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殿内方才安静下来,接着便有低低的说话声模糊传来,只是听不真切。
流珠立刻在殿外跪下,恭声道:“启禀王太后,启禀相爷,相爷家将有要事求见。”
殿内的声音顿了一顿,接着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夹杂着人声响起,随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吱呀”一声,殿门被人从内打开,流珠不敢抬头,只跪在一边伏低身子,便看到一角男人深衣下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请王太后保重身体,丰邪先行告退。”身材瘦长的男子有一双如鹰隼般湛然的眼睛,只是这时候收敛了些,这样看上去有一种令女人心动并愿意为之臣服的魅力。
“相爷对哀家所言,可是真话?”半晌,寝殿内传来幽幽的一声。
“自然千真万确。”
“那便好。”仍然是带着愁绪的声音,柔媚婉转,听了便让人心生怜惜。
“丰邪告退。”说罢,衣冠齐整的男人已经微做一揖,转身大步离开。
流珠见那人身影消失在殿外,这才不自觉地微舒一口气,起身低头小步步入寝殿,走至凤床前轻声道:“王太后可要流珠备香汤沐浴么?”
语音刚落,一只素白的纤手自帐幔内伸出,撩开帐子,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青丝如瀑,细眉细眼,红唇点点,看起来极是美丽。加之身量娇小,皮肤光洁无瑕,看上去就如二八少女一般,可实际她已有二十三岁,儿子丰书合乃是曦国国主,今年七岁,在位四年。
“流珠,你过来。”女子朱唇轻启,声音柔和,面上却一丝表情也无。
“是……啊……”流珠低头应声,刚走到近前,还未及开言,脸上已经“啪”地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掴。娇嫩的脸立刻浮起一片红肿,流珠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王太后请息怒,王太后请息怒。”
曦国王太后略略有些气喘,脸色越加绯红,柳眉倒竖,娇斥道:“你可知哀家为何打你?”
“是……”流珠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带着哭腔道:“流珠错了,以后……以后在相爷离开之前,无论何事都不会来打扰王太后和相爷说话……”
“嗯,这话明白。”王太后侧靠在床头,似乎有些疲累,一时没有做声。流珠便也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流珠,那个叫桂姬的女人……与哀家相比,谁更美些?”
良久,王太后突然幽幽出声,带着无限幽怨的语调,让流珠微微颤了一下,随即立即大力摇头道:“流珠……虽不曾见过……但心觉那样一个贱女人怎能与尊贵的王太后您相提并论,您……您是云,她只是抔土而已,她……她怎及得上您高贵美丽的万分之一……”
“好一张巧嘴儿。”流珠不敢抬头,听着王太后平缓的语调,不知这是褒是贬,便也不敢应声。
“相爷说带那个女人回来,非我想的那般,只是别有他用……”
“可是自那个野女人来了之后,相爷就鲜少来这里了……”年轻的王太后眼睛里浮上一抹迷茫和惆怅,喃喃低语:“如若这次不是我称病,他还不会过来看我吧?”
“如若失了相爷的依仗,书儿还那么小,我,我该怎么办……”
流珠跪在地上,看着一直垂到地上的帐子长长的流苏,心里一动,密密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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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爷。”昂藏男子一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单膝跪下。
“嗯。”丰邪应了一声,细长的眼睛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不紧不慢道:“何事?”
“襄国宫变失败,申淮安被杀。”
“什么?”丰邪一惊:“曲庶平与我们派去的五千甲士呢?”
“……曲庶平被抓,生死不明……五千甲士……全军覆没……”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下,将情况一五一十如实禀报。
“哼……废物!全都是废物!”
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冷不丁被大力踢了一脚,急忙将身体稳住,重新跪在地上,低下头不敢吭声。
“那襄王只有十二岁,如何能做到这一点……必是有高人在幕后相助……”丰邪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又细细问了几句,沉思不语。
“可有兰衡君的消息?”良久,丰邪突然出声。
“暂时还……没有。”听丰邪鼻间又哼了一声,男子只觉背上有凉风掠过,不觉打了个寒噤。
“宫变那日,可有剑术卓绝之人出现?”
“禀相爷,据探报,倒是有一个擅使暗器和一名手持大斧之人十分厉害,但宫变之日后便不知去向……至于剑术卓绝之人,没有出现……”
那人即使真的在襄国,大约为了不暴露身份,也不会出手的吧……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上次若不是兰泙在衡王宫,他别无选择,估计也没有那么容易便将他制住……
丰邪眼神暗沉,心里不觉有些烦躁。虽然一直没等到他来找桂姬或者自己报仇,也没有从其他线报那里得到他一星半点的消息,丰邪却深信,这人绝对不会那么容易便死了,不会像很多人在他耳边所说的那样,死在了那夜国宾苑的大火之中。可是,如若他尚在人世,为何却迟迟没有出现?或者他一旦出现,便会掀起滔天巨浪来么?
