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 上——浮图
浮图  发于:2013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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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韩若英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从不叫小名。

谢暄不明所以,乖顺地走过去,才发现他姐姐谢亚也在,抱着手臂皱着眉头满脸不满,看见谢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若有实质的目光射向韩若英,“我说了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干这种蠢事,两头不讨好——”

韩若英精致的眉毛拧起来,不高兴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今天这么大的事,你奶奶应当在场,论理,她是你爷爷明媒正娶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句难听的,你奶奶是大,这府里的是小,噢,这边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儿似的,你奶奶那边就合该冷冷清清,一个人守着一张饭桌——叫人怎么想?”

谢亚扭过头撇嘴,“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韩若英怒目而视,“我要是走得开还要你去?”她恨恨地瞪了不与自己一条心的女儿几眼,转向谢暄,“三儿,你和姐姐去汇文路把奶奶接来——”

“奶奶才不会过来呢?她又不是傻子——”谢亚呛声,扭头就走。

“谢亚!”韩若英气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大声责骂,只好愤愤地忍下了,转头看向依旧有些木然的谢暄,有些无力,“算了,没事了,你去玩儿吧——”

谢暄将两只手放进衣兜里,慢慢地走在阳光下——小时候,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有两个奶奶,甚至一度以为汇文路的奶奶跟那些“三阿婆”“石浦奶奶”“新村小外婆”之类的拐弯抹角的亲戚是一样的,大人是从来不会向小孩解释其中的关系的,但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好处——别人私下说闲话从不避着孩子,以为孩子是什么都不懂的——谢暄渐渐就明白了,原来汇文路的奶奶才是自己爸爸的妈妈。

奶奶是小家闺秀出身,与爷爷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婚后谈不上琴瑟和鸣蜜里调油,但也和睦,那时候的人很少谈感情,结婚,其实就是搭伴过日子,很朴素很平实。婚后第二年就有了父亲。但爷爷不是甘于平凡的人,他念过书,向往外面的天地,也对于生性有些木讷的奶奶并无多少喜爱,父亲刚满一个月,爷爷就出外打拼了——先前还有音讯,后来大概发生了什么变故,与家中断了联系,爷爷几经辗转之后来到广州,再到香港,后来又远渡重洋去了美国,在那里才慢慢创下自己最初的基业——这期间,爷爷又娶了银行家的女儿,也就是欧阳老太太,有了新岳父的帮助,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终成大佬。

国内关系缓和后,爷爷便立刻着手与家里人联系——那时父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酒厂上班,与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的母亲热恋——

香港回归后,爷爷慢慢将事业转向大陆,清明回家祭祖,真真衣锦还乡,那时爷爷的父母皆已过世,那几年是奶奶一边独自抚养父亲一边奉养公婆,吃尽苦头。爷爷对奶奶自然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可惜奶奶对他非常冷淡——

老一辈人的感情再错综复杂哀婉动人,对于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说都是隔靴搔痒,听过就算。

谢老太爷还是惦记自己的老妻的,下午吃寿面的时候,他忽然询问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起居琐事的阿何,“汇文路那里有没有送过去?”

当时一桌子的人都愣住了,欧阳老太太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老成精的阿何立刻接嘴,“正准备送过去呢——”

谢老太爷点点头,“单独炒一盘面,不要放芹菜,改放小青菜和豆芽,多放些香干肉丝。再装些小吃食,不要大鱼大肉的。”

阿何连连应是,亲自去吩咐厨房。

谢暄垂了垂眼睑,再抬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乖顺沉静,“爷爷,我给奶奶送去行吗?”

谢老太爷有点意外地看他,末了,点点头,“也好,你奶奶也很久没见你了——”说着夹了一筷子的寿面到谢暄碗里,“不急,先吃筷爷爷的寿面,以后一直康康顺顺没病没灾——”

谢暄乖巧地说了声,“谢谢爷爷。”

欧阳老太太脸上的不快像是从未出现过,拿起公筷也分别往谢晖、谢明玉、谢亚的饭碗里夹了一筷子的寿面,“来来,吃了你们爷爷的寿面,以后个个有大出息——”

桌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26、双城

谢老太爷的贴身秘书阿何亲自送谢暄去的汇文路,车子在128号门牌前停下,谢暄下车,手里提着一只枣木红漆游山器,里面装了专门炒的寿面和几样精细的小吃食,进门是一个开阔的院落,墙角一棵很有些年头的石榴树,结满了圆滚滚胖乎乎的大石榴,看着很撩人,一只破脸盆上种着仙人掌,也无人打理,都已垂到地上,兀自生长。三间白墙青瓦的平房,东厢房外放一只大瓦缸,用来接天水,屋子里传出越剧哀婉的声调,情丝袅袅——

