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希林死死的盯着萤幕,红点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虽然蓝军正在被后方的红军吞噬,但那远不是可以随便吃掉的数量。
只有两个……不,只剩一个了。只剩帕伦一个了。
他咬紧牙关,直到后来才发现牙齿被咬得很疼。他看着那个红点,一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它仍在那里。虽然这一层所有的蓝军都在向他进攻。然后,它开始单枪匹马地向外突围。
希林惊骇地看着那个红色的小点,它孤身陷进一大片蓝色之中,如此的微弱纤细,却始终固执地存在着,撕咬和消灭着周身的一个个蓝点,像一只噩梦般的细菌!
虽然只是在战术萤幕上,但希林几乎可以感到外面广阔的宇宙空间中,空军们疯狂的争斗,那一架漆黑的战舰在无数激光编织的网中,笑傲向前,像在跳一支肃杀而轻灵的舞曲,无论周围有多少的敌人,都拿他无可奈何。
他看着他冲回红军的阵营中,整个蓝军已经被完全包围在了蜘蛛号的周围,他们慢慢后退,希林抬起头,便能看到它们退却的身影,但看过了那黑色的战机,他再感觉不到他们的速度和轻盈了。
他感到自己渗出轻微的汗水,虽然这里一点都不热。
「他又赢了。」莱米尔说。
是的,这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疑问了,红军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蓝军,他们像包子中的馅一样,有三分之二的力量都无法发挥,只能任凭红军的宰割。
昨天踏上空军基地时,希林曾想,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场该死的政变,如果辛格尔仍留在菲斯,一切都照着自己曾经的想法那样行进,那么自己应该就是待在空军吧。他将会取得什么样的职位呢?他会是一位空军司令,穿着白或黑的军装,单纯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刚才,当他听到莱米尔说上面在训练帕伦的战术素养时,他意识到他们想把他培养到什么人。这让他感到不甘心,这是个将要实现自己曾经理想的人。但是当看到今天的这一切,他突然松了口气。
他知道,他不会再不甘心了。他输得心服口服,即使他在这里,他也许仍能取得那个职位,但在空中,他绝不会是这个人的对手。那个少年时代,未死却又明知无法实现的理想,现在终于能放下了。
他是菲斯的王子,未来王位的继承人,他只能做这个,他真正该想的事,是怎么能把这个做到最好。
「……去吗?」莱米尔问。
「对不起,我走神了,你说什么?」希林问。
「他们要降落了,和我一起去看看吗?」莱米尔说:「我得去看看他们的战机,被这群小子一折腾,一定有不少要修整的地方。」
「当然。」希林说。
几位将军还在那里热烈地讨论,希林隐约听到有人在说着「帕伦就是有点不按规矩出牌,但战场上就是要这样」、「可惜这种人太少,全宇宙当打之年的也就七、八个,根本不足以形成战术」之类的话,他朝莱米尔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悄从观摩室溜出去,他可不想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一堆的将军,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是大游行。
莱米尔点点头,他也不喜欢跟在一群官衔如此高的人身后,谁也没发现他们从观摩室溜走,毕竟将军们都有将军们该做的事,而不是在这里盯着希林这种「闲杂人等」。
希林跟着莱米尔穿过长长的走道,坐着便利型飞行器来到三区的降落场,这里的天顶正在关闭,他们等了一会儿就有人冲他们招手,示意空气已经充满,不用穿太空服下来了。
这里看上去是红军的停机坪,一些飞行员已经下了机,正在热烈地讨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王子的到来。莱米尔把车子停在走道上,下了车,希林正看到前面那辆漆黑的战机。
「帕伦呢?」他听到莱米尔问旁边一个飞行员。
「还没下来,正在检查他的宝贝『卡珊卓拉』呢,整个演习他都在不停地骂。」
对方笑嘻嘻地说。
「卡珊卓拉?」希林问。
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面熟,但没认出来是谁。但他仍友善地回答道:「是帕伦战机的名字。」
预言灾难的神祇?希林想,这个人为什么给战机起这么一个名字?
