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躁的样子吓得叶慧珍打翻了水壶,连连退到墙根恐惧的望着他,抖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闵丰收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阻拦,一边拉着他已经血淋淋的手一边大声答应他:“阿栋,停下来!大伯送你上学!大伯送你上学……”闵丰收最后是哭着抱紧了闵之栋,嘴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那是闵之栋第一次与这个家做反抗,那之后好像一切都没变,但又好像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觉得亏欠,闵丰收对他比以前更好,而叶慧珍虽然没有改善对他的态度,但似乎对他总有点畏惧,很多时候不再直面跟他说话,拐个弯让大伯告诉他。
闵之栋收回思绪,他指指外面,说:“以后你跟他们上学了,老师也会是新的,到时候你要学会适应新环境。”许还原来上的小学往许家咀的东边走二十几分钟,现在他住到了西边几公里地外的上钱村,如果还去原来的小学就太远了,他想开学之前要把许还转学的事情办好。
许还转过身子,看见门前对他好奇张望的几个同龄人,好像一下子成为了焦点,让他不安起来,他转过来背对外面,嘟囔着:“他们把我当猴子吗?”
闵之栋低头看他,可不是,又黑又瘦的蹲在地上,还真挺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他把许还手里的菜拿过来,打发他去后院的鸡窝里找两个鸡蛋来,许还蹦蹦跳跳的很开心的去了。
晚饭做好后闵丰收和叶慧珍也没回,闵之栋把饭菜放锅里温着,就锁了门拉着许还去接他们。
他故意带着许还在村子里绕了一圈,许还这次远没有从许家咀来的路上活跃,他拉着闵之栋的手紧紧贴着他,好像身边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会把他生吞了一般。
路上碰到早回来的村人,猜测道:“哟,阿栋,这是你弟弟吧?带回来了?”
闵之栋淡淡的回答:“嗯,回来了。”他拍了拍许还,说:“许还,叫钱伯伯。”
村人好奇的打量着许还,见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躲在闵之栋身后,听了闵之栋的话,又撤出半个身子乖巧地叫他:“钱伯伯。”
村人淳朴地笑着说:“这娃长的实,兜人喜欢,丰收和慧珍怕是还没见过吧,见了准喜欢。”
闵之栋冲他笑笑,话别之后又带着许还往地里去了。
在半路上就碰到了背着农具往回走的闵丰收和叶慧珍,闵之栋顺手接过闵丰收肩上的水桶,淡淡的说:“家里饭熟了,回去吃饭吧。”
夫妻俩大概被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许还震到了,看着许还半天没有说话。倒是闵丰收反应过来问:“这娃,就是……”
闵之栋点点头,他看着叶慧珍说:“下午接回来的,叫许还。”
叶慧珍似乎才反应过来,她看了看闵之栋,对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似乎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这时候许还倒是很乖巧地开口叫人:“大伯大伯母好。”
叶慧珍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许还,咳嗽一声,把手里的农具塞给闵丰收,说:“行了,回去再说。”
闵丰收摇头叹气,他憨厚地笑着摸许还的头:“许还是吧,走,回家了。”
许还这时候好像把心口憋的那口气吐出去了,整个人轻松起来,跑过去要帮闵丰收拿比他人都高的锄头,闵丰收被这孩子懂事讨好的行为抚的心里顺溜溜的。
晚饭后,闵丰收在后院找到闵之栋,见他正在给许还兑水洗澡,问:“你要帮他洗澡吗?”
闵之栋没说话,许还先激动起来,他本来光溜溜的站在旁边跟蚊子作斗,听见这话立刻说:“我自己会洗,我三岁就会自己洗澡了!”
闵之栋兑好了水,起来的时候顺便带了一手水浇到许还身上:“快洗,蚊子多。”
许还被浇了一身水很是不满,还没发作,立刻被蚊子咬了一口,连忙拿毛巾往身上浇水,乖乖的闭嘴洗澡。
闵之栋知道大伯找他有什么事,确切的说,是大伯母迫不及待的想要许还家的房产证。果不其然,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惦记着别人的东西。
“阿栋,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养个孩子容易吗?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既然这娃家里可以生钱,那拿那些钱做他的抚养费也不过分吧?”
闵之栋早有心理准备,他平静的说:“嗯,是不过分。大伯,大伯母,你们对我有恩,我这一生都报答不完。许还跟我也是一样,你们能收养他已经很好了,他以后的吃穿读书,都需要你们二老,所以房产证可以给你们。”
叶慧珍心头一喜,刚要说话,就听见闵之栋又说:“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叶慧珍听这话心里就冒火了:“条件?阿栋,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别怪大伯母说话难听,你这么多年吃这个家的穿这个家的,还供你读书了,到现在你倒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就是养个畜生也犯不着受这气吧?”
闵之栋狠狠的皱了皱眉,闵丰收见状连忙小声劝道:“慧珍!你不能好好说话!本来这事就是你理亏,人家的钱你老惦记着干嘛?”
