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 上——浮图
浮图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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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吃吧——”谢暄推了推他,谢明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接过碗筷,吃了一口,便皱起眉,很不给面子地将碗筷往茶几上一放,说:“不好吃。”

谢暄斜他一眼,压根不理会他的抱怨,自顾自掀开被子躺进沙发闭眼睡觉,爱吃不吃。

谢明玉鼓着脸嫌恶地看着茶几上的泡面,又看看脸朝着沙发里睡觉的谢暄,最后大概实在饿得狠了,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一声不吭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忽然凑近谢暄,用手肘支了支他的胳膊,“哎,你饿不饿,要不要也吃一点?”

谢暄原本不打算理他,但谢明玉也不知发什么神经,锲而不舍地问他,还叉了一筷子的面要送到他嘴边了,谢暄被他弄得无法,只好支起身,靠在沙发扶手上,拿过他手里的碗筷,淅沥呼噜地将碗里的面吃个精光,然后将碗筷往茶几一搁,朝卧室抬了抬下巴,面色冷峻,“回房睡觉。”

谢明玉先是被谢暄吃面的举动愣了半晌,然后脸也挂下来了,但坐着没动,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睡不着,脚疼。”

谢暄揉了揉眉心,“看碟?”

谢明玉神情恹恹,“随便。”

谢暄下了沙发,蹲在电视机前一张一张地挑碟——

“《基督山伯爵》、《东邪西毒》、《大逃杀》、《后窗》、《死神来了》、《教父》、《海上花》——”

“《海上花》。”

谢暄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谢明玉会喜欢看《教父》或者《大逃杀》之类黑帮暴力电影呢,这也正常,男性总是对此类情有独钟,向往着兄弟义气、孤胆英雄、“十步杀一人,事了拂衣去”的畅快和血腥。谢暄想的也没错,谢明玉当然也向往黑帮,《教父》看过不下十遍,里面的台词多数都会背,只是,谢明玉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颇讲格调,《教父》是典型的电影,故事是曲折幽深的高潮,跌宕起伏间引人热血沸腾或者咬牙切齿,引动人的欲望,适合三五知交同仇敌忾,看完喝上一斤啤酒,高谈阔论,挥斥方遒。而《海上花》则是小酒,适合深夜独酌,千头万绪、悲欢离合,而心不动。

谢暄将碟片放进放映机,然后坐到沙发上,随着侯式一贯的长镜头风格,镜头不紧不慢地打开一扇朱漆门,又打开一扇花格木窗——当时上海高级妓、院的生活样貌便被精准地道地描绘出来——吃花酒,唱小曲,拜堂会,打麻将,蝶舞恋花,纸醉金迷,几分娇媚、阴柔和颓废。

谢明玉裹着被子,歪着身子,很有几分醉意,他说:“台湾导演里,我就喜欢一个侯孝贤,他的电影不动声色,但总有悲悯情怀,镜头舒缓,好像有暖风吹过。其中我又最喜欢这一部——据说当初老侯拍这部电影时,请阿城做文学监制。阿城提了什么意见?最关键的就是提醒他要注意镜头下的‘生活质感’。晚清通俗小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一种繁琐美学,角色人物的搭配服饰、坐卧居室的杂乱摆设、行为举止的显示随性,看起来跟故事的悲欢离合全无干系,但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整个故事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又说:“张爱玲就极度喜欢《海上花》这部小说,所以你看张的小说里也尽是些物件的铺陈,什么衣服的款式、地板的纹路、披肩的布料,连篇累牍,这些小物件就构成了寻常生活的质感基础——”

谢暄微阖着眼睛看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的谢明玉——那时候的谢明玉确实蛮吸引人,褪去了白日的高傲尖锐,五官仿佛都柔和了下来,懒懒的,很随意,但又很有范儿。

谢明玉转过头,忽然用脚踢了踢谢暄,“哎,你平时看什么电影?”

