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风来+番外——拐枣
拐枣  发于:2011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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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渺闭起眼,旧日的情景只融化残留了模糊的色彩与光斑,影影幢幢之中,笑声依然清脆爽朗。

“蔓蔓日茂,迢迢芳草。遥遥垂绿,既荣且滋……”

《柳枝》。

少了最后几句吧——

“予子之柳,不见子归。片云入梦,雨雪纷来。”程渺迈开步子走出了那堆满了卷轴和沉闷气息的屋子。

“然遥,然遥!唉,怎么又走了。”蒋觞跺一跺脚,身上的玉佩玉珩急切又无奈地“玎珰”乱响。

从尚书高台之上俯瞰,京都的一切风景都仿佛可以笼于袖中,程渺疾步而过,煦风鼓起宽大的衣袖,仿佛浣衣乡不远

处的媔江上的过往锦帆。

那些风,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怎么可能是不挂念的。

程渺兀自微笑起来——

倘若不挂念,如何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挪动脚步?

倘若不挂念,如何辗转入眠之后依然于空茫中唯独梦见了他的身影?

倘若不挂念,如何连饮食之时都会想起他的寒凉温饱?

倘若不挂念,如何落笔便是一个“湛”字?

……

却又不仅仅是挂念。

所有的角铁都响起来了。明明是单薄的形状,却孕育出如同生铁一般粗砺的声音。一时间停歇栖息在高台上的鸟雀,

“扑棱棱”展开了羽翅,剪乱了漫天灼灼的日光。

程渺立住脚步,对面的那个人,手里捂着几卷沉重的卷轴,和自己相同的衣裳,虽然明显瘦了一圈,眉目却依旧是记

忆里的模样。他尴尬地站立着,眼神急切窘迫又隐隐藏着期待,把卷轴攥紧又攥紧,仿佛要把它们都拧出一两滴湿汗

来才能安心。

“然深,要揉皱了。”程渺笑道,缓带轻衫,微微飘举。

不是小湛,是然深。

所有的卷轴,轰然坠地。它们跳跃着展开来,竟都是修渠改道的图纸——蜿蜒的河山与沟渠,其实也不过是鸿毛轻重

的一卷图纸而已。

程渺一步一步走过去,走过脚下京都大大小小的店爿,走过千万重山峦与河水,走过远处那高高矗立的日晷与浑仪。

他平静地与自己的幼弟对视,然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

“陛下,您又要我守好尚书台,又要把这一队给撤下,我实在难办。”卢彦苦着张脸,几乎想触柱而亡。

顾珩举起手中的那块笏板,对着日光照一照:“等不了半刻,两位尚书郎定然是要先走的,你也不用为难多久——对

了,从刚才撤下的那一队中挑一名士卒来,把这个送到刘素府上。”

卢彦接过笏板,奇怪道:“刘素不是昨日致仕了么?还是陛下特别应允的,这时候又将笏板送去,是要强留住他?”

顾珩笑道:“什么强留——这是先太傅时耘的笏板,给他留给念想罢了。好歹理了这么多日的事务,连俸禄也没有领

,朕总要送个礼给他。”

卢彦听得是莫名其妙,却也不敢违令,忙唤来一个士卒,让他速速将笏板送去刘府。

顾珩想拍拍卢彦的肩膀以示君臣亲厚,却蓦地发现自己伸了手也够不到卢彦的肩,才讪讪地缩了手。

卢彦哪里看不出顾珩的态度,挠挠头憋不住要笑——这个小皇帝,心窍却是奇多,运筹帷幄只怕自己远远比不上他,

没想到个头还真是……

顾珩轻叱一声,倒也没有半分怒意,卢彦赶忙要下跪,却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起。

“卢将军……陛下!”程渺携着程湛而来,见顾珩竟与卢彦立在台外,颇为讶异。

顾珩微笑着望了望远处的日晷,道:“昨日应了阿采要接她入宫的,也到时候了,朕不搅扰你们。”说罢,转身离去

“然遥,然深。”卢彦开口笑道,“今晨子樯的信送到了,好像给你们带了礼……诶,我话还没说完!”