“我惦记着干嘛?”叶慧珍这回更是暴跳如雷,指着丈夫的鼻子骂,“闵丰收,你他妈的但凡多长点儿本事老娘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别人!你说自从我嫁给你,我过过哪一天好日子了?啊?你们叔侄俩现在好了,串通一气的来气我!我不活了!我死了算了!”
闵丰收早已软了下来低声下气的认错哄人,闵之栋在旁边冷眼看着她又是嚎哭又是捶胸顿足。
等一切安静下来下来,闵之栋也放低态度:“大伯母,我不是存心惹你生气。我只是希望你能让许还读书,他还小,又不能做什么农活,就让他去学校待着吧。”
叶慧珍一听,也不哭了,就这么简单?她立刻在心里估算一下,小学初中都要不了多少钱,大不了就供许还读到初中毕业,到时候长壮实了回来多一个劳动力,而且说不定他中途就不想读书自己退了呢,那是最好不过。
于是擦了擦眼泪,慢吞吞地说:“行啊,只要那小娃愿意读,我就愿意供。”
5、离别与回归
赶在九月开学之前,许还转学的手续就办好了。
正式开学前一天,闵之栋把领回来的新书和一些文具装进许还的书包里,许还刚洗完澡,天气很热,只穿了个小三角裤坐在床上,认真的看着闵之栋忙活。
“明天第一天我送你去,路上记得认路,晚上自己回来,以后也没人送。”闵之栋头都没抬,拉上书包拉链,试了试重量,小学二年级也就一本语文书和一本数学书,加上铅笔盒,还真感觉不到重量。
“我明天会看到大胜他们吗?”
“不会,你们不在一个学校。”闵之栋抬头,似乎看见了许还眼里的失落,不由好笑,“他以后也没机会欺负你了,不是很好?”
许还手里捏着自己的脚丫子,老成的叹气:“其实大胜也没有欺负我,我们是互相闹着玩呢!”
过去了的人和事总能得到某种宽恕的理由,闵之栋揉了揉他的头发以作安慰。
“对了,”许还突然想起什么,跳下床跑到房里自制的简易衣柜里翻腾一阵。
闵之栋好奇的问:“找什么?”
“我的红领巾呢?”许还埋头答道,一边翻,“啊,找到了!”接着就见他手里抓着一条皱巴巴的红色布条,笑眯眯的递到闵之栋眼前。
“我们班就几个人是,大胜想当,老师都不让呢!”小小的少先队员自豪不已。
闵之栋看那“鲜血染成”的红领巾上面还残留着某些不知名的污垢,拿过来说:“晚上给你搓一下,明天戴干净的。”
第二天一大早照顾许还吃完早饭,正打算送他去学校,外面传来村人的呼声。
出去看见是同村的钱万树,他满脸笑的跟闵丰收和叶慧珍打招呼:“昨天就知道阿栋给那娃子报名了,这不挺巧,原来跟我们家小进一个年级,就带着他来领那娃子一起去学校。”
闵之栋这才看见他旁边背着书包皱着脸的钱进,这孩子长的圆滚滚的,与瘦不拉几的许还成鲜明对比。他看了看身边怕生的许还,正要开口婉拒,叶慧珍这时候笑着说:“钱叔想得真周到,家里活儿忙,一直在愁许还第一次上学不晓得路呢!”
钱万树被说的憨厚的笑了笑,说:“还是慧珍识大体,这娃能上学是他的福气。”
叶慧珍听了捂着嘴呵呵笑,顺手把桌上的书包帮许还背上,推着他往外走:“快跟小进一起去学#煤锰鞍。
许还一边被推着往外走,一边回头看闵之栋。
闵之栋朝他点头,只说:“听话。”
钱万树也乐呵呵的跟自己孙子交待好好带着许还,两个同龄孩子不情不愿的前后出门一起上学。
闵之栋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身旁的闵丰收突然叹气:“也不知道这娃怎么就上你心了,过去你那个妈,加上现在这个娃,这里面的债是说不清了。”
叶慧珍听他的感慨,忍不住嘲讽:“那可不,所以说养的不如生的亲。亲娘走了,这亲娘留下的烂摊子也不敢不管。”
闵之栋回头盯着大伯母,淡淡地提醒她:“这个烂摊子是您自愿接过来的。”
闵丰收见话语不合,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趁凉快,收拾收拾去地里吧。”
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闵之栋停一会,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他看看日头,小学应该快放学了。
他又埋头干了会儿,听见不远处传来某首不着调的儿歌,他听过一次,抬起头,果然看见许还一蹦一跳的顺着田埂往这边来,手里举着不知道哪儿摘的荷叶,肩上挂着瘪瘪的书包,脖子上歪歪扭扭地系着他引以为豪的红领巾,随着他的动作在胸前一抖一抖的。
闵之栋叫他:“许还。”
许还停下来四处张望,看见这边的闵之栋高兴的跑过来。
“哥哥,我放学了!”
“一个人回来的?没跟钱进一起?”