谢暄头枕着沙发扶手,看着谢明玉漂亮的侧脸,“北野武、朱塞佩·托纳托雷、王家卫、彭浩翔、阿尔莫多瓦、希区柯克、基耶斯洛夫斯基、张艺谋、大岛渚……什么都看。”

谢明玉脸上出现鄙夷的神色,“张大装潢师的你都看,俗!”

谢暄闭上眼睛,“我还看台湾偶像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谢明玉拔高声音跟他说:“谢暄你怎么这么恶心,能有点格调不?我告诉你,这样不加选择地什么都看比什么都不看还差!”

谢暄嘴角一翘,“骗你的。”

谢明玉的长篇大论戛然而止,静了好一会儿,才撇撇嘴,用一贯讥诮的语气说:“你这个人真没劲儿,成天弯弯绕绕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书架上整排的《厚黑学》、《菜根谭》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能不能别那么俗——”

谢暄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你就不俗?”

谢明玉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格外认真,“我俗,我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真有脱俗的人。我也会耍手段,我也会有小心思,可我不会让那些成为我的主宰——除却名利除却一些生活必须的东西,人总得追求点什么。”

谢暄的眸子幽深,久久没说话。谢明玉扭过头,盯着电视屏幕,一时间,只听见电影里沈小红周双珠们软语温言的吴语,给人隔世的疏离之感。

谢暄闭上眼睛,在谢明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下了沙发,然后拿遥控关了电视机——

“你干嘛?”谢明玉不高兴地质问。

谢暄却从卧室拿出谢明玉的衣服丢到他身上,“穿衣服,我们去吃东西——”

谢明玉拿着衣服有些发懵,“这时候?”

谢暄看着他笑,“你不是嫌泡面不好吃吗?我们去吃‘绿屋’出的第一屉蛋挞。”

谢明玉立刻来劲了,脚疼也忘记了,掇窜着谢暄打电话叫出租,又说要吃城东“小文汤包”总店的蟹粉灌汤包,学校附近虽有分店,据说同一手艺,但总不得那个味,重合门广场东南角的老头卖的烤山芋最好吃,还有老城隍庙的松鹤楼有海棠糕卖,两块钱一个……

那时候还不到五点,天色漆黑,寒气扑面,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路边等车,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出租车才姗姗来迟,两个人居然还兴致不减,直奔城东老城隍庙。

车至目的地,店铺自然都还没有开门,外面又冷,没有什么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座,两人干脆添了钱躲在出租车里吹暖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多数情况是谢明玉在跟司机聊——谢暄则望着车窗外面——

这个时间,早市虽还没开,但店铺都已开始做准备,灯光从门缝和玻璃窗中透出来,里面忙碌的人影清晰可见,有种格外朴实安宁的劲头。

谢明玉挨过来,也看着外面,说:“等我老了,就在这一片儿买个店铺,什么也不卖,就搁条竹榻躺那儿喝茶,吃海棠糕、烤山芋、猪油小汤圆、生煎、糖炒栗子……再听个小曲儿,看他们忙忙碌碌,看墙角的小花儿,看阳光慢慢爬到膝盖,就这么看着,啥事儿也不干,谁也别来烦我——”

谢明玉说得很得瑟,很为自己的主意自豪,听得前座的司机哈哈大笑。

那个早上,他们吃遍了谢明玉口中的所有小吃,他还觉不够劲儿,又打包买回去一大堆,终究没赶上上课。干脆回公寓补眠。谢明玉的理由是现成的,他是伤残人士,理当休息,倒是谢暄让他有些吃惊——他原以为像谢暄这样循规蹈矩古板老成的,除非天塌下来,绝不会无故缺席的。

一回公寓,谢暄就直奔卧室睡觉去了。谢明玉的精神头很好,兴致勃勃地一边吃东西一边继续看碟。谢暄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客厅里影碟放映机里正播着库布里克的《发条橙》,谢明玉歪着身子已经睡着了,茶几上都是栗子壳,一盒蛋挞还剩两个,已经冷掉了。

