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旁边一人附和道,“将军当年不是因为犯了事被判充军才来的阳关么?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莫说犯了事,便是杀了人也不过是花几个钱,最多不过关上个一年半载,哪里会被充军?”
“我觉得将军许是横行
乡里的街头霸王。”一人若有所思地做了个总结,“我家那里就有个街头霸王,人人管他叫爷。老胡说浥尘公子是个伶人,那应是在酒楼之中、宴席之间应酬作唱的,称将军为二爷也就不奇怪了。”
嗯……众人点点头,觉得这个结论很有道理,但是这终究只是众人的猜测,没办法证实。
“怎么觉得一时之间将军的身世很值得探究一番?”下结论的那个人摸了摸下巴道,“真想知道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历……”
“想知道还不简单?”一人接口道,“去问浥尘公子不就得了?听老胡说浥尘公子脾气是最好的,问他他肯定会说的。”
“怎么问?”下结论的人斜了一眼那人,道,“你敢冲到将军帐子里抓着将军的人问将军的来历啊?”
那人撇嘴:“我们不敢,老胡也不敢么?”
嘿!众人一听,马上呼啦啦全冲进胡杨帐子一顿软磨硬泡。胡杨本来自己就有几分好奇,哪里经得住这么一群混蛋?没几下就答应了。
胡杨这几天里一直在照料浥尘,虽然大多时候浥尘都是昏沉沉在睡着,但接触越多,越觉得这孩子温良随和。心下猜着应该是个好套话的,只是怎么问得不漏痕迹又不让元二知道,却是个问题。
这天帮浥尘上过药以后,胡杨便似无心般笑着问道:“浥尘啊,你和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浥尘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们四岁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那将军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啊?”胡杨小心地问,“像现在这样?”
浥尘在营中呆了有些时日了,听将士们说起元二,尽是些“热血男儿”、“英勇守将”、“武艺无双“之类的词句。每每听到这些溢美之词,浥尘都想拆元二的台,现在逮到了机会,那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于是浥尘张口便道:“二爷从小就刁钻古怪,横行霸道,每天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哩!小的时候家里就时时有人来告状,便是不出门留在家,他也是要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等长到少年时,乡间邻里,没有不怕他的,见了他便躲得远远的,活生生的混世魔王。“
“哦……原来如此啊……“胡杨笑了一下,嘱咐了几声便退出了帐子,匆匆将这消息通报给了众人。
第二天元二正练兵呢,才到练兵场的时候就看见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看到元二来了,一边躲着他一边拿眼偷偷地看,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
元二治军从来重于亲近,平日里和将士们嬉笑惯了,在军中威信高而威严不足。这下心中疑惑,便凑过去问道:“说什么呢?也给我听听。”
要照平日,士兵们早勾肩搭背跟元二说了,但今日说的是可是元二的闲话,哪里敢跟他说?打了个哈哈就躲开了
去,惹得元二好奇心更重,心里痒痒的,打定主意要逮人来问。
练完兵的时候,元二拦下管席,问道:“哎,军中又有什么好玩的事了?我刚刚看到那群兔崽子在议论着什么,问他们他们又不说。”
管席看了元二一眼,奇怪道:“你不知道?”
元二翻了个白眼,道:“知道还问你啊?”
“元二。”管席微微思索,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元二微微一愣。管席虽然是有过命交情的兄弟,但因为他识得几个字,总是按着职位尊卑不肯叫自己名字的。但每次他用这样正经严肃的语气叫自己的名字,便是由大事要商量。元二也不多思索,便道:“到中军帐去说。”
管席点点头,随他走进中军帐。仔细确定周围没人,才认真地看着元二,问道:“元二,你的身世到底如何?”
元二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管席道:“我原先就觉得奇怪,你满腹文韬武略,又精通兵法,哪里像是乡野出来的人?但我查了军籍,你确实是长安城外的一个乡野粗民。这事我原本已经搁下了,想着总归你是我们将军,无论如何我们都誓死追随你。如今却又听到了一些关于你身世的传闻,都说是那个浥尘公子说的,所以忍不住来求证一下。”
元二闻言便笑了:“原来是他说的!那就不会错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管席摇摇头,道:“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你心里也该清楚,这事很重要。先不要问浥尘他说了你什么,你只管说自己是什么来历。我知道你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一定有你的道理。只是现在事情紧急,你若是信得过我们的交情,那就跟我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元二心里也是有许多疑问的,只是原本想着若那人当真是浥尘,那怎能叫别人动手?但管席这话说的明白。他是一关之将,肩上担着一方安宁。便是自己的私事,也可能让整个边关陷入危机。
想明白了之后,元二便摇摇头,道:“都是前朝的旧事了,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本名叫做秦诺,是前朝荣王府秦祯的二儿子。浥尘是我的伴读,四五岁就呆在我身边了。”
管席闻言不由得动容,道:“是世代名将的秦家?”
