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跟薛家有仇的世家门派可以论打算,但如果一定要找出个NO1来,也只有杨家才当得上。
当年,率众连环逼杀最终手刃薛家太祖薛妄的,便是当时已然名满江湖的杨家家主,烈阳剑客杨昭鸿。而之后,薛家手上血腥最多的一位,自号“狂魔”的薛放出山以来第一作,便是将杨家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干净净——可笑又可叹的是,不可一世的狂魔最终还是死在了当年他不小心放走的杨家后代手上。由此而下,这两家几百年间累积的血债早已达到了一个根本没可能化消的地步。
魔门虽说把五大世家皆列为头号大敌,但这个“头号”里面也是有轻有重,例如一贯行医济世的安家,虽说也有旧仇却极少去招惹。剩下其他几家,若在危急关头也不是不可联合。唯有杨家,只要见了,便是个不死不休的下场。
薛哲前来开武林大会之前薛此荣特意对他耳提面命一番杨家的事情,尤其提醒了他要绝对小心杨家现在的头号实权人物,杨家老家主杨重山。
“那是个被过往繁华捆住脑子的老糊涂,一心一意都想再像当年那般俯瞰众生……可能么?”当时薛老爹略带嘲讽和无奈的评价,薛哲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听他顶了一句,杨重山两道浓眉拧了起来,不过碍于眼下不是个适合发作的地方,他也只得按下火气,冷哼一声后入座。
武代会定在九点开始,但直到时间走到了八点五十九,圆桌周围的五十七把椅子还是有一小半空着的。
总不会这么多人的时间观念都如此糟糕吧……
薛哲正奇怪着,却听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会议室的门被人推了开来,走进来一个男人。
若光是一个男人那也不怎么奇怪,而且这人一身西装,看模样也算精明干练,有些像个普通公务员——不管在哪个城市,这样打扮的人都能随手抓出一大把来。
可是……这儿是武镇啊。
薛哲扫了眼圆桌上众人,几乎都是仿古的打扮,这样一群人里面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其感觉不比政府办公楼里面出现一个长袍宽袖的好多少。
“张干事,辛苦你了。”还是杨重山开口,他扫了一眼在座之人,淡淡道,“该来之人也来齐了,剩下的,怕是也不会来了——开始吧。”
“好的。”被称为张干事的人点了点头,走到圆桌前方,拿出一摞文稿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现在,我宣布,第二十四届全国武林人士代表大会,正式开始。”
一片肃穆无声……
薛哲低头看着桌子,仿佛要借那张明镜似的桌面照一照自己面无表情的脸。他的手藏在桌下,随着那边张干事一板一眼的演讲而微微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憋笑憋的,还是气的。
关于这个武林大会他想过无数种可能了,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武代会”,居然真的照搬了政府开会那一套——甚至开会前还要来一个去年总结的武林报告!
这TM还叫江湖啊……
那名被称之为“张干事”的政府官员显然不知下面还有人在如此腹诽,拿着报告一板一眼念得很是认真。薛哲听了几耳朵,发现全是些套话和空话,顿时也没了继续听的兴趣,转而四处打量——圆桌旁的与会者们看起来倒是还算认真,一脸专注地听着报告。坐在后面的年轻旁听者的态度就显然敷衍的多,大多是摆出了无聊至极的样子,有几个位置好又胆大的甚至开始借着掩护玩起手机来。
真是羡慕他们啊……位置正对着那位在长篇大论的张干事,一言一行都摆在人家眼皮底下的薛哲郁闷地想。
既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开小差,薛哲就只能打量这群开会的人。在座的与会代表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者也不少,杨重山那般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也有几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只有薛哲自己。
后面的旁听者倒是普遍年轻不少,大多是与薛哲同龄的年轻人,薛哲并不意外地在这些人中发现了小和尚谢盗安德烈他们,顺带还发现了好久不见的沈越影。
不过这小子此刻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也没注意到他曾经喊打喊杀的对象就在不远处。
在杨重山身后自然也有一人,看上去也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一身款式与薛哲身上那身相仿却白得发亮的衣服,一张温文俊雅的脸,难得的是,在这种周围诸人要么认真的装模作样要么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那正在进行的无聊报告多有意思似的。
那种完美的笑容看的薛哲不由皱了皱眉,瞄了几眼之后便把目光挪开。不过被看的那位似乎注意到了薛哲在看他,回过来一个微笑。
薛哲撇了撇嘴,挪开了视线。
等薛哲把一圈人打量完,那位张干事的报告总算进行到了尾声,在用“新的一年,让我们携手并进,共创江湖美好新局面”这个让薛哲脸都抽了的结束语完结他的报告后,他冲着众人点了点头,走到一边,坐下。
老天,总算完了……
“那么……”在张干事作报告期间一直低垂着眼的杨重山此刻总算抬起眼来,扫视了一遍在座众人,开口道,“开始吧,关于《公约》的诸项探讨——”
如果说方才是无聊,那么现在就是双倍的无聊。
薛哲第一次知道,那份在他看来没意思之极的《公约》,居然有那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
在张干事作报告时纷纷装死的与会者此刻好像忽然活过来了一样,开始对那错综复杂的条款开始锱铢必较的研究,诸如“在不暴露真实实力的情况下使用武力是否算入‘私自动武’的范畴之内”、“外人偶然间发现武林存在该如何处置”“与非武林人士联姻后双方身份界定”等等一听就让人头大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冒出来,然后在数十张嘴的争斗间被揉碎,扯烂,最终得到的,大多是“容后再议”之类的决定——会开了整整一小时之后唯一一个得到明确结论的问题是“私下授艺的惩戒下限从‘禁足一月’提升到‘禁足三月’”这个让薛哲完全不知意义何在的提案,足见这个会议到底有多么无趣。
薛哲本来就最烦这种官样文章,眼下更是头痛欲裂,完全明白了为何他家混蛋爹不惜坑蒙拐骗也要把儿子推上来替他喝茶开会——他根本就是自己开会开烦了吧!