战机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俐落地跳了现来,然后把头盔取下,希林第一眼看到能如此完美诠释「英姿飒爽」这个词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飞行用的黑色紧身军装,手脚修长,显得格外高大和强悍,和他的卡珊卓拉一样,有股肃杀的氛围。
第一次见到他的人,大概会惊讶于他的英俊,五官端正得找不出瑕疵,英俊得俐落而强悍,浑身有一种希林从未见过的、让人极为舒适的协调感,这让这看上去凶悍冰冷的男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希林从不知道那惊人的基因天分还可以反应在身体上……
对方看到了莱米尔,他一点也没笑,依然阴着脸。他看也没看希林一眼,走到莱米尔跟前,开口就道:「哪个婊子养的动了我的战机。」
希林几乎整个人僵在那里,他瞪着这个表情阴冷的男人,没想到他说话如此难听。
然后他意识到,刚才那个飞行员说帕伦整个演习都在「不停的骂」——在自己为他感到激动和兴奋时,他一直在骂的,是自己。
莱米尔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有吩咐人别去动它,你一直都是自己整备的,不是吗?」
「有人动了,把卡珊卓拉弄得乱七八糟!」帕伦哼了一声,「你最好给我查查哪个混账动的,让他知道我的规矩。」
「我动的。」希林冷冷地说。
莱米尔惊讶地看了希林一眼,立刻意识到形势不大妙,那两个年轻人紧盯着彼此,即使他对人之间的关系反应迟钝,也感觉到他们之间劈里啪啦作响的敌意火花。
看到帕伦危险地眯起眼睛,他迅速说道:「这位是希林王子。」
飞行员不善地挑了下眉毛,却一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谁准你碰的。」他冷森森地说。
「我不知道你的战机不让人碰,抱歉。」希林勉强做出友善的姿态。
「于是你就这么什么也不知道,就跑到修理区乱摆弄别人的战机,王子殿下?」帕伦嘲讽地说。
希林感到一肚子火,他虽然一向性情温和,可哪受过这样子的冷嘲热讽。虽然他曾对此人颇有好感,但现在半点也没剩下,只余了一腔怒火。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怎么样。」他不客气地说。
「得到您的道歉不胜荣幸,王子殿下。」帕伦讽刺地扯了下唇角,然后冷下脸转身就走,一边嘀咕道:「只要你他妈以后乖乖回你的宫廷,别再出现在碍眼的地点给我找麻烦。」
很多年来,希林第一次感到勃然大怒。
「收回你的话。」他提高声音。
帕伦回过头,紧盯着他。他的眼睛像双肉食猛禽的眼,冰冷而强悍。
他嘲讽地看着这位俊美而文质彬彬的王子,嘲讽地道:「你可以在这里慢慢等,我吃过饭,也许会考虑回来道歉。」他说,然后转向莱米尔,根本无视希林的存在。「晚上你请客啊,你说这次我再赢要请全队吃饭的——」
希林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朝他的脸上就是一拳。
身为一位高贵的王子,希林已经很久没有打架了,他小时候的火暴脾气,在这些年的宫廷斗争中,已经被消磨了太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也许是因为这个人,他身上有一种让人血液沸腾的东西,只要看着他的脸,他就想揍他!
长期生活在宫廷中,但希林的拳脚功夫可一点也没搁下,帕伦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被打得坐在地上,可是下一秒钟,这位飞行员猛地冲过来,朝他的脸上就是一拳。
这一次,希林倒是清楚地理解到什么是打架了,只是一拳,他的牙齿就被打掉了两颗,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来,对方杀气腾腾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因为他是王子而示弱,脸上也挂了彩。
莱米尔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抱住帕伦,试图把他拉开。
「你疯了吗,帕伦,他是王子!」他叫道。
希林只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冲过去,一拳打在帕伦的小腹上,后者被莱米尔抱住,根本没法还手,硬生生受了这一拳。希林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感到强烈的愤怒,一种被瞧不起的愤怒。
又是几拳下来,他突然听到莱米尔在叫,「别打了,殿下。」
他叫我殿下?他想想,停下动作,周围人敌意的眼神中,他才发现全是自己在动手。
莱米尔慢慢放开帕伦,他被打得不轻,至少比希林伤得重多了,鲜血顺着嘴唇溢出来,左眼的结膜充血得很厉害,他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唇角的血,看了一眼希林,转身就走。
希林看着他的背影,他的一只腿有些瘸,想必不轻。他感到一阵心虚,他打了一个没有反抗的人,虽然他当时根本没注意到他没有反抗。
他转头看莱米尔,那人的目光像周围的战士一样,让他很不舒服。「很抱歉,我有点昏头了。」他迅速表示歉意,「代我向他道歉,我不知道……」
「他从不让人碰他的战机,除了我,他甚至不让别人进去。」莱米尔淡淡地说:「是我不好,没有告诉你。他性子很倔,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是吧?」他笑笑。
「不……是我不好,我想对他来说,卡珊卓拉像是他的一部分,被人不经允许的碰了当然会很不高兴。还有刚才的事,我不是故意下手那么重的……」希林说,一点也不想和这些一线军人把关系搞僵。
「如果你真想道歉,希林,就到刑室去找他,亲自对他说。」莱米尔说,似乎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不管你怎么打他,但他打了你,就一定得进刑室的。」
「刑室?」希林说,为这可怕的名称皱了下眉。
「只是以前皇室传承下来的叫法,倒不会真给他上刑,就算真有那种规矩,也不会用在他身上。我去替他们检修战机,将军们在等你吃饭,早些回去吧。航母半小时后会完成降落,这次演习结束得很早。」莱米尔说,然后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和一个战士讨论着他的战机问题。
希林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本来想跑去,可他突然意识到莱米尔的工作中,根本没有他的位置,而那些飞行员的目光让他十分不舒服——看来帕伦在军中颇有威信,以至于让他们连带着讨厌起自己来了。
所以他还是顺从地上了车子,选择了自动驶回中央大厅的程序,然后坐在里面安静地等待。
去刑室看帕伦?他想,开什么玩笑,凭什么他要特地去看那个混蛋,看他那张冰冷和敌意的脸,再听他的嘲讽吗?脑中浮现那人对他的敌意和辱骂,希林握紧拳头,只是想到,便是一阵不可抑制的恼怒。
他曾经对那个战机的驾驶员颇有好感,可是在他用那副冰冷和蔑视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那种好感一瞬间变成无法抑制的憎恨,他也说不清那情绪为何会如此强烈。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骂过他,他总能一笑而过,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控制这样强烈的情绪。
我不会去看他的,让他待在刑室里受罪好了,他恨恨地想,车子在大厅外停下来,他下了车,立刻有人迎了上去,看上去自己和帕伦打架的消息已经传遍航母了。
「我送您去医务室包扎一下。」上将艾文斯不容置疑地说,希林顺从地和他们一起去了,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提到帕伦,但希林知道他会得到一个和「攻击王子」相应的惩罚。
希林的伤口并不严重,牙齿经过了简单的植入,很快便可长牢,但这会儿仍有些摇动和隐疼,让他整顿饭都吃得很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这样不舒适的感觉了,那像帕伦这个存在一样,当他不存在时,他过得很好,当他存在了,他就始终无法摆脱那股不舒适的怒意。
一路回到空军基地,希林整个下午都在酒店的房间里消磨过去,虽然是在看电视,但是他总是不期然地想到,帕伦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
他也一起回到了基地,应该待在刑室了吧?也许现在他正在接受他的处分?然后向某个长官分辩,那根本不是他的错?
