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间的寂静。

盘肆闭上眼，调整呼吸，试图将胸腔处，那蠢蠢欲动的愤恨悲苦焦躁全都按捺下去。他毫不怀疑，若是任由这些情感宣泄出来，等他清醒时，恐怕就要面对黎叶逝冷冰冰的尸体了。

时间一下子被拉扯得漫长。

八年的相处，三年的别离，一点一滴纷纷从他脑海中走马而过。

他接触人世的十一年来，每一个角落都遍布着黎叶逝的痕迹，那张他以为谄媚畏怯的面具揭下来，露出了他冷淡高傲的面孔。

他现在跟我说“难看”！盘肆感觉自己的血管都要被憋爆了，双臂也在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着。

“我管那些乱七八糟的！”盘肆终于无法忍受，洪流冲垮了他的理智，以至于面孔微微扭曲着，他愤怒的低吼道，加大的胳膊上的力道，“你是我的！”

“咔嚓”一声，只听得黎叶逝痛呼一声，九天处一盆凉水兜头浇来，盘肆一个激灵，骤然清醒，赶紧放松了力道。

“叶逝，我……”他再多的话在触及黎叶逝的状况后，也戛然而止，只见黎叶逝脸上血色褪的一干二净，嘴唇上渗出血来，短短几秒之内，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别咬。”懊悔袭上心头，盘肆恨不得将自己的手打断，他慌忙的用手指挤开他的牙齿，让他咬住，一边站起身，想要将他放下来。

“别、别动！”黎叶逝忍着痛低道，眼角簌簌的滴下泪来。这身体病弱了数年，一直都在娇养着，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得他都快崩溃了。

“肩膀、肩膀疼……”他哆嗦着唇辛苦道，这样的待遇让他心中又苦又冷，张开眼，模模糊糊的看到盘肆愧疚皱巴的面容，又泛出一股扭曲变态的快意和憎恨来：每一次，每一次你不开心了，就只会让我痛！三年了，没有一点改变，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盘肆将他放到床上，检查了一下，顿时吁了一口气，用袖管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庆幸道：“还好，只是脱臼了，没有断掉。”

“哦，”黎叶逝嘴角一扯，“你觉得可惜了？”

盘肆呼吸一窒，刚要发怒，憋了半晌，却吭不出声来，只默然无声，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肩膀。

黎叶逝闭上眼，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还因为疼痛皱着眉，那么抗拒的姿态，叫盘肆心中刺痛，他难过的闭了闭眼，急促的低喘一声，声音却听不出什么异样：“跟我说说话吧，转移了注意力，待会儿也就没有那么痛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黎叶逝深深呼吸，他似乎还嫌这刺激不够，又讥讽道，“……如果盘老板不介意的话，可否给我叫辆车，我想要去……啊！”

他痛叫出声，嗓音都变了调。

“盘肆！”他火冒三丈的叫着他的名字。

“已经没事了。”盘肆摸了摸他的脸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线条看起来很柔软，有点哀伤。

“我只是个普通的人类。”黎叶逝冷冷道，“我更愿意相信我们的医疗技术。”

盘肆的手微微一顿，沉默半晌，才道：“不要试图激怒我。”他的眼神很幽深，几乎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黎叶逝睨了他一眼，又浮出惯性的嘲讽笑意来。

盘肆笑笑，道：“动一动，真的没事了。”说着，将手搭到他的肩膀上，轻轻的揉捏起来。

确实是没有异样的感觉了，黎叶逝一动没动，无所谓道：“哦，还得感谢你找到我，就在我的身体内植入什么万魔噬心蛊之类的，让我区别于一般人呢。”

“你知道了？”

黎叶逝又不语。

失望之色一闪而过，盘肆知道，他心里并不十分清楚，只是记恨着他呢。早知道就……早就知道，他这个人有多记仇了。

“放心，”盘肆弯下腰，与他额头相抵，温热的吐息全都喷洒到黎叶逝面上，“这次的蛊虫不同于万魔噬心蛊，它，有利无弊。”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盘肆失笑道：“你知道，我虽然粗暴了些，但是没有必要，我不会对你说谎。”

黎叶逝立即针锋相对道：“我怎知现在有没有必要，你太高估自己了，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盘肆眼中闪过一丝怒色，重重道：“我说没有！”继而缓和了语气，“别胡思乱想了……倒是被你转移了注意力。”

黎叶逝眯起眼。

盘肆似是纵容的笑呵呵道：“你相亲的时候，看起来很愉快——我原本还很开心，你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喜好。”

“你这是在找我算账吗？”黎叶逝低问。

盘肆举起双手：“我怎么敢？——好吧，我将你绑架过来，原本是想要找你算账的，但是看来上天都不允许。”

黎叶逝暗暗咬紧了牙齿，好高高在上的姿态！

旋即洒然一笑，连珠似炮的询问道：“为什么要将那些人的记忆抹除？！你将那个孤儿安排在宦珍妈妈身边想要做什么？！又想要对程光做些什么！”

