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助苍生甚么的,于常平眼中毫无意义。不过横竖都是无趣之事,偶尔兴起斩杀妖邪,换些果腹之物罢了。至于师父
斩尽妖邪的心愿,于常平眼中看来,都是无聊之举。
那日一时心血来潮找到青络时,只觉得这小妖精虽然可恼,却又是一派天然可爱。再说也没干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故此放她一马。谁晓得这小妖精却缠上了自个儿,日日来寻他。
师父自然也晓得了,看眼那小妖精只嘱咐常平要好生助她修行。常平没甚么好拒绝的,只当多个朋友罢了。不过这个
小藤萝精似乎于借月华修行一途进益最多,故此也就助她一臂之力。
若遇着想保护之人,切莫放手,免得遗憾终身。
这是师父要他下山历练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常平想了许久,这种人,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
保护过的人,似乎很多,但并非发自内心深处,不过是道士本能罢了。至于青络,帮助她,照看她,总觉得是许久之
前应许过甚么人的……可那人是谁?却又忘了。
那么,娄贝呢?
常平睁开眼睛,望着天上明月,微微眯眼,不由淡淡笑了。
想那日于岸上踏歌而行,但见江中流水脉脉,一舟缓行。那船头立着个小小生员。眉清高长和煦如三春之光,丹凤眼
含笑生情似五月夏花。玉面薄唇淡雅潇洒,一身素色锦袍,滚金错银的暗纹,浑然天成如在画中一般。
听得他相邀上船,只觉得那人眉眼之清俊,便是江水滔滔万不能及。
不如心内一笑,这世间百千样人,竟当真有的人一见如故么?
待得交谈几句,便知他是上京应试的举子。但观他眉目之间,却是有劫难之气。本就不相熟,再听他所言,似乎对道
士法术妖邪之类不在意,也就不便说与他听,更不便随身保护。故而提笔替他画符,小心交予他。但心中总觉着他不
会用。是故入夜寻他气息往山中道观而去。
一去果见他没用那符咒,这才叫那竹精制住,当真是好气又好笑。谁料那竹精竟是变作自个儿模样,真是叫人哭笑不
得。利落的解决了竹精,见他又惊又惧的模样,不知怎的倒有几分怜惜他了。
想他一个世家子弟,自小娇生惯养。何曾见过妖邪要取他性命的?也就叮嘱他几句去了。但终究不放心,暗自在他身
上设了返还咒,一旦他情势危机,或是身侧出现妖邪之气,自个儿便会在瞬间转至他身侧……
果不其然,又遇上那个河妖了。不过泥鳅精有一句话说得对,娄贝身上的气息,不是寻常人。自然也不是妖怪……本
以为他是甚么神仙转世的,但他今日为何会被杀鬼咒镇住,还有如此大反应?
常平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便又浮现出娄贝的脸来。
那人笑而烂漫,静而温润,行而有礼,言而宽和。这样儿一个温和的人,怎么想都不是妖怪……莫非有甚么隐情不成
?或是幼年时有过甚么经历,叫个甚么妖邪缠住了?
常平这般想着,突地一笑。若他被个甚么妖邪缠住了,自个儿又能如何?若那妖怪于娄贝体内寄存已久,则不能轻易
灭之。否则,娄贝亦是活不久的……
且慢,为何娄贝不能活着,自个儿会觉着一丝不甘?
莫非,自个儿不想他死?
