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度几回幽——萧风月
萧风月  发于:2013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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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这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他是茶楼的老板,却因多病体质不能常顾到茶楼的生意;他是茶楼的茶点师傅,却几乎揽下了老板该做的所有活计。他琴艺精湛,师承名家,弹弦写意,满目风华;他温文和善,老实巴交,做事细谨,体贴入微。他们相识十年,作为伙计的他也等了十年,等待一颗寒凉的,淡漠的心被他的温情捂热。而当战火燃起,十室九空,诸人竞相四散逃命时,你可还会,等在我身边?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靳徽,仲五 ┃ 配角:吴霜,阿喻,阿澈等

第一章

如若提起江都,南夏人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的胜景。

而江都有三绝:美人,梅花,黯香湖。所谓美人自不必多言,水乡福地,水米养人,加上本地人富裕,食则精挑细选,烹煮煨炖无一不是花尽了心思;穿则绫罗绸缎,金丝银线,针脚都细密的让人惊叹,更不用说那名满天下的绣工;住则水阁轩榭,廊院宇深,屋瓴假山堪称巧夺天工——如此养着的,哪怕不是天生丽质,也能养出一身从骨子里透出的温雅婉丽来。对于江都来说,梅花便是如琼阳的桂花一样种了满城,每逢早春时节,满城就飘着清幽中还带些凛冽寒意的花香,这时,老人们就会对自家的后辈说起古时出自江都名垂青史的谢相的故事。谢相一生清正廉明,为国事鞠躬尽瘁,死后尸骨埋在江都的谢家祖坟,皇上命人于江都种满梅树,意喻谢相高洁不屈,卓尔不群的品格。从此江都人都引以为傲,谢家后人更是受人爱戴,贤明辈出。而黯香湖则是位于江都南面的一方名湖,周围遍种梅树桂树,春秋两季具是十里飘香,引人入胜;湖上游船画舫,丝竹袅袅,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常聚于此;哪怕是外乡人,来江都也必是要走一趟黯香湖的,品一杯雨前茶,听一曲江南小调,于茶香软语中描一描锦绣江南如画的眉眼。

而衡一琴茶,却是同时集中了江都三绝。

美人,衡一琴茶的“柳弹霜唱”不知敛了多少风流才子的情思;梅花,衡一琴茶的梅花糕江都城中谁人不晓;而黯香湖,衡一琴茶便是坐落在黯香湖畔最开阔的地界上。

衡一琴茶的茶点是江都城中出了名的,精致细腻,处处看得出茶点师傅匠心独具,而且价格合理,寻常人家也吃的起;茶自是好茶,明前雨前的珍稀茶色应有尽有;茶楼装潢雕栏画栋,窗边临着黯香湖的胜景,茶香混着梅香好不醉人。茶楼经营的时间不算久,算来不过二十余载,比不上那些祖传的百年老店。然而,这里最出名的却是“柳弹霜唱”,一人半抱琵琶未成曲调先有情,眼风一转就是万种风情;一人手执檀板歌尽桃花扇底风,柳眉微颦便是千般清丽。柳兰心的琵琶,吴霜的歌,在这江都乃是独一无二的,温婉秀丽,弹着唱着江南流传的小调,便是铁做的一颗心也能给你唱化了,融进那蒙蒙的烟雨中去。有些闲钱闲情闲工夫的江都人总要来这里坐一坐,后来有些商贾官员也弃了酒肆青楼来这里议事论政,贪得却不外乎都是衡一琴茶的这份安恬闲淡。

这样的一间茶楼,二十余载便崛起至于斯,茶楼的老板定是也非常人了。老江都人都记得衡一琴茶老掌柜靳先生的和善似春风的笑脸,永远是温温和和的,让人不由得就生出亲切感来。又有学识,会帮不识字的老妪妇人代写几封家信却从不肯收钱。茶楼里的伙计多半是孤儿,被好心的靳先生领进楼来抚养长大。你看,多好的人呀,然而好人总是命不长,老天作弄人啊,老江都人们感叹道。靳先生死于一场急病,突然就去了,来接管茶楼的自然是靳先生的儿子。靳先生的儿子很少露面,然而老江都人却都记得,十年前的那个白衣的人影,少年疏逸的眉目,以及那惊落满城月色的一支曲。然而,风姿灼灼的少年只当众弹过那一支曲便几乎再也没露过面,那曲那人那琴却成了当日有幸聆听这一曲的所有人的一段旧梦,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忍不住要叹,此人此曲此琴,都只因天上有啊。