他紧紧的盯着他，像是要透过这层外壳，直看透到魔王心里似的。

闻言，盘肆似乎被雷劈了一般愣住，久久不能回神。

“你在怀疑我？”盘肆咧开嘴，面上挂起古怪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是要哭一样，又仿佛要发怒般。

黎叶逝静默不语，目光没有丝毫动摇。

盘肆几乎呕出一口血来，他惨然一笑，垂下眼：“起初抹除记忆，是想要独占关于你的记忆，后来觉得这样更好，你也不需要担心那些人，就进行了深度的消除。至于那个孤儿，宦珍那女人现在孤身一人，有个孩子，也有个念想，将来也有人奉养她。而程光……我以前虽然嫉妒他，但就凭他的威胁，还不至于让我做出什么来，找他，是为了……”

为了什么？

他却缄默了，眸光深切，细细的将黎叶逝打量了一番，转而道：“没什么事，你先休息吧，我有些事情去处理一下。”

黎叶逝坐起身来：“我要回去。”

盘肆的背影一顿：“不，你得在这里，陪着我。”

黎叶逝高傲的抬起下巴：“你凭什么？！”

盘肆又顿了片刻，语气平平：“因为我有这个需要，因为我想，没有凭什么。”他说着，打开门，就要离开。

“盘肆！”黎叶逝喝道。

“我过一会儿就会来看你。”盘肆却恍若未闻，自顾自说道，旋即关门落锁。

黎叶逝恶狠狠的瞪着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盘、肆！”

门外，盘肆倚着门，嘴角渗出鲜血来，原本亮泽光滑的紫色长发仿佛被吸食了生机，刹那间变得枯萎粗糙，暗淡无光。

他恍若不觉，眼神涣散，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怎么样，我都不放。”

Chapter.77

整整三天，盘肆没有再来。

黎叶逝说破了嘴皮子，都没有将他刺激过来，他虽然心下恼恨，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又找不到娱乐，只好折腾那些手下们。

这些人不愧是盘肆看得顺眼的人，几乎个个都有着嘴快、直肠的毛病。

黎叶逝对此报以没什么情绪的笑，盘肆就喜欢这调调，当年他可是看他不肯暴起反抗何家人很是折腾了他一番。

这些手下中，却几乎没什么人，跟盘肆有过直接的接触。

黎叶逝从与他们的交谈中，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信息，整合了一番，还是大致了解了情况。

所以说，盘肆现在混黑道？

黎叶逝差点从沙发上笑翻过去，可以想见，这个魔头任性妄为，张狂自负，愣头愣脑的冲过去，叼了人家的肉还不自知，嚣张的当着人家的面享用，不知道惹了多少麻烦，又自恃能力卓越，轻松的将那些麻烦事摆平。

但盘肆似乎还是遇到了他无法解决的麻烦。

黎叶逝毫无形象的盘腿坐在床上，思索了许久之后，只好采取行动了。

很快，盘肆便得知黎叶逝病重的消息。

他知道他心眼多，本不想当一回事，但手脚却不受控制似的，自动的将他带到了那房间门口。

要不要进去。

盘肆的手指绕上了那枯紫色的发丝，许久深深吸气，眼中跳动起红紫的光焰，浑身魔元力流转，只片刻，便化作了他原本俊美无俦的摸样，只是眸光略显暗淡。

打开门。

却见黎叶逝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眼底青黑，毫无人色。

盘肆心中咯噔一声，疾步上前：“叶逝！”他飞快的走到床边坐下，用额头试了下他的体温，烫得令人心惊肉跳。

不可能！盘肆心绪混乱。

“什么不可能？”

盘肆下意识的回答：“你有命蛊在身，就算生病，也不可能严重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错愕又震惊的看着眼神清明的黎叶逝。

黎叶逝施施然的坐了起来：“命蛊？命蛊就是那个任由我折腾了半天，也让我无法生病的东西吗？”

盘肆满头冷汗，呵呵干笑了两声。

“这个妆容还是不错的，”黎叶逝危险的笑眯了眼，“乍一看真的和行将就木的人没什么两样，只可惜，我还是有一点不满意。”

“什么？”盘肆生怕他追究，顺水推舟的问。

黎叶逝轻声道：“化妆品有味道的。”

刷拉，盘肆背后瞬间爬满了汗水。

“那么，”黎叶逝慢条斯理的凑近了身体，“亲爱的魔王，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优秀的人，却没有察觉到呢？”

盘肆目光游移，就是不敢与他对视，听得他如此说道，第一个念头是完蛋！第二个念头是有了！

盘肆冷下脸来：“你不是咄咄逼人吗？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吗？既然如此，这些事情与你有什么干系？”

这下轮到黎叶逝语塞。

盘肆斜睨了他一眼，起身道：“既然没有生病，那我就不浪费医院的资源了，你好好休息，没事不要打扰我。”

“盘肆你……”黎叶逝气得原本挂着妆容的脸更加白了，他怒极，顺手抄起身边的抱枕，狠狠的冲盘肆砸了过去，“你混蛋！”