“知晓了!”程湛用力将程渺拉住,留给卢彦两抹渐行渐远的背影。

卢彦按着剑,不解又懊恼地瞪着他们。

身后,高耸的尚书台静静屹立。

京都又一次被笼罩在熟悉而柔和的夜色中了——灯火渐次连成晃动璀璨的河流,汇聚了无数的歌舞喧嚣,来往川流不

息的人潮掩盖了不久前的那场几乎天翻地覆的血色硝烟。

“好了,少喝些——虽为新酿,到底是酒啊。”程渺伸手挡住程湛的酒碗,语气却是带着柔和笑意的。

“没事,甜的,和这里一样。”程湛仰起脸,笑嘻嘻地握住程渺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朦胧半醉地重复道,“

甜的。”

程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欲抽回手,怎奈程湛只一味地痴笑着,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再者似乎那手掌实在太过温暖

,一点一点渡着往日隐匿强忍的痴迷和温柔,他竟有些舍不得抽离了。

程渺只好抬了左手,替程湛搛了一筷子的青菜——他不惯左手,竹箸轻轻颤抖着,滴下了几滴酱汁汤水。

程湛咧开嘴,低头一口咬住了那竹箸,又抬眼望着程渺。

“然遥,然遥。”他微笑着,低声轻唤,眸子里挟裹着热意与灯影,仿佛湖水,蕴藏了十多年的情意。

“是兄长……”程渺怔怔地僵着,下意识纠正道,又蓦地移开了目光,“这是在街头酒肆,不是在家里,你……你收

敛点。”说罢,扭过头去,脸色泛着比已然微醺的程湛还要浓郁的酡红;甚至连指甲都带了羞愧至极的殷色,缩在程

湛手中窘迫地战栗着。

程湛愣一愣,然后了然又迷醉地笑道:“哦。那么便回去罢。”

“你……”

还不待程渺说完,程湛已经就势挽住他,往桌上随意丢了银钱,再轻松洒脱不过。

程渺被他拽着,愈发尴尬起来,却怎么也不好放开。二人相携而过,加之程渺容貌尽毁,看上去愈发惹眼,众人竞相

回眸而望,皆是同情颜色。

所幸程渺并不在意,只是心中担忧如今这般情势,误了长兄所托也罢,不知对于小湛的前程会不会有所阻碍……

他细细思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中忽悲忽喜,却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什么青箱程氏,什么长兄托付——小湛若是幸福,和这些都无关系。

责任,都有自己这个兄长承担着,何况自己满腔的热意,也是无法自欺欺人的。

程渺低下头去,胸前恰恰映着前面那人的身影,一晃又一晃,漾出迷恋而沉醉的温暖感觉。

无数灯火阑珊,在程渺眼前交织出的,仅仅是这个身影而已。

足矣。

“砰”的一声响,程湛几乎是一脚踹开自家院门的——漆面被夏日灼热的空气熨得柔软,印出一只布屦鞋印。

程渺蹙了蹙眉,伸手取出钥匙插进了沉甸甸的门锁。

空巷无人,正当程渺专注开锁时,程湛却自背后紧紧搂住兄长,轻轻地衔住他的耳垂。

程渺清楚地感觉到程湛散着热意的嘴唇,熨帖在他的耳后缓缓移动,仿佛温柔的抚摸。他哪里经得住这个,顿时僵如

泥塑又难以挣脱,渐渐地连腿都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几步,撞开了已经脱了锁的院门。

