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简说:“好。”
众人围观,白简是靠着朱衣出来的,手指在衣衫下和褴褛布料纠结得紧,也不知道到底他们是谁救了谁,总之两人都活着。
然后……白简大病。
朱衣在他床前守了三天,他始终皱眉,嘴里喃喃地说话好像梦魇缠身。
朱衣听不大清楚,也看不大清楚。
只是偶尔听见白简道,哥哥。
哥哥,是谁?
朱衣不了解白简,他的身世他的来历还有他的目的。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简会冲到火里去找他,而他自己也愿意冲进火里带那人出来。
这算不算一种信任?
朱衣不喜欢信任别人。并非因为受过伤,只是单纯的不信任。
也许商人本性,也许是其他什么。并不需要理由。
比如现在,他不相信大夫的话。
大夫说,白简因为本身感染风寒,再加上冰衣湿身太久,再加上心神交萃,所以捱不过这几天。
朱衣眯着眼冷笑着赶了大夫和伺候的下人们出去,一个人端汤送水面无表情的候在白简床边。
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就是等着。
拿手指从白简的颈项上划过,感觉那种偏低的温度。
他一直坚信白简会醒过来。因为在火里,白简咳嗽着在他耳边说,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一直重复,成了疯魔。
他想,白简是有很多话想告诉他的。既然心愿未了,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朱衣将账本大小事务都搬回白简的床边,有时候看得累了,就上去挤着睡一觉。
白简的脸色不见好转,一直高烧。
会说胡话,甚至抓着朱衣的手不肯放松。朱衣由着他去,不过分关心,也不过分疏远。
而后,白简奇迹一样渐渐好起来。
大夫羞的一直说朱少爷抱歉抱歉,在下学艺不精,朱衣点头,派发个三两银子打发他走。
一如既往,他还是喜欢在白简身边做事。
闻着那人身上的中药味道,感觉心肺舒爽。
白简醒来时看见朱衣皱眉的样子。他盯着帐目神色专注。白简不忍心打扰他,他将那书拿得很近,几乎贴在鼻子上。
白简听人说,夷邦有一种镜子,架在鼻子上可以让人看清楚小字。
听说有人曾向朱衣推荐过,但被他厉声喝出门外。
这人始终骄傲的厉害,可究竟到底是残害自身,何苦何必。
白简咳嗽。朱衣抬头。
似乎没有看见他醒,手势轻柔的将被角给他盖盖。白简愣住。
盯着朱衣看了半天,他的确没有发现自己是睁着眼的。
白简犹豫再三,轻轻开口道:“谢谢。”
朱衣一顿,手上的东西略略放放。他的眼睛从书本上移开,直愣愣的盯着白简的方向,冷淡的哦了声。
“你醒了。”
“嗯……我睡了多久?”
“半个月不到。”
“那么久啊……”白简皱眉,难怪身上骨头都一起酸痛着。
找不到话说,朱衣重新捡起书来看。
白简一阵尴尬,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犹豫半晌,看着朱衣费力识字的样子,开口道:“小的认识几个字,如果少爷不嫌弃——小的愿意帮少爷读读账本。”
朱衣放下本子,抬眼看着他。
白简分明知道朱衣是看不清他的脸的,却不知为什么,那男人总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却又十分柔和。
非要狠狠的钻到你心里才肯罢休。
而在那句话出口时白简就开始后悔。
朱衣多骄傲一个人,什么时候需要他来提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白简低下头。
朱衣没说话,盯着他看了很久,打个哈欠。
那账本飞过,丢在白简腿上,白简一愣,朱衣的声音略微困顿:“好。”
闭上眼睛,他将腿随意的搭在面前桌上。
白简盯着他看了会,小心捧起那账本,上面的字熟悉的叫人心跳。
“杭州芸厂,绢纸三万张,共计白银一千两。”
“苏州方航,浓墨五挞,共计白银三百两。”
……
月沉下,白简终于念完。
抬头,朱衣却已经睡着很久。
他怔怔,无奈一笑,拖着身子下地,着了鞋。将床上被子拖过来给他盖上。
低头去看,睫毛对着睫毛,是朱衣喜欢的方式。
他果然还是这样漂亮的。
白简叹气,湿湿软软的气息吹在朱衣脸上,朱衣忽然张开眼睛。
白简怔住。
朱衣的眼神很浑浊,却也很清丽。
是一种极厉的亮,亮到最后不得不用混沌来掩饰自己。
白简朝后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朱衣伸手拉住他。
声音里有笑,却是嘲讽的。
“白简,都到这一步,你还怕什么?”
白简一怔,刚要说话,朱衣唇齿就欺上来。
咬着他的嘴慢慢舔舐,勾勒形状,将他完全含住。
白简先是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又不想挣扎了。
朱衣狠狠的吻他,在白简喘不上气时终于放开。
嘴角轻笑,朱衣道:“你是否很仰慕我?”