谢老太爷荣归故里后,多少人觉得谢暄奶奶苦尽甘来,往后的日子肯定镶金嵌玉,只需抬抬下巴自有人奉承巴结。谢老太爷自然也是想好好补偿的,他对这老妻虽说无多少感情,却重义,十几年青春,含辛茹苦抚养幼儿奉养公婆的恩情,是再多钱财都无法填补的。那时人说,就是要谢老爷子拿出一半家财给原配,只怕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这一切,都不是这个普通至极的农村妇人所要的。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等来丈夫的衣锦还乡,喜悦的眼泪还没涌上眼眶却又得知要与一个莫名其妙的玳簪公主分享丈夫,难怪当上皇后没几日便溘然长逝,十几年的艰难生活都没让她丧命,偏偏可以享受荣华富贵之际却撒手人寰,叹一句福薄的同时也不由人怀疑——恐怕不是身体吃不消,更多的,却是因为十几年的希望,全没了——

谢暄奶奶比王宝钏强,没有谢老太爷,她还有自己的生活,早在公婆相继去世之后,她就只当自己守了寡。谢暄奶奶年轻时性子木讷不善言辞,年纪越大,却有些怪癖古怪了,很少与人来往——就是对着谢暄、谢亚也没有多少慈爱的,只对长在她身边的大孙子谢昉疼爱有加,只是这大孙子不幸夭折后,她便仿佛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谢暄跨进屋子,便看见东厢房的门开着,门帘收在一边,正对着门口的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出越剧,老太太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念珠,一边念念有词地念佛一边正聚精会神地听越剧,齐耳短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奶奶——奶奶——”谢暄叫了两声,老太太才回过神,从椅子上站起来,“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学?”

谢暄将手中的游山器放到靠墙的小方桌上,“今天爷爷七十岁生辰。”

老太太便明了了,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问谢暄日常的一些起居问题,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念书累不累,又问他姐姐谢亚的婚事。谢暄乖巧地一一作答,她又从放在五斗橱上的饼干盒里抓出一大把糖果塞在谢暄裤兜里,还剥了个桔子给他吃。等得知车子还等在外头,她便催着他离开了——

谢暄靠在车窗商法,看着手里糖纸都黏在一起的太妃糖,不知怎的,有些难过。

晚上的宴会采取西式的自助餐形式,规模是远远胜于中午的家宴,从谢公馆门口开始一路沿德清路往下一溜儿光可鉴人的名车,虽是深秋,但为着气氛,花园里的喷泉开了起来,公馆内自然是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大厅东北角身穿正装的管乐乐团的流畅优美的乐声飘荡整个大厅,穿黑色礼服的侍应生从容穿梭其中,白酒、红酒、香槟酒和果汁的杯子,他们绝不会搞错。人人脸上都是恰到好处的微笑,收获自己想要的。

谢暄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难免不适应,好在他尚算年幼,并不需要他做什么,趁着间隙走出大厅,回头再看那辉煌的谢公馆,好似繁华如梦海市蜃楼。

谢暄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那些热闹便渐渐远了。与他有相同想法的人并不少,都是差不多与他一般大的少年,或站或坐于谢公馆南面花房的台阶上,谢暄一眼就看到了谢明玉——他不过懒懒地伸着腿坐在台阶上,浑身上下的张狂骄傲劲儿已经直逼而来——

谢暄笼罩在阴影中,听见对面有谈话的声音——

“你这样耍他,不厚道呀,好歹他还算你三哥呢——”谢暄看不清说话的人,但那声音里都是戏谑。

谢明玉说:“我就看不惯他成天一副假清高的模样——”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谢暄的身子有些僵硬,直直地望着满不在乎的谢明玉。

那个声音又说:“要被他知道了怎么办?”

谢明玉翻了个白眼,“知道就知道呗,还能怎么样——”话完,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正好与谢暄的视线相撞——周围太黑,看不清谢暄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冷明亮,沉沉的不泛起一点反光——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纷纷望向谢暄,毕竟背后道人是非,脸上有不同程度的尴尬。谢明玉倒是除了最开始惊讶外,没有丝毫窘迫和愧意,目光坦荡甚至有些挑衅,雪白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漂亮得惊人——

谢暄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转身慢慢地离开——这就完了?一众人有些意外,目光中透出这样一个讯息——这谢家三少性子未免太绵软了吧。谢明玉却狠狠皱起来眉,心情没来由地恶劣。