元二点点头,道:“便是长安城里的那个秦家。”
管席想了一下,道:“没有记错的话,当年荣王府被武烈王满门抄斩,最后不是都在狱中自尽了么?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元二闭了闭眼,道:“具体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都被关在天牢里等着斩头,有天我睡着了,醒来时就被捆在一个囚车里了,嘴里还塞了麻核桃。那囚车一直往西走,出了长安地界时,负责押送的士兵跟我说,我大哥弄了些计谋,用一个病死
的流放犯替了我。还说我若不信,怀里还有我大哥写的血书。他解开我的绳子,我果然在怀里发现了大哥写的血书,里面说他和浥尘千辛万苦找人替了我,让我好生珍惜,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千万别想报仇,也不要再用秦诺这个名字。”
管席暗自神伤,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不住,让你提些不痛快的事。”
“哪里的话!”元二摇摇头,“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又不是娘儿们,哪来那么多计较?这下可以说了吧?浥尘说了些什么让你心头起疑了?”
管席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军中的传言都道,你是街上的混混。”
“不能吧?”元二吃惊,“我当年好歹也是风姿翩翩的英俊少年郎,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不为过,怎能是街上的混混?”
“谁跟你说这个!”管席皱眉,正色道,“元二,你当真确定这人就是你从前的伴读么?我看你对他有些用情过甚,莫要被喜悦冲昏了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一点差错也出不得。”
元二心知他指的是前些天鞑靼探子那事,也道:“不瞒你说,我心里也有些怀疑的。他的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可便是这容颜让我不能放心---哪有人十几年都不变样的?还有他那一头白发……”
他曲起手指敲了敲书案,转头对管席道:“你莫要担心,我自会找时机查清楚他是不是我那浥尘的。”
管席心道,他就算是你的伴读,那也还需再作试探。只是看着元二的神情,暗自叹息一声,没有说出来。
05.谈新病浥尘悲今昔,舞旧剑元二慰故人
元二答应管席要好好查浥尘,可是怎么查却头疼了起来。
要说逼供,元二有一百种手段,就是训练有素如鞑靼探子那样的硬汉子也熬不住吐露真言。但浥尘在他心中不比常人,莫要说严刑逼供,就是伤到一根头发,元二也是要伤心懊恼的。要曲折宛转,元二又是个直来直去的汉子,玩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勾当。想来想去,元二干脆直接问。
“据传,浥尘公子说将军年少时是街上混混们的老大?”
这天浥尘休养了许久,已经能勉强坐起了,元二心中欢喜,便搬了军务在一旁处理。过了些时候,元二按捺不住心中挂念的事,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样的称号?”
“嗯?”浥尘听到这个“传言”,不由得愣了一愣,“什么混混?”
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笑道:“将军敢说自己年少的时候不是街上的混世魔王?整个长安城,谁提起荣王府的二公子不头疼呢?府上哪天不是一堆告状的人?王爷又不管这些事,每次都害得我陪尽了笑脸。”
元二想起自己年少时胡闹的情形,不由得也是一笑,“是啊,真是有劳浥尘公子了。不过我就胡闹怎么了?反正,哪怕是闯了天大的祸,浥尘公子都会帮我摆平的。”
这话说的,倒让元二不由得就想起了从前。
“浥尘!你来啦!我就知道,哪怕我闯了天大的祸,只要有浥尘在,都会帮我摆平的!”
“你就继续胡闹吧!说了你多少次了,怎么就是不听呢?下次我再也不帮你了!就在一旁看着王爷打死你算了,倒还少费些心思!”
“嘿嘿……刀子嘴豆腐心的浥尘。”
“哼!”
“浥尘扶我起来嘛,脚跪麻了……”
“活该!哎!慢点,来,靠着我。”
“你每次都说不帮我。”元二想着想着就笑了,“每次都口是心非。”
浥尘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我要是心口如一的话,二爷还有今天?早被王爷打死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
元二咧开嘴一笑。“是啊是啊,所以每次惹事之前我都会想,啊……没关系,反正有浥尘帮我收拾!”
都说元二将军艺高胆大,追根揭底起来,要不是年少的时候被某些人宠着,哪里能养出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浥尘也是一笑,神情却有些黯然。
元二看了,问道:“怎么了?”