呵……如若真是这样,我倒是十分期待……丰邪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脸上浮起一抹邪邪的笑容。
兰衡君,兰澧,你最好记住,你的对手是我!拥有你的,也必定是我!你,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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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你明日便要走?还有和师傅一起?”
康帏急急推开房门就闯了进去,后面跟着同样身穿便服的傅昔。傅昔在宫变第二日受封中大夫,不再以内侍身份出现。康帏本想封他为丞相,却被兰澧和傅昔自己双双劝阻。都道因为之前有内侍的身份,即使平叛有功,为了防止士卿大夫非议太盛难以压制,最好是一步步来,因此虽然心有不甘,康帏也只好罢了。这时听了这个消息,哪里还坐得住,急急忙忙拉着傅昔,换了普通大户人家穿的便服,便往他们暂住的私宅奔来。
真的入得房内,康帏反规矩起来,放稳了步子,进了外间便看到兰澧和兰泙二人正相对坐在长几两边,面前摆着几块四四方方的木牌,上面用刀刻出来一些奇怪的符号,兰泙正翻开自己面前的牌子,脸上不动声色地道:“我赢了。”
兰澧眉毛挑了挑,正要说什么,听到耳边传来康帏的声音,随即抬起头:“小帏?”
“叔父,师傅!”
“拜见君上。蔺兄弟。”
见了礼,问过好,康帏便急急道:“叔父,你和师傅明日便要走么?”
“正是。”兰澧点点头道:“我还有事在身,明日我们便动身启程。”
“再多留几日也不碍事吧?”康帏有些可怜巴巴的,语带哀求。
“小帏,我们已经在襄都呆了多几日了,既然这边诸事已定,又有傅昔帮你,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差池……我们这便走了,以后你且继续努力,不可松懈,亦不可如今日这般随意便服出宫,可记得了?”
“是,叔父。”虽然有些沮丧,康帏也只好点头。
兰澧和兰泙仍然是易容的面目。兰泙一直以来都是都以假面示人倒也罢了,众人也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模样实际是被矫饰掩住了,可是每次见到兰澧这张假面,康帏都十分不习惯,也知道这是为安全记,想到他现在的处境,知道再劝不动兰澧,心里舍不得,看看他,又去拉兰泙的手:“师傅,我很舍不得你和叔父,你还没有教我绝技呢。”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补充一下,这里设定的内侍不是我们印象中受过宫刑的太监,是健全男子~
32.赤冕认主
兰泙嘴角抽了抽,白捡了一个没有行过拜师礼的徒弟,茶还没吃一盅倒被反打一耙,不过说起来,这个世界上似乎并没有茶……
“师傅,既然你要走了,我这个做徒弟的总得略表一下心意才好。”兰泙的思绪被他几句话打断,康帏略略偏着脑袋想了一下道:“我听叔父说,师傅惯用匕首,并不用剑,我这里正好有件宝贝送给师傅……”
说完,康帏转过身跟立在一边的傅昔低声说了几句,傅昔听罢点头,随即告罪转身出门而去。
“哦?小帏有什么宝贝送给泙儿,还这么神秘?”兰澧手指指尖摩挲着几子上的木牌图案,饶有兴致地问。
“一会儿就知道啦。”康帏调皮地眨眨眼,只有在兰澧身边,他身上才会多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灵动气息。
“哦对了,叔父刚才在跟师傅玩什么游戏么?”看到兰澧手中的木牌,康帏又起了兴致,将脑袋凑过去盯着那些牌子看个不停。
兰澧笑着看了兰泙一眼,转过头来道:“这是你师傅发明的游戏,叫做……唔,二十一点。”
兰泙一怔,摇头道:“不是我发明的。”
“咦?是吗是吗?师傅这么厉害!教教我,教教我!”康帏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兰泙的否认,只管两眼放光满目崇拜地拉住他,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要玩这种新奇的游戏。
看着兰泙被这个似乎一下子小了几岁的半大孩子搞得满头包,只好无奈就范的样子,兰澧眼中泛起微微的笑意。
康帏拖着兰泙的手正得意间,冷不丁脑袋上被丢过来的一颗青枣儿砸了个正着。康帏被砸得一怔,下意识地去摸额头,耳边却听到尖利的“吱吱”声,紧接着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卧房方向蹿了过来,直直朝着康帏扑去。
“猴儿!回来!”兰泙沉下脸,怒喝一声,那黑影生生一滞,调转方向扑向兰泙。
待到那小小一只黑猴儿刺溜刺溜攀上兰泙的肩膀,朝着自己呲牙咧嘴地示威,康帏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的袭击者是师傅的那只小猴儿。心里不由哭笑不得的同时,又不甘心地狠瞪了那猴儿一眼,拖住兰泙的手也不由更紧了些。一人一猴儿一大一小互不相让,直让旁边观战的兰澧哈哈大笑,夹在中间的兰泙无奈皱眉。