16.暧暧袅袅

院墙中,一地清朗月光,映着墙角下的两只竹箪——程渺蓦地想起卢彦今日说过卢帆往这里送东西了,想来卢家的来

人见院内无人,便把东西从墙外扔了进来。

不知是……

程渺想要走过去看看,却被程湛紧紧拉住,几乎要扯进怀中。程渺低低叱了他两句,他也只是充耳不闻,只将那嘴唇

凑到程渺耳畔,蕴着新酿酒香的笑声犹如暖日春风,蹭进程渺耳中,和煦得令人只想沉醉其中,再也不醒。

程湛美酒微醺,只觉得程渺肌肤微凉,透着自己熟悉的气息,便得寸进尺地吻上他的脸颊,又往他唇边凑去。

程渺素来不知情事,何况他这几年日夜所学不过是那些山川江河、修渠驻堤之事,哪里拗得过“博览”各色稗官野史

、坊间趣闻的程湛?慌乱推拒却被拥的更紧——程渺有些怒意又哭笑不得,分明是自己的幼弟,什么时候竟成长了这

许多?他微一愣神,却蓦然发觉齿列被温柔抚过,程渺一个战栗,对方的舌头已经轻巧地撬开了牙关,卷上了自己的

唇舌。

程渺连忙喘息道:“小湛,小湛……”声音微颤,欲拒还迎。

然而程湛哪里理会他的话语,反倒是趁虚而入,愈发地肆无忌惮起来。

两人此时正立在庭院中央,漫天的熠熠星河犹如蜿蜒银绦,缠绵地铺陈出一地清辉。七夕的月光里,连屋外都染就一

层纯净的白霜颜色。清淡的榴花香气氤氲着漫溯过二人的衣袂袍角,连绵甘醇得将夜色中的一切都淹没在无尽的醉意

之中……

程渺轻声喟叹,带着沙哑的音调,他双手早已无力垂下,全身只倚靠在程湛怀中动弹不得。程湛听闻那样一声轻叹,

心中也一阵酥软,连忙放松了兄长,只是安静地凝望对方。

程渺喘息着,待略略回过神时,只望见了那双眸子,盈满了被一弯月色染就的迷恋目光……

屋中的灯火不及点亮,唯一的声音便是床榻的碾响。

程湛细细轻吻着程渺的肩头与颈项,一遍又一遍低声唤着“阿兄”,他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也难以思考更多,那些

过往的梦境与旧事都从脑海中流淌而过,最终汇聚成眼前的大幅床帐和衣袍轻衫上的无数颤抖跳跃的细碎流光。

“阿兄,我喜欢你。”他这样重复着,重复着。

“我喜欢你。”

程渺战栗着,耳畔恍惚间竟又听见了长兄程沐的说话声,似乎是责难,又似乎是叹息。明明已然被那些轻吻与呼唤缠

住思绪,却还是害怕与歉疚——

倾身而上的,是自己的幼弟啊。

他扶住了程湛的肩膀,任情潮追逐所有的思绪,湮没一切的忧虑与烦恼。

眼前朦胧一片,程渺伸手握住了程湛的手指,交错合掌间,缠绕了一条织纹的锦绶,从榻上舒展而下,撩过了灰绿的

素纱帐幕,映着窗外的银白月光,如溪水中款摆的柔软水草。

程渺仰起头,瞥见了帐幕上的丝绣柳枝,随波纹起伏飘展,如烟如雾,暧暧袅袅。

次日又是熹微的重叠晨光,交织出细腻的微红花朵,点缀在纱帐的丝绣柳枝,仿佛要凝成团团飞絮一般。

程湛醒来的时候,程渺跪坐在案前似乎摩挲着什么,他已经穿齐了衣衫,大幅的玄色广袖披落在桌案旁,仿佛倾覆了

一池的温柔水墨。

程湛一动,矮榻便轻轻地擦出一声哑响,他抬头,却见帐前程渺的身影微微一僵。

“……阿兄。”程湛脱口而出地喊一声——不知怎么的,竟觉得万分不妥了。

程渺没有回头,只是站起来,哑着声音道:“快起罢。别误了正事——你是主客曹尚书郎。”说罢,端起桌案上的一

双竹箪,隐约可见其中的水瓢和碎瓦。

“阿兄!”程湛又急切地喊了一声,手指却冷不防触到了身下一片冰凉潮湿之处,蓦地缩了回去,垂下头去又迅速偷

觑了程渺一眼。

程渺望了望程湛,见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原本淡然的目光稍稍缓和。他叹了口气,依然波澜不兴道:“过几日必有贵