常平大吃一惊坐起身来,摸着面颊不由讪笑。生死有命,岂能随心所为?便是当真死了,也不过是命数到了……
说起命数,常平便又皱眉。寻常之人过眼一观,便知其生死富贵,可娄贝面上,却是看不透的。仅仅能断一时之是非
祸福……这可算是常平头一次遇着的,不免拂袖深思。
看不透么……莫非是太久不曾好好修习,功力退步?如此怎可保他平安?好歹是应承了的事儿,也该善始善终。
常平这般一想,便又摇首一笑。打起盘腿来,收敛心神,慢慢导气入定,将那法力运行三十六小周天,再做九九八十
一大周天。全身微微发热,腾出苍色灵气来。索性是入夜之后,万籁俱静,也不怕有人望见。且入定之后神思凝聚,
就算有风吹草动,亦能于百里外察觉。
待得常平行完这一趟,已是拂晓。他立起身来,望着东方微亮,长庚泛白。这就懒懒一笑,转身下楼去了。
第十章
娄贝昨夜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脑中不知怎的全是常平之容貌。
时而凝神思量,时而慵懒一笑,时而淡定漠然,时而嬉笑游戏,纷纷面孔交叠,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不知究
竟常平是何样人了……但一想到自个儿几番遇险全赖他相救,这就又神思飘忽,不知当如何。
许他百千金银么?看他那样子,清高性寡的……定是不屑一顾的了。若是自个儿中了状元当了高官,也许他个一官半
职的留在身侧?且不说他逍遥之身,凭甚么要他一个出家人留在自个儿身边,不能去救助其他人呢……
娄贝一愣,突然发觉自个儿竟是不想他离开自个儿了……不由大大窘迫,心乱如麻。想他自幼家教颇严,一门心思读
书上进,也不曾有嬉闹之时,更不曾有友人玩伴之类。便是万安从小伺候他,也不觉有甚么……娄贝不觉叹息,究竟
当这常平,是何人呢?
他一介方外之人,若不是几次巧遇,怎么与他同路?况且京城便是万里之遥,也总有一日走到头儿的,那时又当如何
呢?
他相救自个儿,也不过是降妖除魔的本分,除去此一项,两人又有何关系?到头来,还不是各奔东西,天涯两端……
这般想着,不免暗自神伤五内俱焚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如此辗转反侧,竟是一夜不眠。
听得外头儿鸡鸣,望着窗户外隐隐发白,由是起身着衣。脑中不觉想,不知昨夜常平睡得可好……
万安进来替他梳洗时,娄贝也就随口道:“常平……道长起了么?”
“早就起了,已经在楼下大堂候着公子一起用早饭了。”万安帮他扎衣带子。
娄贝哦了一声,忙的洁面整冠,匆匆下得楼去。还未到大堂,就听青络清脆的笑声:“你别说在屋顶守了一晚上?”
“也没甚么,打坐修行,正好一个周天。”常平端起桌上茶杯,浅浅抿得一口。
青络坐他对面,往桌下踢他腿:“都布下你的阵法了,还怕有人不利那个傻呆书生?”
“话不是这么说,他自有灵秀的地方。”常平口里淡淡的,不欲多言。
娄贝在楼梯上,却为那“灵秀”二字一震,心中又酸又甜,竟是愣愣立着,迈不开步子了。万安随后跟出来,只见自
家公子傻乎乎立在那儿,不由推他一下:“公子,公子?”
常平闻声举目,见娄贝面上微微发红,眼中却情思缱绻一般缠绵不清,直直望着这边儿。这就愣了一下,转头一看青
络正低头饮茶,露出一截白嫩嫩的手臂来,这就心头一乐,只当他是看上青络了。故此朗声一笑:“娄贝?”
娄贝听他唤自个儿,这才回过神来,忙的下楼见礼:“青络姑娘早,常平……道长早。”
常平见他如此,只当是他当真爱慕青络,这就忍不住想笑,冲青络使个眼色:“娄公子问你早呢。”
青络耸耸肩:“早自然是早,可能跟你这一晚上没睡的比么?”
常平耸耸肩:“睡或打坐,也无甚么太大分别。”
“胡说八道!就是神仙,也要睡觉呢!”
“诶,你又看过了?”
