凤儿的耳朵根子,在后脖颈上吹气儿:“羊羔儿,小样儿的不服?老子可还能提得动你!”
息栈暗自撇撇嘴:算了吧你,真不要脸!你其实早就提不动爷了,爷不想在伙计跟前跌你的面子,适才脚腕上轻轻使了力,小爷是用轻功自己飞到你马上的好不好!
大黑骊填饱了肚子,正待要消消食,驼着两个人,撒蹄迈步,跃进一望无垠的沙海,向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奔去。
息栈驭着缰绳,男人的一双粗糙大手,早已伸进他的皮袄,绸布中衣里里外外抚摸揉搓。小凤凰身上如今添了不少肌肉,表皮儿仍是那般光滑柔软,胸膛内里却挺拔硬实,很有嚼头。
大掌柜的手掌沿着息栈的胸沟按到小腹,扯开腰带伸进裤裆,抓住了硬挺挺的枪,不禁得意地笑骂:“嘿嘿嘿嘿,小狼崽子,想老子呢吧……
“可笑,小爷想你作甚?!”
“哎呦,真不想?”
“那我问你,去年你带人来这里办货,是不是去过那间小饭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