白简点头。因为距离太近,看得见眉梢微小的隐痣,所以朱衣瞧见白简点头的动作。
他一哼,冷冷问:“为何?”
白简想了很久,又抱歉摇头。
朱衣终于大笑起来。
“你这人真好玩,明明是仰慕我的,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怪的人。”
白简听的耳边红了红,有些羞恼的想要推开朱衣,哪知他力气这样大,手像铁箍一般紧紧圈着他,动弹不得。
“放开……”白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软弱无力。
朱衣欺身,再吻他一阵。白简头晕目眩的缺氧,迷迷糊糊中听见朱衣问他:“你怕不怕一个瞎子?”
白简觉得朱衣这个问题很奇怪。
朱衣接着凑近他,近无可近,他再笑道:“如果给你看我的眼睛,你会不会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伸手,死盯着白简,轻轻取下自己脸上的眼罩。
白简的嘴惊得合不拢。
眼罩下,黑黑一个洞,本该有眼睛的地方,空了。
朱衣的笑容略微惨淡,不屑之中三分对着白简,七分对着自己。
很难有人这样厌恶自身。
白简心里很难过。
那种难过有点闷,有点像酒。酵在心里慢慢蒸腾,到了嘴边又吞下去。
始终吐不出来。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朱衣微笑着面对他,那笑容渗人空洞,生硬的逼回白简的话。
白简寻思良久,终于叹息。
举手上去,摸了摸朱衣的脸。线条这样漂亮,何苦一直绷紧不放。
白简将手举到他眼睛上方,顿一顿,温度袭人。
朱衣猛地放开他,手才一松,又立刻紧致。
“你做什么?”他哑着嗓子问。
“你还疼不疼?”
“被人挖走的眼睛,你说疼不疼?”
白简垫脚,按着他的肩,轻轻在他眼上呼气。
“这样会好一点,我小时候痛,娘亲总是这样做的。”白简努力笑笑,凑在朱衣近前。
他想他看得清楚,然后他希望他一样快乐。
朱衣显然从未准备这样的答案。他的想法里,白简应该是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家教好点的慢慢退后,家教不好的直接夺门而出。
当初他痛到极致,混沌一片时听尽耳旁大夫的咂嘴声音。
既然那么恶心,那么索性成全你们。
那天晚上,朱衣将人全赶出房间。大门紧锁,他脑子里一直回想那些声音。
叹气,怜悯,恐惧,还有其他。
拿出铜镜费力的看,双目血红成一片。他嗤笑。
这样难看,怪不得都好像见了怪物一样的躲着。若是如此,他朱衣从不需要这等怜悯。
摸出身边小刀,剧痛得麻痹神经。咬着自己手臂,他将刀剜入眼中,狠狠一用力,一声嘶吼和着手臂血一起吞落。
朱衣那晚昏睡,醒来之后便彻底转了性子。
其实本想两只一起挖了,没想到自己定力不够,生生痛的昏死过去,而醒过来也没了那种勇气。
他反正已是怪人,也不在乎再多再少些什么。
只是——只是白简。
朱衣费力眯眼。
那个人的模样始终氤氲一团水汽,看不大清。
所有话出口,纯良的好像小孩,根本不经过大脑运作。朱衣早已倦怠于各种人际讹诈,虽是十分厌恶,却无法脱身,便渐渐成了习惯。
他盯着白简,颓唐的发现这个孩子太过干净,甚至已经看不清楚。
那些玩心顿消,他放开手。
而白简却未放。他环上朱衣的腰,将头靠过去。朱衣生硬的想要推开他,手到一半却舍不得放下。白简嘴边笑了笑。
“不怕看见我的眼睛?”
“怕。”
朱衣脸色微微变了变。刻意忽略心中那点酸涩的感觉,硬着嗓子笑道:“那是当然,我这种怪模样会叫人不怕才怪。”
白简笑意更浓。将头更近一点,直接贴在朱衣身上,他道:“我是怕,我怕你痛,也怕你不拿这眼看我。”
朱衣身子一僵,咬牙要做镇定,白简的手一收,摸上他的腰。
他怔怔,吞下要出口的话。
“朱衣——我是否说过我很仰慕你。”
“说过,在火场说过无数次。”
“你都记得。”
“我记性不错。”朱衣低头,白简垫脚,将头枕上他的耳边,白简侧过身轻轻道:“我困了,你陪我睡觉吧。”
那一夜过去,相安无事。白简缩在床里,朱衣大咧咧的躺在外侧。
白简对着墙,朱衣对着窗,始终背心相对。
那屋子里有火盆一直燃烧,所以没有理由寒冷。
寒冷了才能拥抱,所以他们一直恪尽职守的睡在自己一侧。
没有睡得太死,也没有睡得太轻。就好象两个赶路的人,半中遇见,想一想,挤一挤,然后就在一起分一张床睡一觉。
不会有其他更多的理由,虽然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也不知这种固执是谁先开始谁来终结,反正第二天一早,白简张眼时看见朱衣努力凑近他看着什么。
脸边怦的一响,浑身燥热。
白简捂着心口噗通乱跳的地方,强作着镇定。
“你早。”他开口。
朱衣收回眼睛。起身,穿衣,然后戴上眼罩。最后转过身,对着白简似乎笑了笑,道:“你早。”
白简的心顿时定下来。
朱衣的侧面浸泡在阳光里,白简跟着他起身。刚站稳,朱衣轻轻凑过来停在他面前,使劲眯着眼看,白简强迫自己和他对视,而朱衣终于找准地方。
亲在他唇上。
只是点了点,白简稍微退后一点。朱衣敏锐发现,嗤笑道:“你躲什么?”