“呸!就是没看过,用脚趾头猜的,也该猜得到吧?”青络哼了一声,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娄贝。
娄贝心中想的却是,常平与青络这般熟稔,不说是早已相识,便是他们二人,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妖精,却能相安无
事……又观二人亲近模样……莫非二人是……这就心中一黯。再想青络对自个儿虽不能叫无礼,却也是针锋相对。再
见此刻她瞪过来,心中便道,果不其然,她是嫌弃自个儿缠住常平心中不悦呢。
这般一想,娄贝不觉垂头丧气心灰意懒,淡淡道:“却是起得早了,无甚胃口饮食。这就与家仆收拾行囊,在外头儿
候着二位吧。”说罢摆摆手,拉着万安走了。
常平见他如此模样,只道是今日青络抢白于他,又瞪眼怒视,伤了心,这才赌气不吃早饭。因此暗自一笑,这些凡人
,当真有趣。
青络倒是愣了,眨眨眼睛转头看看常平:“他怎么了?跟我生气么?”
常平忍着笑:“约莫是。”
“好啊,我还没教训他呢,他倒生我的气了。这叫甚么道理?我是女人诶!”青络一叉腰瞪起眼睛来。
常平撑不住笑了一声:“是是是,你的变化术已然精进,便是问遍大街小巷,也没人会说你不是女子。”
青络斜他一眼:“神神叨叨不晓得你说甚么!”这就坐下来,拍着桌子叫唤,“小二,小二——早饭呢?饿死姑奶奶
啦!”
常平掩口摇首而笑,慢慢用了些粥,望着桌上馒头茶水,眼角淡淡一挑。
娄贝精神不好,这几日担惊受怕的,加之昨夜劳损过度,又夙夜未眠,自然脸色发白脚步虚浮。万安看着心急,这就
想叫辆马车。娄贝却摆手说不必,只道他虽是大户人家出身,这上京赶考又不是显摆家室,何苦来哉。万安说不过他
,只得跟在他后头儿,忧心忡忡的望着。
常平不紧不慢跟在后首儿,青络却是走前走后,说说笑笑的。
这么一会儿行出城外,沿着官道走了一阵,日上中天,人人挥汗如雨。前后又无驿馆茶铺,不得歇息。
娄贝只觉着那日光晃得头晕眼花,没吃早饭,此刻胃中翻腾,倒是有些恶心了。况且天儿热,只觉着身上热腾腾的,
口渴得紧,浑身是汗。
青络擦着汗直叹气:“好好儿的走甚么路,都是会法术的,一个飞身便在千里之外,偏来受这活罪!”
娄贝听在耳中,只当是责怪自个儿无用拖累了他们,这就心中愧疚。再见常平非但不见怪,反是转首要青络住口,这
就更加惭愧。心中恼恨自个儿无用,只得紧紧咬着下唇不言语,闷头往前走。
常平看着他面色潮红,气息不稳连连喘气儿的样儿,也没说甚么,只是眉间淡淡一挑,这便就赶了几步紧跟上去。青
络见他不为所动,撅起嘴来一跺脚,提了裙子也只得跟上来。
娄贝心道,再往前走一阵,遇着茶铺之类的,好好歇息一阵便是。却又仿佛喘不不上气儿一般,胸口闷得难受。这就
停在路边儿,捂着胸口喘气。
万安挑着行礼跟在后头儿,口中只管道:“公子走慢些,小心中了暑气。”便拉了娄贝站定,将腰间水囊取出,“公
子喝点儿水吧,早上甚么都没吃,这会儿也该歇歇了。”
娄贝皱眉道:“这儿不前不后的,还是到了驿馆再做道理。”就又看看身侧也站定的那两人,“你且去请道长和姑娘
喝吧。”
万安这就转身要走,却见常平一皱眉飞步过来。正一愣,转头才发现是自家公子晕过去了。万幸常平眼尖手快接住了
,这才没摔了。
常平搂着娄贝靠在怀里,伸手一探他脉象叹口气:“脉象虚浮,火气上升,郁结于肺……”
万安听得脸色都白了:“这这这是怎么了?!”