对方会说什么?
说这当然是你不好,他是王子,基地的一切财产,包括你,都是属于他的。所以他当然有权动你的战机。或是无奈地说,他是位王子,从小娇生惯养,认为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虽然根本不是,但你就不能让着他些吗?看吧,现在我也帮不了你,你就去刑室过一下场吧。
帕伦会说什么?他委屈吗?或是愤怒呢?又或者是阴着那张脸,拿了处分就走,到他冰冷的刑室里诅咒自己?
希林想得心烦意乱,他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节目上,甚至还打了几通电话回王都,给他的某个情人,但那一点帮助也没有,不消一会儿,他的脑袋就会转到那件事上。
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离开房间,跳上车子,在自动驾驶系统里找到刑室的名字——那里的名字是「监禁区」,放大后里面又有「反省室」——然后开车来到那里。
监禁区非常小,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里待的都是军人,并没有真正的囚犯,偶尔有些犯了错的,也仅慬需要待上短暂的时间——若真有需要长住的,早送回王都进行审判,然后直接发送遥远的监狱星球了。
希林在监禁区外停了车,出示了身分证明,虽然这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他要过来,但身为王子,他的基因密码可以通过大部分的验证。
即使是个小型的监禁区,可这里仍像很多监狱一样,有着阴沉冰冷的高墙,冷着脸伫立,威胁一切进入它们的人。这可不该是一个如此优秀的帝国飞行员该来的地方,希林鬼使神差地想。
他回忆着在导航系统上看到的地图,转过两条走道,通过一个广场,这里的工作大概相当闲,一路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刑室位于一栋陈旧的大楼之中,这里关押的是拥有颇为严重的罪名、但只需短暂监禁的军官或贵族——因为他们拥有军衔或封号,即使严重的罪名,也会相应减少。「刑室」这称呼是从第一次帝国战争流传下来的,那时里头确实有些相当残酷的刑罚,出入的全是特权阶级的政治犯。
而帕伦,希林不知道他是属于军官还是贵族,如果一个国家出现首席飞行员,那么他几乎肯定可以拿到贵族封号,不管他是否是个平民。而以帕伦的才能,他应该也是个军官吧。
他悄悄走进这栋黑幽幽的建筑,它建筑在基地最偏僻的角落,阳光并不太愿意光顾它。
他叫住一个匆匆走过的男子,看了一下他的军衔,彬彬有礼地道:「请问中士,帕伦中校被监禁在哪里?」
对方诧异地看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以及这里又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陌生人。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仍不太能相信。
「你是……希林王子?」他不确定地说。
希林彬彬有礼地点头,露出那副温柔而真诚的笑容,友善地看着他,「我来看帕伦中校,请问能让我进去吗?」
「规定上……呃,当然可以。」对方迅速说,大概是想起了希林的身分,以及帕伦的罪名。
「请跟我来。」他说,向一个方向走去。
走廊越来越深,光线也越发幽暗,再往里走,走廊上便常年亮起了青白的节能灯,因为阳光已不足以看见道路。对方带着他又向下走了一段楼梯,刷开一扇巨大的铁门,希林以为到了,可是这仍是一条走道,前面还有一样的铁门。
想不到这么复杂,他想,如果不是有这个年轻人带路,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这里。帕伦就关在这里?他再次不期然地想,一个优秀的飞行员不该这样被防备和关押。
我做错了吗?不,如果不是他如此傲慢,哪里会被弄到这里来?希林不服气地想。
「就是这里。」中士轻声说,在一扇铁门前停下脚步,铁门关得很严实,没有窗口可以看向里面,送饭也是通过内部通道。对方使起单向通讯器,向里面的人说道:「中校,王子殿下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