谢暄关掉放映机,将茶几收拾干净,看了谢明玉一会儿,弯腰将被他身子压住的受伤的脚拿出来,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洗漱一番后去上了下午的课。

傍晚放学,他去了谢明玉的班级拿了这一天的作业,又绕到离学校有些距离的一家上海菜饭馆打包了三菜一汤,才走回公寓——

谢明玉已经依旧窝在沙发上,影碟机里又换了碟。

谢暄把放映机关了,“别长时间地对着电视,对眼睛不好——过来吃晚饭。”

谢明玉嘟嘟囔囔地起来,“谢暄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这也要管——”

谢暄没说话,只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谢明玉今天一天吃了太多小吃,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拨弄菜碟——

谢暄一边吃饭,一边说:“宋老师跟我说,下个月英国Woldingham女子中学会来我校访问,这是学生会的大事,下个星期前要定下方案,你怎么看?”

谢明玉拨筷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看着谢暄,探究、怀疑、讥诮——

谢暄同样抬起头来,回视,目光平静而坦荡——宋老师话里面的意思,他懂,独木难支,孤掌难鸣,他也懂。谢明玉有才干,而且恰恰是他所欠缺的,这样的人难道他要因为一点可笑的自尊而放弃,使得他跟自己唱反调扯自己后脚吗?

以前,谢暄觉得谢明玉这个人骄横跋扈,坏到骨子里。他不会忘记他第一次见谢明玉,才六岁的小孩顶着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笑得一脸天真可爱,却放黄蜂来咬他,不会忘记他是怎样仗着长辈的偏宠让无辜的他背黑锅,也不会忘记他初回谢家谢明玉有意无意地轻视和耍弄。但是现在,谢暄忽然惊讶地发现,谢明玉再聪明,但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种罕见的天真,他的恣肆张扬,他的骄傲反骨下面,全部是以这种如同生命最初的天真做底蕴的,这种天真来自于天赋的才华和得天独厚的生长环境,这天真让谢暄想嗤笑的同时,也让他兴起另一个念头——

谢明玉会是一把利剑,那他为什么不做那执剑的手?

没什么不可以的。

37、阴差阳错

谢明玉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在最初的惊疑之后,他浑不在意地用筷子挑了一样爱吃的送进嘴里,然后,筷子一放,跳着脚窝回沙发,看碟,好像压根没听到谢暄说什么。

谢暄不急——若他就这么一说,谢明玉就巴巴地凑上来,那也就不是谢明玉了。

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安无事。谢暄也没再提这件事,仿佛已经全忘了。两个人的关系却在逐渐发生变化,由过去的两年里的那种陌生甚至两厢看厌慢慢转变为至少偶尔能够坐下来聊聊某个话题——

当然,这不乏谢暄的刻意为之——谢明玉说谢暄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这话,其实也没错——相比起谢明玉自小的千娇万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谢暄却因为病弱,养成了谨小慎微,事事闷在心头的毛病,又因为年少离家寄养在别处,虽是嫡亲的外婆外公,却毕竟不是生身父母,那种骨子里被抛弃感使得他习惯压抑自己真实的想法,寡言少语——不信任、多虑多疑、谨慎严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他不喜欢谢家,不喜欢谢明玉,但他不会说,甚至连一丁点也不会表现出来——其实,人生在世,哪里是你说了算的,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

星期五早晨起来,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凉意一下子裹挟而来,外面白茫茫一片,起了很浓的雾。谢暄趿着拖鞋点了根烟,站在阳台想事情——烟是上次周南生忘了的。谢暄不爱那个味,一直就收在进门左边的立柜上,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拿了过来,还点了一支——他依旧不怎么喜欢那个味,不过慢慢的,也尝出一种味道来,尤其是在想事的时候,似乎特别能令心静下来——

谢明玉跳着脚出来收袜子,看见谢暄抽烟,脸色古怪,“你抽烟?”