直到猴儿头上面结结实实地被敲了两个爆栗,猴儿这才肯安安生生地蹲坐在主人肩头,康帏便也松了手,安坐在长几旁。
三人一猴儿围坐在一起,兰泙便开始讲解二十一点的简单规则,随后演示了一番。康帏兴致勃勃地要开玩,只是每个字母以及阿拉伯数字所代表的数目到底是多少还没有分得清楚,花费了点时间,好在康帏十分聪慧,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并不多。
跟一只生菜鸟和一只半熟菜鸟一同玩二十一点,兰泙闭着眼睛都能赢,于是毫无悬念地哀鸿遍野,惨呼连连。
同时,康帏对于兰泙的崇拜更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过了些时候,傅昔已经返回,先将手中一只匣子递给康帏。好歹从刚刚生了浓厚兴趣的游戏上抬起头,康帏面容一肃,将匣子推到兰泙面前郑重道:“师傅,这是一直珍藏在王宫宝库里的赤冕,我登基那一年,偶然在宝库里发现的……”
“赤冕前身乃是名剑赤卢,据说为铸剑大师欧阳曾烛所铸,大师死后,此剑下落不明,时隔五十年之后,赤卢偶然被襄国一代铸剑大师季周子所得,但是不知何故,季周子得到此剑时剑身已经残缺,后来大师将此剑重炼,得了这把介于匕首与短剑之间的赤冕……”
“赤冕通体赤红,比普通匕首略长略厚,但是比短剑要短得多,吹毫可断,削铁如泥。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赤冕虽然外形古朴,实际大巧若拙……”
兰泙已经打开了匣子,随着康帏的解说,正将赤冕抽离鞘子仔细查看。正如康帏所说,赤冕通体赤红,似乎还能看到隐隐的血迹,散发着幽幽的微光。入手比一般的匕首重得多,灰黑粗拙的鞘子里包裹的内涵哪怕是用古朴来形容也有些粉饰之嫌,兰泙却能奇异地感觉到这把似匕首似短剑的兵器所蕴含的戾气。
一出鞘子,猴儿乌溜溜两眼儿便盯着那利器瞄了又瞄,突然“吱吱”叫了两声,从兰泙肩膀上跃下,蹿向卧房。兰泙只是细细瞧着赤冕,并没有理会。
“赤冕后来几经转手,最后消失于世间,不知为何人所得。只是没想到它居然就在襄王宫!”康帏显然有些兴奋:“所谓宝剑配英雄,这样的宝物自然不能让它蒙着尘垢置于……吓……”
康帏见兰泙突然握着赤冕提到空中,随即手一松,赤冕直直向下扎去,不由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连要出口的下半句话都噎回肚内。却见赤冕全身直直扎入铺了厚厚青石板的地面,只留下一个粗糙难看的手柄。
“果然锋利无匹……”兰泙喃喃低语着,眼光微动,将赤冕拔了出来,收回鞘中。
“哈哈哈……不愧是赤冕,果然是宝物!”兰澧朗声大笑,将赤冕从兰泙手中接过,仔细打量一番,面露满意之色。
“师傅,赤冕从此就送给您了。”康帏笑眯眯地说道。
“好,谢了。”兰泙点头,无意推脱。知道这是柄宝刃,便也承了康帏的情。一向平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被兰澧瞬间捕捉到,不由心子一跳,眼神一时挪不开去。
察觉到投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兰泙转过头去,望住兰澧,没有做声。心湖却又被那目光撩动,颤巍巍如一波一波的水纹涟漪四散开去,轻轻击打着湖岸。
兰泙不是没有发觉自己的变化,自从与兰澧定情以来,他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融入这个世界,以往同四周格格不入的剥离感已越来越淡薄,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算是有了个好的开端罢,这样一直下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叔父,我这里还有一柄……呃,傅昔,有什么事情么?”听到兰泙道谢,康帏喜不自胜,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与兰泙感情上的亲近,自然心中兴奋不已。正回头一边取了傅昔手上托着的短剑,一边转头朝向兰澧开口,却冷不丁被傅昔轻拽了一把袖子,不由心中诧异,随口便问了出来。
傅昔面上一红,有些尴尬地瞄了兰澧二人一眼,摇了摇头,没有做声。
康帏不明所以地瞧了瞧傅昔,大觉此人今日怎如此奇怪,心道过后必要好好问他一番,随即继续向兰澧喜滋滋地道:“叔父,我这里还有一柄栖阳子亲手所铸的短剑,名曰‘青’,虽不若赤冕那等有名,却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宝物,请叔父收下此剑,权作小帏一片孝心。”
与兰泙之间的脉脉温情被康帏冒失打断,兰澧却只微微一笑,收回目光,伸手将青崭接了过来。他本有一把随身宝剑,名曰‘屏宵’,也是世间少有的宝物,乃是其母嫁入衡国时的陪嫁之一,后来赠予兰澧。陷入衡王宫时此剑遗失,不知是被丰邪还是兰洲得了去。康帏虽然年少,却颇为心细,注意到兰澧的随身佩剑换成了一把普通的短剑,便特意着人寻了这把剑来,送给兰澧。