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上午的例会结束……薛哲频频看表,只觉得分针走得太慢太慢,慢得他恨不得把分针掰下来换个刘翔上去。
他右手压在桌子上,左手垂在桌下,晃来晃去,想借助这种机械的运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晃动的左臂力度稍稍大了些,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布料的手感,但是摸起来有点坚硬,像是……腿?
不赦低头看了眼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一开始他只以为是不小心碰到的,不过现在,那只手非但没有收回去,反而开始……
开始玩了。
不赦有点无语地看着薛哲比了个倒“V”字出来,然后开始用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膝盖上“走”起来,还一会儿大步走,一会儿又变成小碎步,过了会儿又变成扭扭捏捏的走法,最后甚至在自己膝盖上跳起舞来——穷极无聊到这种地步,足见某人已经快被这会议逼疯了……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覆上那只手,制止了某人的继续“骚扰”。薛哲倒是稍微安分了会儿,不过过不了多久,他的手又开始动了——这次是在不赦的掌心轻轻划了起来,似乎是在写字。
无……聊。
已经可以比较熟练的运用简体字的不赦读出了薛哲写在自己手上的字。
好无聊。
停了停,薛哲又写到。
无聊死了……陪我玩吧。
玩什么?
随便。
不赦一阵无语,好在后面薛哲也没执着于“玩”,而是在他的手上开始长篇累牍的抱怨,指尖在他掌心写出无数文字。他自然不可能全部认出,但薛哲也没有让他全看明白的意思,只是靠着这个发泄罢了。
这种穷极无聊的游戏一直玩到一句让薛哲如闻仙音的话响起——“散会。”
杨重山站起身来,一马当先地出了房间。在他之后,诸多与会者也纷纷走了出去。
薛哲没他们那么好的精神头,往桌子上一趴就不想起来了——他终于明白开会这件事到底多么消磨人的精气神了……
“阿哲?”不赦看他神情萎靡,难免有些在意,“不舒服?”
“没事。”薛哲勉强撑了起来,“我等会儿得问问安德烈,能不能提前跑了……娘的,这么无聊的会到底有什么开头?”
“不开倒也可以,只是难免浪费薛老门主一番心血。”忽然,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循声望去,薛哲不由皱眉——说话之人居然是那个坐在杨重山身边的白衣青年,此时他正靠在门边,脸上依旧是那种从容优雅的微笑。
他不知对方身份,但是光凭他能被杨重山带在身边这点,也能确定此人和自己的立场是对立的。
虽说这年头不讲究喊打喊杀了吧……
薛哲站起身,拍拍不赦的肩膀,淡淡道:“走了。”
不能喊打喊杀,但不妨碍他把那位当空气。
不赦点了点头,跟着薛哲站起来,眼睛却不离白衣青年左右。
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对手……
见薛哲将与他擦肩而过,白衣青年也未阻拦,只是微笑着开口,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在下杨勉。”
第二句:“今日难得一见,我与几位好友决定于晓阳楼一聚,叙叙旧情。”
第三句:“不知十恶大人可愿赏光?”