谢暄和谢明玉算是正式撕破脸,再不摆那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其实说是撕破脸,不过是谢明玉再懒得装那副纯良友好的模样,他做他飞扬跳脱骄傲透顶的谢家小少,遇着谢暄,若是有长辈在场还收敛些,若只有两人,完全当做没看见,两人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擦肩而过,谁也不说一个字。对于他们这样的情况,家里的长辈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期末。为了期末成绩不至于在同行之间落得太远,各个班主任开始卯足了劲儿地给学生加餐——原本只有重点班才有的待遇,普遍至了全校,自然惹得怨声载道,可老师自有一套理论体系——无非是辛苦一个月,幸福一寒假——然后积极地给各个层面的学生做考前动员工作——成绩好的,自然一边肯定一边也要适当加以棒子,免得骄傲过头,中游的以鼓励为主,至于那些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周南生,老师一直觉得你是咱们班最聪明的孩子了,虽然偶尔会犯些小错,但大体上还是不错的——可是最近是怎么了,老师很早就想找你谈谈了,上课很不专心,作业也马马虎虎,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如果你愿意,可以跟老师谈一谈——”班主任马老师还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还有着没被消磨掉的教书热情。

周南生靠着墙,头微仰着看着门外,一声不吭。

这副不合作的样子将马老师的脾气点燃了,她扯了下周南生的袖子,“老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周南生压抑着烦躁将脸转向马老师,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老师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缓和下语气,“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你自己要抓紧啊,你看你这次的模拟考,连班级前二十都没进,这是第几次了,这样怎么考得上七中?我看连普高都危险了——我听有同学说,你最近天天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有没有这回事?”

周南生又不说话了。

马老师心里一簇火又燃起来,“学校明令禁止不准去游戏厅,那些地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能有什么出息?算了,明天叫家长过来——”

周南生沉默地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班主任恼怒的声音——“能说的话我都说尽了,这么一副老油条的样子,看着就憋火——”

“这小孩也挺可怜,他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就死了,单亲家庭,性格难免乖僻些——”

“问题是,他原本的成绩是完全有希望上七中的呀——”

“其实小孩也不容易,他妈妈是完全不管他的,上次家长会也没来吧,这个年纪本来就最容易出问题,我好像听说他妈要改嫁了还是怎么的——”

周南生没有回教室,连书包也没拿,就翻墙出了学校。

那么冷的天儿,他只穿了件薄外套,冷风呼呼地直往他脖子灌,他缩着肩一个人走在漫漫长街上,像这个时代的孤儿,无处可去。

最后他爬上他父亲出事的那个砖窑,坐在上面望着宽阔的河面吹了一个下午的冷风,直到天擦黑,他才僵着身子站起来——

街上已经华灯初上,空气里开始飘荡饭菜香,经过游戏厅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拐进去——自那次留宿后,他跟蒋哥慢慢混得熟起来,有时也替他看店,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沙发上,他可以在这儿免费打游戏——

谁知他一进门,一条凳子就迎面飞来,他闪身躲开,定睛一看,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小青年嘴里叼着烟,手里拿着台球杆,指着贴在墙角已吓得不敢动的学生仔——“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跟哥哥呛声,胆儿肥了是不是?”

周南生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蒋哥,蒋哥对他一向不错,现在这种情况肯定得有个人来处理,他觉得自己有些义务,于是上前,“怎么回事儿?要闹事出去闹!”

他人还没走近,那黄毛就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小毛孩滚远点儿,不然连你一块儿收拾——”

周南生被推得一趔趄,火气上来了,立刻推回去,“你他妈想收拾谁?”

蒋建辉拎着刚买的一扎啤酒和一些生活用品,还没走进游戏厅,就听见里面传出的“打死丫的”“哇靠,牛”之类的声音,他皱了皱眉,直觉出事了,进门一看,果然一片狼藉,屋子最里面围着一圈儿人,有些身上还穿着校服,他认得,是经常来他这儿打游戏的学生仔,再往里,居然发现其中一个打架的主儿是周南生——

他伤得不轻,额角开了花,看着挺恐怖,不过一脸凶狠地提着已经被揍得猪头似的黄毛,提起膝盖就狠狠地顶到他肚子里,“他娘的到底谁收拾谁,以后还敢不敢来这儿闹事?说!”

黄毛被揍得出气多进气少,还不认输,“小王八羔子,有本事……”

他话未说完,周南生撒手,他就直直地往下掉,周南生飞起一脚就踹在他肚子上,“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不是?”

黄毛的同伴显然就是个小跟班的角色,这会儿早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吱。

黄毛痛得脸色刷白,蜷缩起身子,周南生还要往上踢,蒋建辉上前,冷声道:“怎么回事儿?”

周南生回头见蒋建辉,叫了声蒋哥。黄毛的同伴立刻上前去扶他,黄毛勉强站起来,一把推开同伴,指着周南生嘴硬道:“狗娘养的,你最后别落我手里,不然……”

他话还未说完,周南生就一个大嘴巴抽过去,“还有劲儿是不是,那咱们再干一架!”

黄毛被抽得差点又摔倒在地,他的同伴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往外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蒋哥说:“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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