“他要去掏鸟蛋,”许还跳下地埂,将手里的荷叶丢到一边,转过身在书包里翻出几个小莲蓬,笑盈盈的递给闵之栋,“这是我采的。”
“我不吃。地里热,你先回去吧。”
“我有伞,不怕!”许还捡起被扔到一边的荷叶,不想回去的目的昭然若揭。
闵之栋也没勉强他,接着做自己的事。
等许还在旁边玩了一会儿,闵之栋问他:“新学校的第一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许还蹲在地上,疑惑的抬头。
闵之栋也不知道想得到什么答案,也许小孩子最在乎的大概就是有人一起玩,于是他问:“有人跟你玩吗?”
“钱进要我打弹珠,可是我以前的弹珠都在家里,没带来。”许还语气里满是遗憾。
闵之栋正要安慰他,又听他高兴的说:“后来他分了我一些,我用那些赢了他们很多,厉害吧?”
闵之栋安心下来,小孩子只要有一起的玩伴,总是更容易适应新环境些。
他想自己也是时候动身去学校了。
晚上睡觉之前闵之栋先跟大伯他们说了明天去学校,大伯母依然是满脸的不快,闵之栋走后,就意味着家里很多活就落到了他们身上,这让叶慧珍没法欢送他甚至给他准备点家里的吃食。
闵之栋早已习惯,说完就回房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搭村里去镇上的拖拉机,再转去县城的汽车。
正躺在床上一直说话的许还终于注意到了闵之栋这边的动作,他爬起来,不解地问:“哥哥,你要去哪儿?”
“我明天去学校。你在家好好的,一个月之后我会回来看你。”
许还不明白一个月是多长时间,但他已经意识到闵之栋这是出远门,会很久很久不在家,他慌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闵之栋停下手里的动作,皱着眉头看他:“你去干嘛?你以后就像今天这样自己去上学,我也会上学,到时候我就会回来。”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许还是真的慌了,提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许还眼里的不舍让闵之栋有点动容,虽然他认为许还对他的不舍只是被抛下之后某种本能反应,并且这种情绪很快会随着时间淡化,但是丝毫不影响他心里升起好像被自己的孩子依赖着的自豪感。
他摸了摸许还头顶,轻声说:“很快。”
“骗人。”一直忍着情绪的许还在感受到头顶上宽厚温暖的手掌之后,再也没忍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不骗你,你在家好好听话,不要惹大伯大伯母生气,我会时常抽空回来的。”
“可是我不想你走……”许还带着哭腔去拉闵之栋的手。
闵之栋被他哭的烦躁,耐着性子哄他。
“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
“好了,怎么又哭起来了?男子汉不要老是哭哭啼啼。”
“许还,不许哭了!”实在招架不住,闵之栋硬下心肠,冷下脸吼他,“你再这样哭哭啼啼的,以后我都不回来了!”
一直哭的许还听见这话一时忘了哭,瞪着通红的双眼,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闵之栋见他这样觉得心疼又好笑,从旁边的架子上拿毛巾替他擦眼泪鼻涕,忍不住笑着喃喃:“小孩子……”
闵之栋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始终认为许还的这些情绪都只是小孩子闹脾气,拿出架势吼吼也就过去了。
小孩子的心思只有那么大,能装下的东西不多,时间一长,就很容易被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填满,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装下这些大人才懂的情绪。
没有多久,在学校待了一个星期,闵之栋心里总归有个牵挂。
他想到走的那天许还要哭不哭的一步三回头地去上学,不知道这一个礼拜他过的怎么样,有没有好好上学,有没有人跟他玩,有没有被大伯母训斥……
他像一个牵挂远方孩子的家长,心头总放不下,终于在开学一周后,选择了回家。
一路坐车加步行,从一大早出发却是中午才到,他怀着某种以前没有过的期待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让他没想到的是,离家不远,他便看见门口的井边,一个小身影吃力的从井里吊上来一桶水,虽然靠的是吊绳,但闵之栋从小做到大的事,很清楚那一桶水的重量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承受的。
他快步往前走,大声喊:“许还!”
许还本来憋着一口气往上推转轮,听见喊声,抬头看见风尘仆仆的闵之栋,忍不住咧嘴笑起来,与此同时也泄了气,转轮因为水的重力突然反方向脱力,转柄一下子打到没有防备的许还脸上,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闵之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的浑身冒冷汗,他大步跑过去。
许还这时候爬起来,满嘴是血,寻着他的身影,张着满是血的嘴巴笑:“哥哥,你回来啦!”
闵之栋赶紧蹲下来捧着他的脸看,紧张的问:“伤到哪儿了?”
许还好像这时候才感觉到疼,龇着牙倒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某个声音从屋里传来:“个败家的,又打坏什么东西了?叫你做个饭都能给老娘整出幺蛾子。”
闵之栋抬头,看见叶慧珍正气急败坏的出来,看见屋外的闵之栋先是意外,接着像掩饰什么似的咳嗽一声,尴尬地说:“原来是阿栋回来了。”紧接着像是才看见许还满脸血,惊愕的表情显得太过夸张:“哟,许还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