薛哲的脚步骤然而止。
第三十七章
杨勉依旧是温文尔雅的笑,笑得薛哲心里不由一寒。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威胁?还是……
薛哲下意识扫了眼不赦,却见他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警惕地看着杨勉。
“当然,欢迎薛小公子一起。”看薛哲反应,杨勉又道,“反正我和他们也久仰小公子身手,正想讨教一下。”
不赦皱了皱眉——他自然不信杨勉真的是为了“讨教”,刚想应下,却听那边薛哲有些生硬地开了口:“不必了。”
他微愣,望向薛哲,却只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侧脸。
薛哲此刻心里一团乱麻,也顾不得那边不赦的感受,直接道:“你……先回客栈去吧。我……”
他又看了眼微笑着的杨勉,咬牙道:“我要‘赴宴’去。”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僵硬,他调整了一下声线,又道:“大人的事情就没必要让小孩子掺和了……不是么?”
“不错。”一直在饶有兴致的观察薛哲的反应的杨勉也点头道。
不赦沉默一会儿,点点头,转身离去。
不赦离去之后,两人依旧站在原地,却不知为何都沉默下来,不曾出声。
“还真是听话的孩子。”半晌之后,还是杨勉先开了口。
“……”薛哲不语,只是有些戒备地看着杨勉。
看他脸色不好,杨勉露出一抹苦笑来:“何必如此?”
薛哲还是没有反应,只是杨勉这话却让他心头微微一动——莫非……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杨勉已经接上了下一句话:“虽说立场上我们相对……或者说是相杀,不过私底下么……”
他望了薛哲一眼,微笑道:“我还是很乐意与你有一些私交的,毕竟,我也算是……崇拜‘你’,很久了。”
说到那个“你”时,杨勉的语气多了几分微妙。
果然!
脑中豁然开朗,薛哲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由得产生了几分庆幸感。
他还是太多心了啊……
薛哲之前一直防苟文卷有如防毒蛇猛兽一般,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怕他发现不赦的真身。方才被杨勉一语道破身份,自然而然的,他把对方跟苟文卷划上了等号,然后顿时联想到身份暴露乃至于对方是来威胁他的——但是。
不赦的身份,是那么好发现的么?
书中人穿越到现实这种事毕竟太过匪夷所思,薛哲作为直接接触者和作者都花了半天功夫才接受这一事实,还猜测过是不是苟文卷故意搞来整他的。他都这样,更别提那些没跟不赦接触过的人了。
而且杨勉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对薛家的情况极为了解。这在平时可能是个优势,但是到了眼下,他的常识只会让他猜测不赦是薛此荣之前布置的暗桩,用于保护薛哲的。与其让他相信因为薛哲写了《不赦》所以有了不赦这么个人,他更有可能去相信因为有不赦这么个人而让薛哲写出了《不赦》这篇小说——这才是人之常情。
比起“穿越”这种只应该存在在小说里的可能,显然后一个猜测要靠谱得多。
若是想象力和承受力同样强大,而且把《不赦》一文烂熟于心,又从薛哲那儿打听到不少内幕,还把“烂尾遭天谴”天天挂在嘴边的苟文卷,倒是有可能直接猜到不赦的身份。可是杨勉么……
薛哲不相信他有这么强大的想象力——苟文卷那等读者,这辈子摊上一个已经够了。
想通此中关节,薛哲顿时轻松了许多,对杨勉也不像方才那般提防,嘴角一挑便道:“没办法,明面上的身份我还能借‘不得私自动武’的规矩挡一挡,私底下么……”
他叹了口气,默默远目:“我可有同行被读者送进医院啊……”
杨勉一愣,随即洒然一笑——他此刻的笑容总算没了方才那种仿佛精心制作出来一般的匠气,多了些真情在里面:“放心,我还不想被家法处置。”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走在去酒楼的路上,薛哲脑子里忽然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是真想不到,杨家那位被老爷子杨重山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居然是自己的读者……
这也算是码字生涯带来的另类“福利”吧。
酒楼位于武镇的核心地段,“晓阳楼”三字招牌烫了金,在阳光下显得明晃晃的。薛哲眯眼打量了一下旁边题字人的落款,辨出最上面那个应该是个“杨”,这酒楼的东家是谁,倒也昭然若揭了。
虽说武镇不是一个正常的小镇,不过此时酒楼里面人也不算少,算得上人声鼎沸。只是杨勉与薛哲一前一后走进酒楼时,薛哲很清楚地听到酒楼内的说话声瞬间小了下去。
魔门祸乱江湖多少年,杨家就当了多少年的武林领袖,虽说两者都是有升有落,但是这么多年积威下来,在这个昔日名门大派普遍衰微的年代,这两家的地位自然无形中拔高不少。眼下两人同时到了这家酒楼,有心人,自然能看出不少趣味来。
——也就是这个江湖越来越像个笑话的年代了,若是一百年前……这两位一起进酒楼,大概能惊掉不少人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