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的照在黯香湖畔,衡一琴茶门前依然是客流如织的一派繁华景象。

“四位客官,里面请。”阿喻俊秀的脸上是热情却不谦卑的笑容。

“雅间还有座吗?”问话的是其中一个穿紫衫的公子,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

“有,客官请随我来。”阿喻报以更加真诚的笑容,引几位气质清贵的客官上二楼,进了左手第一间雅。雕花小轩窗红漆的窗棂,紫檀屏风上细腻的花鸟,竟没有一处是不精致的。

四人点了几样楼里招牌的茶点,一壶碧螺春,便叫阿喻下去了。抬起头,三楼便是闻名的“柳弹霜唱”,佳人端坐,唱着昔日柳三变颂赞江南胜景的“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调子。

一曲唱完,无数掌声响起,一旁的灰衫的男子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宋大人刚才还兴致盎然,这下怎么叹气呀?”旁边约莫四十左右年长一些的男子问道。

“下官是在概叹,不知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还能维持多久?”他眉间几许苍凉怅惘,灰衫衬得脸色似乎更灰败些了:“北秦军就驻扎在徽州和灵州的交界处,怕是不日就要来犯了,我们却还有闲情在这里喝茶听曲。”

“我们昨日才被皇上派到江都来,今日便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何?午间在太守府上喝了不少酒,下午来这茶楼醒醒酒喝喝茶也不为过。宋兄忧国忧民,却也是要懂得劳逸结合的。”紫衫男子笑道。

“唉,宋大人的话也不无道理啊,不然我们怎会被外派到江都来?”四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黑衫男子出来打圆场。

“说起来江都虽不如京城繁华,此时却比京城安定多了。哪怕北秦的军队有一天会打过来,我们的项上人头至少还能多留些时日,不用葬送在鬼魅一般的刺客手里。”年长男子也忍不住叹道。

“谁知道呢,万一刺客跑到江都来刺杀我等,也是一样。有时候想想,这种安闲的下午还能有几个?若不能抓紧,或许下了黄泉也会后悔吧。”紫衫男子无奈的摇摇头。

“大理寺查了这许久,也没掌握刺客的行迹,只知道是应是有组织的刺客团体,专门刺杀对时事影响较大的朝廷命官,有的地方官员也不能幸免。大理寺验尸,刺客手法又快又狠,基本都是一刀毙命。所有被杀的人脸上都还是上一刻的表情,下一刻就已经没了呼吸。直顺门守军上次好容易抓住一个,折损了不少人手,无奈在送交府衙的路上就服毒死了,验尸的时候才发现毒药藏在凿出的牙洞里,真是够狠的。”紫衫男子接着摇头叹气:“尤其是京城盛传的”“梅兰竹菊”四君,根本是故作风雅的妖鬼之流了。行事嚣张,手段狠辣,事后还都留下线索,实际上却是无迹可寻,不过是更弄得人心惶惶罢了。“

“是北秦派来的先锋部队无疑,饶是加强了防卫,却是人一个接一个的死一点也没变。相比敌人的剽悍,我们南夏的兵士真称得上是不堪一击了。”年长的男子担忧道。

“闲兵安逸日子过多了才会如此,正规的南夏精锐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怎的会败给北秦?却是北秦阴险狡诈,居然想得出刺客这阴损的招数来。”高大男子颇为不齿。

话音落下,阿喻就送了茶点及茶水过来,一样接一样的摆好:“客官请慢用。”说完便退了出去。

高大男子望了一眼退出去的伙计,道:“二十年就能有今日的景象,衡一琴茶的老板不是一般人啊。”

“我看多半现在的这个靳老板多靠的是他爹的荫蔽,听人说靳老板一年也不见得在楼里露几次面,掌柜账房茶博士统统是请了师傅来做,自己却不知在院里忙什么。这么随意的做派楼里生意还这么好,除了老爹的功劳一说也真是无话可讲了。”紫衫男子挑一块桂花糕在碟子里,颇有些不屑的说。