浥尘叹了口气,道:“以前你闯了祸,每次都会冲回家叫我,说什么'浥尘啊,我把魏伯伯家的琉璃屏风给砸了怎么办啊'之类的,害得分开以后总是担心。”
元二想到从前的恣意妄为,真真恍如隔世,忙笑道:“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浥尘摇摇头,道:“我知道,却
也忍不住担心。我怕自己把你宠得太好了,怕你经不起世事风霜。所以一心要找到他,要亲眼确定你过得好好的,才肯安心闭上眼。”
元二握住他的手,软声道:“那现在找到了,该放心了罢?”
浥尘轻声道:“对你是放心了,可是,我自己却不能放心。你看,你我都变了那么多,再见的时候,我都没想到,眼前这个英武的将军就是当年的那个乌衣子弟。那时候总是叫着'浥尘怎么办啊'的少年,已经成长为守护一方、有担当有谋略的男子汉了,再不会对我说怎么办了,再也不会要我帮忙了。若仅仅如此,那也就罢了,谁能不变呢?只是你变好了,我却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既病且弱,没有半分文韬武略,没有一点将兵之才,真是……”
浥尘说着摇了摇头,道:“我怕我再不能帮你的忙了。”
原来如此。元二心中暗道,低头想了一下,元二忽然道:“阿尘,我带你出去玩吧。”
“啊?”浥尘愣了愣,怎么转到这个话题上了?
元二笑了一笑,心中道:“我不过是觉得你最近总是不开心。”
说起来浥尘和平时其实也没什么两样,每天依旧在自己的帐子里养伤,白天看看书发发呆,晚上和自己说说话。但是出于打小就在一起的默契,元二就是觉得他不开心。
可是,浥尘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呢?元二之前一直想不透。
浥尘这个人啊,因为是小的时候被接到府里做侍童的。虽然后来一直被当成三公子般养着,到底是寄人篱下身在奴籍,所以很多时候,他都会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深到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元二,很多时候也猜不透。一直到他现在说出来,元二才知道为何。
元二是一刻也忍不得浥尘不开心的,得出了原因之后便想着要解决。当下便重复道:“阿尘,我带你去玩。”说着双手一抬,竟把浥尘横抱在怀就走。
“哎,你干什么啊?”浥尘哭笑不得,脸暗暗浮起几丝红色。待要挣扎,又怕牵动背上的伤,只能叱道:“军营重地,你胡闹什么?快放我下来!”
浥尘在病中的那点力气,便是三岁小孩儿都不怕,元二哪里放在眼里?只管小心护着他的背往前走。口中笑道:“不碍事,我在军中胡闹惯了。何况我才是将军呢,谁敢斥责我我就罚他!”
浥尘气结。这人都做将军了怎么还这样啊?从前就是一想要做什么就拉着自己没头没脑的往外跑,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改掉这个习惯?
“带你去玩啊!”元二乐呵呵地抱着他出了帐子,在军营里乱转,也不怕人笑话。
他不怕,浥尘却有些受不了。两人一出帐门就被将士们偷瞄明看,不断有人目光奇异、窃窃私语。浥尘挣扎也不是
,随他也不是,羞恼得脸上又白又红,口中道:“胡闹、胡闹!快放我下来!”
元二只管抱着他往前走,自顾自地说道:“你还没见过阳关附近的景致吧?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骑马玩,看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去听那萧萧风声牧笛阵阵……”
阳关附近的景致?浥尘心知挣扎吵闹也无济于事,这人来了兴致就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的。当下便放弃挣扎,安安稳稳地给他抱着。听了他的话,顿时也来了兴致---难道他竟要带自己出军营么?
需知阳关是千年之前,丝路初初打通的时候就建的关卡,身为丝路南线的咽喉,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僧客从这里走过。别的不说,当年玄焋大师西去取经,走的就是阳关。千年之长,该有不少古迹可以瞻仰吧?
浥尘想着该能见到什么景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对,现在是冬天,难道是北风卷地白草折、一夜碎石大如斗?
浥尘正自己思量着,忽然听元二道:“到了。”
浥尘抬头一看,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早该知道他做事从来都是不按常理的,怎么还偏偏就信了他!不是说要观赏阳关附近的景致么?眼前这军鼓擂台、兵器列陈的,不是军营里的校练场么?
元二听闻不到他的回答,便低头看了一下。只见怀中人俊秀的脸上又是无奈又是气恼又是任命,不由得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想着看什么文人古迹佛寺道观的,那些有什么好看的?在长安看了十几年还没看够啊?还不如看我元二爷呢!”
浥尘一阵白眼,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好看的?有多少根头发我都能数出来了,还长得跟黑铁塔似的,比得过千年古塔、长河落日么?”
元二嘿嘿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比不比得过了。”
说着元二将他轻轻放在椅子上,又取了一旁的毛皮细心给他盖好,道:“你在这里好好坐着,待我给你看如今阳关最有名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