客,你理应早做准备才是——我去备饭了。”

程湛再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然后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的霞光,直到被衾中的暖意散去,才缓缓下了矮榻。

他在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缱绻情景,现在想来,竟像是再讽刺不过的笑话。

程湛并不能想通兄长心中到底在踌躇苦闷什么,只得默默地穿衣出门。

待走到正堂的食案前时,程渺似已饭罢,正要起身将食案撤去。

“阿兄,留着我弄吧。”程湛伸手拦住了程渺,试探地望了程渺一眼。

程渺只低着头盯住了自己的手指,许久终于放开了食案,旋即转身而去。

“阿兄。”程湛双手紧紧掐住食案边,抖得那空碗磕着案底,激起一阵急促颤动。

“什么事?”

“你……”漆胎空碗“啪”的一声滚落到地上,碾出细碎的声响,程湛定了定神,艰难开口道,“你……还疼么?”

他说话向来从不顾忌,可此刻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有千钧的重量一般,砸在心头,几乎要迫得他站立不住。

程渺听闻程湛小心翼翼的问话,蓦地一怔,半晌才回头勉强微笑道:“快吃饭罢,我等你一起去尚书台。”随即躬身

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空碗,又拂净上面的尘土,强拗着从程湛手中拿过了自己的食案。

程湛怔怔地立着,直到程渺的身影消失在正堂门口。

“这样不好,尚书郎是不能有车马的。”程渺蹙了眉头,对扶他上车的程湛说道。

“我又不要他顾珩的半片铜钱,他还能管到臣下雇车驭马?”程湛扔给驭者银钱,对程渺笑道。

程渺垂下眉眼,不置可否地抬起手臂,倚在了车壁上。他似乎极为疲倦,却不肯阖眼休息,只是茫茫然地望着街道上

来往的行人,紧蹙的眉头始终难以松开。他容貌尽毁,疤痕藤蔓一般爬了脸颊,虽是丑陋,却衬得那一双眸子中蕴了

更多的忧虑,恍若两潭深水——分明是养着潜蛟,但偏偏不肯透出半点游弋的灵气。

程湛也不顾此刻就在街头,着迷一般盯住程渺细细打量,又悄悄伸手握住他的衣袂袍角,那丝绸的衣料柔软光滑,霎

时就淹没了自己的手指。

“你……”

“我在想,今日阿兄说有贵客要到——我身为主客曹的尚书郎还未得知半点消息,阿兄又如何知晓?”程湛顺口就扯

出一个话题。

程渺回过头,低声道:“‘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可不就是颜‘回’么?只是子樯怎么会送来一对,难道是有人

要和他一起回来……陛下分明已经……况且独独这样给我们送信又如此隐晦……”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袍

袖抽回怀中,拘束地团在膝上。

程湛的手指僵了僵,心中苦涩却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笑道:“子樯一定是要带一人回来了,说不准真是什么贵

客——或者,他在延国已经娶妻生子?”

程渺“嗯”了一声,似有若无地飘出一句:“他比你,也只大了一岁……”

程湛极是敏锐,蓦地转过脸望着程渺:“阿兄想说什么?”

程渺微笑道:“没什么,尚书台快到了——我看你有些紧张,随口说的。”

虽然笑容一如往常的温和轻柔,程湛却感觉到了程渺对他的疏离与拘谨。二人无言不相顾,甚至刻意保持了距离,程

湛有些悲哀地觉察到,再没有比此刻更尴尬的时候了。

好在万阕宫殿就在眼前,程湛先跳下车去,攥了攥自己的衣襟,却不敢伸出手扶住程渺,只好无措地站立着,乌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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