却没有人答话。

在座的四人,便是近几天江都传的沸沸扬扬的皇上派来驻守江都的四名京官了。宋姓男子即是号称“铁面直谏”的御史中丞宋烽,年长男子是刑部侍郎曾逸群,身材高大的是京城禁军教头兼金吾卫长史李骁,紫衣男子也是其中最年轻的是大理寺少卿夏侯翎。——其中宋烽和曾逸群都是江都出身。两人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衡一琴茶的靳老先生,十五年前,衡一琴茶还没开几年的时候,靳先生为了节省工钱,掌柜,账房,茶博士的的确确都是事必躬亲。活计这么多,每天这么忙,靳先生却总是一张温文可亲的笑脸,让进来的每个食客都如沐春风。当年他们两人还只是江都的地方小官,每次来衡一琴茶,都是靳先生亲自招待。靳先生学识也好,对政事也颇有些见解,初来几人就聊得很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于是靳先生就免了他们当日的账单,还要拿出琴为他们弹一曲。靳先生的琴清微淡远,细细品来,淡中却别有一番真意,一曲弹毕令人回味无穷。此后每次来茶楼里坐,只要想听,靳先生都会弹些曲子给他们,当真是有求必应。后来才知道,靳先生只与性情志趣相投的人弹琴,平日里是从不在人前表演的,确实是称得上是琴逢知己方才弹了。以靳先生的脾性才能,茶楼经营成今日规模,本就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光顾衡一琴茶最为难忘的记忆,却是由现在的靳老板,也就是靳衡先生的儿子靳徽留下的。那日是靳衡先生相邀,正值端阳节,街上热闹的沸反盈天,楼里却静的连人的呼吸声都能互相听得见。他们不知道白衣少年是何时把琴案搬到大堂里来的,只知道少年修长的双手往弦上一搭,第一个音响起来的时候,楼里的谈话声嬉闹声喝水声统统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他。

弦音起,如同是秋雨潇潇落下,天地一片苍茫,前路邈邈何处寻啊,听来让人心绪难平。几番又转得明快了些,一时间似乎是雨过天晴,斜阳若影,带着听者的心也为之一松。随之而来却是大雪封山,寸步难行,踟蹰徘徊,刹那天寒地冻,无处寄此身。

弦音落,以凄迷哀伤,孤寂沉郁作结,正是,人各有情,何能已矣,一遇哀怨离愁,无端交集。

懂音律的人都知道,少年弹的是《离骚》,写的正是端阳所纪念的屈子。有道是:一曲《离骚》一杯茶,个中真味更何加。香销烛尽弯穹冷,星斗阑干山月斜。

曲毕,少年看都不看犹自沉浸在曲中没有动作的人们一眼,就抱着琴进了后厅的院落,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待少年雪白的衣袂彻底消失,才迎来如雷般的喝彩和掌声。 盛赞之下追问靳先生那个少年的去向身份时,靳先生的脸上有几分欣慰还有些隐隐的骄傲,嘴上依旧谦恭:“犬子靳徽,让几位大人见笑了。”

靳徽,靳徽,时隔多年,他们都还依然记得那个少年的名字。今日想来,依然只有风华无双四个字才配的上那般人品才貌。

是啊,风华无双呵。

第二章

“按你说的方子服了,感觉可好些?依我看,还是请大夫来的稳妥些。”仲五端了几样小菜,一碗清粥放到桌上,转身问卧病在床的青年。

“不碍事。”青年的脸色略显病态的苍白,蹙着眉有些艰难地起身。只着一件单衣,身形瘦削,突兀的肩胛骨锋利的似乎能割破衣服。

仲五赶忙过来扶住,取下旁边随意搁着的外衫给他裹上:“天越来越凉了,更该注意身子,换件厚些的里衣才是。”

青年略微点点头,一双手瘦的青筋条条都清清楚楚。面前的菜并没动几筷子,只把粥勉强喝完,便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吃的这样少,也难怪总是生病。”仲五担忧的叹口气:“这些年,你倒是药吃的比饭还多。”