谢暄回过头,“怎么,很奇怪?”他就不相信谢明玉没抽过,恐怕对谢明玉这些人而言,烟不过是小玩意了。

谢明玉当然不会说他眼中的谢暄就是个把严于律己高风亮节当饭吃的禁欲主义者,烟这样的东西太人间烟火了。

“没什么,没见你抽过,还以为你是好学生呢——”这话,带着些微的嘲讽。

谢暄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不过,这几日相处,谢暄也摸清了,谢明玉的傲慢和嘲讽,是习惯,基本上对任何人都这样。他笑笑,没说话,将烟碾灭了。

“怎么不抽了?”谢明玉一挑眉,拿过放在阳台上的烟盒,往里瞅了一眼,“你怎么喜欢抽这个?”烟只是一般,自然入不了谢小少的眼,他虽年幼,于吃喝玩乐上面已经奢侈无比,一帮子人在一起,非顶级的不吃,非顶级的不玩——

谢暄打心眼里看不惯那种作为,因此语气也有些轻佻,“我不喜欢,抽着玩而已——”

“那你喜欢什么?”

谢暄愣了一下,眼前划过周南生的脸,觉得有些荒谬——没穿外套站在外面毕竟有些冷了,他收了烟盒,“今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有些事,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这星期就不回去了。”

谢明玉微微愣了一下,“你要干什么去?”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问他干嘛,搞得自己好像很关心他似的——事实呢,他不过是寄住在他这儿几天,虽然比着以前是亲近多了,可事实上,比起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孟古和陆眠,实在差得远了——果然,谢暄也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进屋开始收拾东西。

下个月就是市冬季运动会,教练发了狠地操练他们,训练强度提高一倍,体育馆内怨声载道,原本一个个精力过分旺盛的少年最近一段日子无不累得跟狗似的,就差吐舌头喘气了——投完最后两百个球的李平一下子泄了口气,瘫在地上,略略平复了下体力,扭头看还在不知疲倦地练投篮的周南生,再环顾了下空荡荡的球场,说:“哎,歇歇吧,不就是个市运会嘛,用得着这么拼吗?”

周南生投出一个球之后,拉起运动服抹了把脸上的汗,走到场边拿起矿泉水,咕噜咕噜就喝掉了大半瓶,“其他人呢?”

“去外面练长跑了吧。”李平的目光跟着周南生动,“徐教练这回是下了狠心吧,你也知道咱们学校向来不大重视体育这块的,我听我表姐夫说,徐教练有回在酒桌上说,待在这儿挺憋的,想着找门路调出去呢——”

周南生将瓶盖拧回塑料瓶,“那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就只管打球。”

“怎么没关系啦?”李平从地上站起来,“徐教练是从正规体校毕业的,会训练人,他要调走了,换个只懂纸上谈兵的老家伙,咱们都没戏了,懂吧?就我那成绩,大学那是天方夜谭,我就指着体校的人火眼金睛一眼相中我这好苗子呢,嘿嘿——”

周南生没说话——他初三那年成绩掉得厉害,结果只能靠体育特招进了七中。到了高中,离了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他仿佛一瞬间开始长大,原本底子就不错,成绩又慢慢上来了,只是体育训练实在太占时间,他的成绩也就一直在中游徘徊,但在特招生里面已经是极其优秀的了——连带着一向认为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班主任对他也很不错。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电话和三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他只是随便瞄了几眼,并不回电——手机是诺基亚最新款,将近三千的价钱对很多连手机都没有的学生来说已是天价,是他继父买给他的——他那个便宜大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父一高兴,一人一部最新款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为这个,他母亲在饭桌上颇有微词——埋怨继父不该这样惯着周南生,觉得他小小年纪压根不需要这些东西,只会养成他爱慕虚荣的坏毛病。周南生权当没听到,低头扒饭,然后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当然,这自然引起关绣的更多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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