青络皱皱鼻子:“暑气大嘛。”
万安张张嘴:“那,这……”
常平看看四周:“附近也不知有没有歇息的地方……”
青络叹口气,飞身跃起于空中一望:“往前数里好像有个茶铺……”
话音未落,只见常平伸手捏着娄贝衣裳松开领口,又转头接过万安手中的水囊,喂他喝了些,便又取些水洒在他面上
,解了自个儿衣裳蒙在他面上免得晒得更迷糊了。这就立起身来将他背到背上,淡淡道:“我先走一步,你们往茶亭
寻我。”这就点地一跃,飞身而去。
万安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方道:“道长果然是高人啊……”
青络看他一眼:“那你慢慢儿看吧,我先走了,茶铺见。”也就跟着飞身跃起,追常平去了。
万安眨眨眼睛,摸着下巴道:“都是高人啊……难怪夫人虽说不愿意公子上京,老爷却睁只眼闭着眼的悄悄放他走了
……”却又有些不甘心,学他们跳了一下。自然没有飞起来,又落回地上了。万安这就自嘲的嘿嘿一笑,仰头灌口水
,擦擦嘴放好水囊,挑起行李慢慢沿着官道走。
娄贝喝了些水,领口散开着透了气儿,这就觉得稍微清醒些。又觉着有风拂面,浑是舒坦,这就慢慢张开眼睛,却见
自个儿身在半空,四下景色飞速往后退。不由一怔,才发觉自个儿原是伏在常平背上。
那风吹过面颊,常平的发髻微微往后斜,有几根发丝落在娄贝面上,只觉着有些痒。想伸手抚开,却又浑身酸软无力
。贴着常平的身上,隐隐传来他身上的温度。却又不同于当头的烈日那般叫人目眩,只是觉着分外安心,宛如许久之
前就如这般让他背着一般……眼前又见他耳上那一点红痣,娄贝不觉有些发愣,不晓得想到哪儿去了。
这一愣神的功夫,常平已到了茶铺附近。为免麻烦,常平早一步落下地来,慢慢背着娄贝往茶铺走。早觉着娄贝醒了
,但想他方醒,故此没有言语。待落地了,这就轻声道:“醒了?”
娄贝嗯了一声,却是有些赧颜,不知说甚么好。
常平道:“青络呢,就是那个性子,你别和她计较。”
娄贝一怔:“是。”
常平又道:“怎么说她也是个妖精,若是修炼得法,日后位列仙班也未可知。你是有学识之人,他日金榜题名,前途
不可限量。”
娄贝细细揣摩他话语,只觉着常平之意乃是百般维护青络。那“位列仙班”云云,自然是常平言青络乃修法之人,方
外之灵,而常平自个儿也是修道的,他们才是天造地设一般。娄贝这般想着,不觉有些灰心,却又讪笑。有何好灰心
的……这般小儿女情态,倒真是笑死人了。
常平不听他答话,只当是他头晕,也就不说了。
不一刻到了茶铺,常平寻个阴凉地儿,脱了他外衫,将领子大大松开来。又叫小二拿了两条板凳来,将他外衫铺着让
娄贝躺了,再将自个儿道袍外衫脱了叠好,好让娄贝头和肩都垫高了舒服睡着。
娄贝静静躺着,看着常平问小二要了凉水沾湿巾子覆在自个儿的头上,又慢慢擦他脸上手脚等处,心中暖暖的有甚么
流过一般,不由叹口气。
常平看他一眼,也没说话,只是回身问小二要了些盐放入水中叫他喝了,又借了扇子慢慢替他扇着。风拂过面颊,娄
贝只觉得眼中突地酸涩起来,忙的闭起眼来。常平只当他是累了,也就没喊他。只是轻轻摇扇,隔一阵子捏着他手腕
查看脉象,慢慢等着青络和万安来。
第十一章
青络晚一步来,看着常平给娄贝摇着扇子怡然自得的样儿,不知怎么心里不痛快起来。一皱眉头索性环着手臂坐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