青年嘴角动了动,似乎是要露出一个苦笑来:“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回首过去的二十七年岁月,靳徽大约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靳夫人本就有肺痨在身,又是早产,生下靳徽没多久就过世了。靳徽自打出了娘胎就是医馆的常客,真真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虽说这些年相较儿时已经算是有了些起色,但也是时好时坏没个准头。因此,要如父亲那样全心全意地投身到照顾茶楼的生意里去,对体弱多病的靳徽来讲,根本是天方夜谭一般。

“今天,茶楼还好吗?”靳徽淡淡的问。

“一向不错,你还是该专心养病才是。”仲五仔细为青年掖好被角,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上是毫不矫作的温柔神色。

仲五只是茶楼的一名茶点师傅,没有什么大的身份来头,也算不上英俊挺拔,更谈不上玉树临风,最多勉强称得上端正,是那种放进人群里都不容易找的出来的路人面孔。但是茶楼里没人不亲近他的——因为他最像过世的靳先生,亲和善意的微笑,宽容细致的个性,言语有时还带点幽默戏谑。十成十老实巴交的好人,相识的人无不这么说。

靳徽病的时候,也是他照顾的最多。仲五十九岁进的茶楼,只比靳徽大两岁,如今在茶楼十年,不仅手艺学得精湛,也早已将茶楼当成了家,将靳徽当做了自家亲人。

“那就好,”靳徽垂下眼帘,烛光下,青年疏朗俊逸的眉目因为略显病态更让人有种一触即碎的错觉:“多谢你了。”

仲五似乎有些无措,讷讷道:“言重了。”

“不,这些年,多亏你照顾。”靳徽低声道:“人说三十而立,为了茶楼生意,你到现在还没有妻儿相伴。真是对不住。”

回首过往岁月,仲五丝毫不觉得后悔。人说,十年踪迹十心年,然而仲五十年来却只有一心的。仲五是他的本名,只因父亲姓仲,又排行第五,庄家人没什么学问,就称了仲五。他进茶楼的契机依然是不能免俗的,少年家中贫苦,无钱念书又没什么本事,父亲病逝,兄长早就远走他乡不知踪迹,连下葬的钱也无,于是只好卖身葬父,遇到好心靳先生带自己进茶楼做伙计。看自己在烹饪方面又有些天分,便叫自己跟老茶点师傅学手艺,直到自己成为满城闻名,独当一面的茶点师傅。少年早就下定决心,要终身跟随靳家,报答靳先生如同再造的恩情,至死方休。

仲五早就知道,若论起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可以恍若云泥的。比如在自己拮据得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的时候,却有人能够包下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为友人接风洗尘。然而那都是在见到名为靳徽的少年之前。

“老爷,老爷,少爷的病更坏了,”梳着丫髻的小童从后院跑出来慌张的说:“中午吃的一点粥全吐了不说,似乎发热也更厉害了。”

“小仲,快去城东济世医馆请林大夫来,要快。”中年人一向平和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焦急的神色:“阿澈阿喻先照顾着前面”说完就疾步迈向后院。

仲五来茶楼有一月了,却从来没有见过靳家的公子,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仲五脑中虽胡思乱想着,脚下却也是一步不停的。靳先生说要快,何况救人如救火,仲五出门叫了辆车就马不停蹄的往城东赶,几乎拉着林大夫就跑,一路由小童领着气喘吁吁地赶到后院东北角的阁楼,林老大夫的一把老骨头都险些给少年颠散架了。

茶楼的后面就是院子,伙计老板都住在这里。而东北角的阁楼是整座院里最僻静的,也很少有人来,对于刚进茶楼的仲五来说更是第一次进。阁楼的一楼是间书房,紫檀的书桌,花梨木的大椅,红木的书架一排排占了整间屋子的三分之二,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书桌后面墙壁上挂着的琴,数一数正好有十张,做工精致,雍容古朴,带的整个书房的气息都显得古意盎然,又似乎有些豪门旧影的错觉。来不及多打量就急急忙忙的上楼,楼上的卧房却素淡简单的很。一张和前厅一样的红木圆桌摆在外间,三张圆凳,看样子多半是饭桌。靠窗一侧摆了一张琴案,一张琴,一个样式古拙的香炉。屏风上是一幅泼墨山水,酣畅淋漓极有气势。绕过屏风,青色的帐子挽着,靳先生伏在床前,一张脸满是担忧,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床上躺着的人一袭白色的里衣,却是看不清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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