背对着，盘肆毫无压力的侧步躲过，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竟然没有发怒，只是平心静气的将抱枕捡了起来，递还到黎叶逝手中，好声好气的说：“你不喜欢就直说，不要这样浪费资源，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买不起抱枕的。”

黎叶逝一句话说不出来，真真是一佛出窍二佛升天。等他定了定神，却见盘肆急匆匆的向外走去，略显仓惶。

他眼珠一转，立即叫道：“等一下！”

盘肆头也不回。

黎叶逝冷笑一声，道：“你那所谓的命蛊虽然好，但是可惜，上一次才证明过，它不能阻止我脱臼。”

盘肆脚步一顿。

黎叶逝施施然的笑起来：“你说，我如果把自己的手或者脚弄断了，它有没有能力让我自动恢复呢？”

盘肆终于转过身来，面色幽冷的盯着他。

黎叶逝不甘示弱，嚣张的与他对视：“我能够为了生病，泡几个小时的冷水澡，再不眠不休在十摄氏度的房间里呆上十几个小时！……虽然失败了，但你猜猜看，我有没有这个胆子换个方式？”

这根本不用猜！

盘肆觉得心肺都快要爆炸了，他努力压抑着脾气，勉强笑道：“叶逝，你不要任性。”

“啊哈！”黎叶逝讥讽道，“我这怎么任性了，我只不过随意处置自己的身体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置喙！”

“你够了！”盘肆怒喝道。

“好足的架势！”黎叶逝阴阳怪气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胸口急剧起伏着，盘肆眼底泛红，森森的问：“你想要怎样！我告诉你，想要走，两个字，做梦！”

黎叶逝却怔怔的没有再说话。

盘肆微微眯起眼，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意识到不对，他循着他的视线，却见肩膀上挂了几根粗糙的枯发，惊恐刹那间侵袭了他的心脏。

“别看！”

盘肆骤然高吼，下意识的用上了魔元力，音波如火山喷发般从他身遭四射而去，震得整个房子都快塌了。

黎叶逝被他震得气血翻滚，竭力稳住身体，终究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盘肆：“……”

对于这样的结果，盘肆也只能苦笑一声。

不论是有意无意的，他的存在，似乎从头开始，便给黎叶逝带来很多痛苦。似乎盘肆才是黎叶逝所有厄运的源头。

那些日子，他是不是认为，总是暗无天日的。他的精神上，是不是总是承受着巨大的折磨，无法解脱。

如果他只是一个爱恨随意的普通魔族就好了。

情钟于一人，这对父皇母后那样的两情相悦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幸福，对于他这样的状况，却真的跟诅咒一样。

如果可以放开，我就不会为了找你，进入人世了。

盘肆伏低身子，与黎叶逝面颊相贴。他忽然觉得茫然，有种无处可去，又无路可退的焦灼和绝望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我只要做那个镇日只知混吃混玩的小魔王，从来没有什么潜龙魔域，见不到你，也就不会让你觉得痛苦了。

但是现在，都迟了。

Chapter.78

黎叶逝醒来的时候，盘肆没有再躲藏，他将这时这般狼狈不堪的自己，光明正大的呈现在他的面前。

黎叶逝有一瞬间的怔忪，这样的魔王，跟他记忆里，乃至于跟他醒来之前的魔王，都有很大的距离。

他现在，就像人世间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失败者一样，苍颓，佝偻，虚弱，他眸光暗淡，但依旧静静的注视着自己。

黎叶逝张了张嘴巴，嗓子仿佛被卡住了一般，发不声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黎叶逝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十分可恨，他一直十分厌恶这样的人，明明对方承受着苦难，却还要接受来自这人的无理取闹。

但是，最可笑的是，他似乎一直以这种模式生活着，以前给沈雅带来痛苦，现在，又变成了盘肆。

他在等我。

这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占据了他的脑海，无法去除。黎叶逝钉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他看到，盘肆的眼睛似乎再也映不出光来。

他忽然疾步上前。

短短的几步之间，他那剧变晦暗的童年，那隐忍压抑的少年，以及在另外一人的身体里，慢慢成长的经历在他脑海中走马而过。

他扪心自问：如果不需要他去殚精竭虑地考虑别人的感受，能让我随心所欲活着的，除了盘肆，还有谁？除了盘肆，还有谁会对他的要求，没有任何偷减的执行？人的一生能有多长，能够让他消耗到，直到遇见那么完美，让他毫无挑错的人？

只有盘肆……只有他。

黎叶逝站在盘肆面前，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安静的拥抱住他。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将该遗忘的过去，全都割舍，绝不拖泥带水，这一点，黎叶逝清楚自己可以做得无比完美。

当然，该有的把柄还是要丢下的。

盘肆还在等着他的冷言冷语呢，现在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你……”

他才蹦出一个字，黎叶逝立马狠狠地将他推开，盘肆心里那点刚冒头的欣喜立刻被腰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