瞬间破坏了气氛。
这个人还是一样多疑猜忌,就算昨天在他耳边说一万句仰慕,今朝省起他还是会怀疑的。
白简叹气,什么时候可以绕过这样的过程?
他默不作声的笑笑,从朱衣身旁绕过。端起丫头送过来放在门口的水盆,回身看着朱衣道:“来,脸脏了,洗洗。”
朱衣没有说话。坐回床头。
白简拿着帕子走到他身边,他仰头,拿手撑着身子向后仰。
头抬高,眼睛闭上,白简愣神的看着他的样子。
将手上去,朱衣没有说话。
他轻轻给他擦拭,心中想着事情,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不知不觉,手劲就大起来。
等他回神,蓦地发觉不对。朱衣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但白简知道自己用力是太大了些,不过那个男人就连这点事情也不会开口。
太能忍耐不是好事。
白简放下帕子,拿手摸摸他的脸,道:“疼不疼?”
朱衣摇头。
将头侧下来,他理理衣裳。
“白简,你就住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做完事情回来找你。”
白简怔怔,笑道:“少爷莫不是金屋藏人?”
朱衣大步出门,头未回过,猖獗一笑:“为何不可。”
朱衣前脚刚出门,后面老管家便进来。
他正在收拾朱衣弄乱的床铺,见了那老人,一脸了然的神色,便懂了大半。
侧身让他坐下,白简笑着望他。
老管家盯着白简,一脸忧虑。
白简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无人知道该如何开启这个话题。
最终还是白简开口。有的事情太难为人,还是自己一力承担下来免得麻烦。
他对老管家抱歉一笑,说:“我告诉三少爷我很仰慕他。”
老管家的脸青了又白,神色阴晴不定,白简只顾着自己说,也没太在意那些神情。
“当天三少爷会冲到火场里救我,我已经十足开心。他昨晚给我看了那只眼睛,你说,他算不算信任我?”想了想,白简自己轻笑,仿佛低喃,声线动听道:“至少,有那么一点点,对不对?”
老管家终于平静。
“白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不该跟着三少爷。”
白简一怔。
“为什么?”
“三少爷——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他能坏到什么程度?”
“吃人不吐骨头,面上是笑,转身就给你一刀,滴血不占毫不犹豫。”
老管家说的顺,白简倒笑起来。
“您把三少爷说的很可怕。”
“事实如此。”老管家叹气,“白简,你不要以为我在诓你,当你真的体会到那一天,一切都晚了。”
白简心一惊。
老管家忽然轻笑道:“不妨告诉你,我在朱家已经做了二十年,你猜猜是为什么?”
白简摇头。
“因为我儿子。”
“什么意思?”
“我儿子偷了朱家上好纸墨,那时他不过想进京赶考,看见了这些东西一时心痒。而朱三少爷那年才刚刚五岁。你能想象五岁的孩子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子债父偿,若我想要他们不告官府,就卖身在朱家做下人做足一辈子。”老管家眼神空洞的盯着白简笑,“我当真是做足一辈子,也许还有下辈子。白简,我不希望你太过认真。三少爷是个好人,可惜他不会对你多好。你听我劝,早点抽身。”
白简愣愣看着面前的老人。
突然笑笑,道:“我曾经听说,距离朱家四个少爷三尺以内的人都不能幸免。我早已越过三尺界限,怎么可能不去沉沦。只是你相不相信,我可以让他再信任我,多一点?”
朱衣回来时脸色有些阴沉。天已经黑,白简听见他脚步,急急的想去点灯,突然想起什么,又按下手上的动作。
朱衣驾轻就熟的走到床边,白简过去刚要问什么,他一把拉住他。
拖到怀里蹭蹭,两个人合衣滚进床里,白简挣扎的动动,朱衣闷着声将头放在他肩里道:“为什么不点灯?”
“你不需要。”
朱衣笑笑,“白简,还是你最关心我。”
白简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拉过被子给他盖上,温和道:“小心着凉。”
朱衣撕磨白简的唇齿,这样肌肤相亲,却又不过分接近。
白简温顺的抱着他的背。
“怎么不开心?”白简拍拍他。
朱衣突然咬咬他的唇,道:“京城一个大官说要用我朱家的墨,叫我明日就北上去见他。”
白简怔怔。
朱衣在他耳边说:“可是——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